第八章 阴天午后,所有人都觉得那天会下第一场雪把北京拽入冬天。要是早知道我和 谭欣会在那天分手,我肯定会穿一套好看点的衣服,起码把胡子刮干净,或者修建 个漂亮的发型,让她不至于那么轻易地放弃我,没有一丝留恋。 我自己也讲不清楚,那天为什么要去美院。她们告诉我,谭欣的电话打不通, 那一定是在图书馆礼堂听讲座。最早介绍我们认识的那个被画出来的朋友说,你一 定不想去的,那边有你许佳明不想看到的东西。她说谭欣坏话,我没顺茬问她是什 么,憋回去一定让她特别难受。她指着图书馆的方向,看样子就要自己说出来了。 我急着堵住她:“我朋友还在联系你吗?他昨天还说,你照片非常好看。” 我也害怕,哪个男生跟她上演自习门一类的事情被我撞到,毕竟麦当劳的卫生 间她又不是没干过。许佳明,这样怀疑你女朋友,你真是太龌龊了。进入讲堂我长 吁一口气,百十个学生分散其中,谭欣在后排,左右无人。看她第一眼的时候给我 吓坏了,我知道她朋友说的,我不想看到的是什么,她满含泪水地望着正前方的黑 板,上面被教授写下四个大字一崇高与美。艺术对她有种宗教般的力量,她的朋友 们一定觉得谭欣是怪胎。我悄悄坐到她旁边说:“别哭了,女神。” 她转过身望着我,慌忙擦去脸上泪痕,缓和了几秒钟,说:“你怎么来了?” “一节课而已,怎么被你听得传道受洗似的?” “这不是上课,他可是崔立。这是他出国前的最后一次讲座了。他刚才指着自 己头发说,照他这个年纪,没准这次就是绝唱了,要我们珍惜时间,我就忍不住哭 了。” “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诗是这么说的吧?” “好几段呢,有一段是这样的。” “还好,咱俩算是生同时,你可以日日与我好。日日?这个词很淫荡嘛,我喜 欢。” “我以前想过这种问题,就像崔立,如果我真的与他生同时的话,我不会爱上 他。好比你许佳明,可能在你五十五岁六十岁的年纪,迎来你的高光时刻,成为活 着的大师,那时你还会吸引二十多岁的姑娘。” “那你可以先陪我活到五六十,表现好的话,我不抛弃你。” 她看着我,一丝小感动,说:“既然来了,你听一下吧。” 我把脚从前排放下来,认真听了一会儿,美与崇高,这是康德的理论,简单点 说崇高就是数目之多、体积之大,美则从质、量、关系和模态四个契机分析判断。 我侧身看眼谭欣,我觉得她又要泪奔了,艺术哲学而已,干吗弄得跟邪教传播似的? 我打断她的眼泪:“两个词而已,我们照着《辞海》的意思来就好了,为什么要给 它们这么多附加值?”我把手机搜索给她看,“崇高,解释为高尚的同义词,就算 是见义勇为吧。” “那美呢?” “等下,”我点开手机,记住搜索结果,对她说,“美,就是你。” 她笑了,说:“你真甜,明明很无知,但是你真甜。” “我有个建议,咱别在这儿听两个小时哭两个小时了,我们找个偏僻点儿的肯 德基,我先去把卫生间打扫一遍,弄得香喷喷的,等你大驾光临。” “香喷喷的?说得我都有食欲了。” “我是想,既然你跟别人在麦当劳搞,那肯德基你得留给我。” 她用那种眼神看我,是怪我孩子气吗?她说:“你要是嫉妒的话,我可以怀了 你的孩子再走。” “走?走哪儿去?” 她手向前一扬,道:“跟这个人去美国。” “这个老头?你这玩笑不好笑。” “许佳明,你说你多爱我,但是你了解我吗?” “你别闹,让我想想,你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我双臂抱腰正视前方, 老头讲着康德乏味的一生,偶尔转到我们这里作稍许停留,停顿个一两秒继续讲课, “没错,你俩确实有一腿。” “准确说,我和你有一腿。我和他两年了,一直很稳定。”她说,“你还是不 了解我,有人是为幸福活着,追求爱情,追求物质;但有人是能够为梦想活着的, 哪怕一生不幸,不快乐,她也不会犹豫,偶尔犹豫停下来,她还是能一直朝梦想那 个方向走。” “我是你偶尔犹豫停下来的那个?” 她点点头。 “他呢,他是你梦想?” “对,我因为他才有的梦想。所以打我懂事的年纪,我就明白,我一定要嫁给 这位活着的大师,我可能不爱他,但是我痴迷他的一言一行,他的每一句话都能让 我学到很多,离梦想更近一点。你能理解我吗?” “能理解,所谓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妈×的你这么站?”我声音有点大,前后 三排的人扭头看过来。我低下头搓着手,问:“他叫什么名字?崔立,那天画展那 个是Lee Choi?崇高三组,崇高与美,我早该想到你那天为什么那么激动。谭欣, 你是不是真他妈以为你嫁给了崇高?” “你能不能不骂人?” 掏出打火机点支烟,我想好了,一旦崔立要赶我出去。我就把这事端出去,谁 也别想好。几个同学回头看我,一脸鄙夷。崔立朝这边望望,当作没看见,继续讲 课。没错,谭欣说的是真的。“他知道咱俩的事儿?” “知道,他要我跟你好,一直往下走,山盟海誓?百年好合?天长地久?总之 他不想带着我,一个早已不行的老男人带上我这样比他小四十岁的女孩,他感到羞 耻。我只用一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我说你会害怕孤独终老,其实你希望,你能死 在我怀里。你还是不能理解是吗,许佳明?” “你爸妈怎么说?” “他们不知道,我去美国留学,做助理,就这样。” “我不能理解,我就是不明白我点儿怎么这么背,爱上你这么奇葩的女孩?” “我清楚自己要什么,幸福是那些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要干什么的庸人们才会去 追求的体验。” “有点绕,你再说一遍?” “你慢慢想吧,我知道会好的,会特别好的。” 我有点蒙,说话都结巴了,我说:“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跟那个谁去认识我啊?” “她劝我去的,她反对我跟崔立走,她劝我多认识一些你这样的男孩。我认识 了你,你是独一无二的。” 我站起来,把烟扔地上碾碎。谭欣拉我衣摆问我要干什么。我摇摇头,我也不 知道。我有多希望崔立能接我这个茬,那位站起来的男同学请坐下来。这样我会大 声地骂一句,我×你妈,但是,祝你们幸福。啊,幸福是庸人追求的体验,祝你们 好。 没人理我,我要一步步走出去,从窗口望去,外面已经下雪,最美的季节过去 了。我已经看见自己从这扇门走出去,穿过美院大院,向西进入这条西土城大街, 我知道两侧将有一路的春夏秋冬在我身边飘零,伴我回家,送走我年少青春的最重 要一年:我二十二岁那年过得并不好,我可能一生过得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