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新年前我把同学一个个送到火车站,看样子我要独自留在北京过年。开始总要 适应,以后慢慢就习惯了,没有家可以让我回去。我每天躺在上铺看信写信,我把 我继父半年多的信一一作了回复,挑一封最冷的寄给他。我常常在想,下一次我再 收到他的信,就把这些都寄回去,在他死前告诉他,我还爱着他。然而他没有再来 过一封信,我绝不能主动联系他。小年那天难得出门,我想上街买点年货,一个人 也要把年过得有滋有味。许佳明,即使这个世界不要你了,你也要故作微笑勇敢地 走下去。只是刚走出门我就后悔了,北京冬天不同于干冷的东北,一阵阵南下的冷 风从前胸吹进来,在我的身体里兜两个圈,再咝咝地从后背透出来。回来的路上吹 得眼泪都掉出来了,后来我干脆迎着风痛哭起来。 我把福字倒着贴,对联贴在门两侧。读着毛笔字我还在想,开学也不揭下去, 喜庆祥和地贴在宿舍门口,继续做我们的清华怪胎。寝室暖气很足,我下楼抱些啤 酒凉菜,支起圆桌摆了四个位子,一一倒满啤酒。我的,我外公的,我妈妈的,还 有我继父的。我第一次见到于勒,就是十九年前的这一天,他来给我过生日,主要 是看看我妈有没有媒婆说的那么好看。那是我外公安排相亲的最后一个男人。所有 人相信了他的故事,他儿子战死在老山,留下了独苗许佳明,与他父女相依为命。 说多了他自己都相信了,让我喊他爷爷,喊我妈姑姑。找个新姑父把我妈带走。没 人愿意带她走,脑子有问题,我又总在最关键时刻喊她妈妈。唯有于勒有这个运气, 他清楚聋子是没资格挑媳妇儿的,他听不到我喊出来的妈妈有多大声。 姑姑,妈妈,这么基本的口型,听不见难道看不见吗?我敬你一杯,感谢你没 戳穿我们家,给我姥爷留下最后一丝尊严;妈妈,等你病好一些,认得我了,儿子 给你尽孝;姥爷,我端着酒说不出话,我觉得他和我的命一样苦,他一生最幸福的 事情就是把下一代安排好,让他们别饿死。每回敬酒我一次喝两杯,我的,我要敬 的亲人的。喝乱了,我就模拟他们互相敬。我姥爷举杯对于勒说,对不住了,娶回 家才发现还多了个拖油瓶,要不是我老了,死了,我会把许佳明养大的。两人干杯, 我把两杯喝掉。 后来我喝多了,对着墙壁大吼大叫。我说你们是我亲人,我人生的救命草,拉 扯我两把又一个个都死了疯了,我就是一孩子,你们对得起我许佳明吗?我得忍住, 得找点好事告诉他们,加副碗筷我对他们介绍,这是谭欣,唯一一个想给我生孩子 的女人,你们放心地走吧,不用担心我。说完我就狠抽自己俩嘴巴。酒后下手重, 但知觉更麻木。我捂着脸跪给所有人,我太贱了,让你们失望了。 十点左右一个未知号码打进来,接通之后对方不说话。我把手机放桌上,陪他 一起等够通话时间。铁北监狱一次可以打十分钟电话,九分五十秒我抓紧告诉他, 爸,你在那边吃点好的,没几天活头了,你放心走吧,不用再惦记我。那边用手指 敲着话筒,差不多两三秒敲一下,到第三下后挂断电话。这是我们之间的密码,我 继父想念我的时候会给我打电话,虽然听不到,但是他可以看着通话时间知道我还 在。他要求只有他敲三下后,我才可以挂掉。他没有强迫我,他只是强调如果我提 前挂掉,他会马上赶到北京,看看我出了什么事。 那天夜里还有一个未知号码,这次不是我继父,但我知道是谁。是谭欣从美国 打来的,问我还好吗。我说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你甩掉我,你认定我生不如死。 “离开你以后,是我生不如死。”她说,“我想见到你。” 我说不出话,等她讲,可是她也不说,我只好换话题:“我喝了好多酒,还替 你喝了三杯。在刚才,我想明白了,我也可以有梦想,我也可以当画家,就当那种 非常牛×满头白发的画家。” “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听起来是笑话,一个二十多岁啥也不是的年轻人,傻×呵呵说要 当画家。我跟你说,我真能做成,我肯定可以。” 她叹口气,问我跟谁一起喝了这么多。我说我一人喝的。她说干吗一个人喝酒, 这样会上瘾的,酒鬼都是一个人喝。然后她又抱怨几句,知道我烦了,声音放低说 :“我怕你废掉,你是多好的人啊。” “我一个人也要喝,是因为,”我把烟点上,左右看看,“今天我生日。” 她沉默一会儿,这是该说“不好意思,我误解你了”的时刻,但她没说,她也 不说生日快乐。过了好一阵儿,她说:“真好,你二十三岁了。” “我刚许愿说,我想赞美全世界,唯独辱骂你一个人。我恨你。” 她又不说话,我觉得她在电话那头哭了,哽咽了几声讲:“我怀孕了。”“你 告诉我?”“对,我告诉你,是你的。我要生下来给他做儿子。我就是要让你知道, 我谭欣没什么好欠你许佳明的。” 手一抖电话掉了,捡起来手机没坏,她也没有挂。我问:“他怎么说?他没骂 你贱人?” “我想跟他养个孩子,他生不出来。我想有一个孩子,叫他爸爸,叫我妈妈。 他不怪我,他把这个看成是我对他的牺牲。你是我俩计划里的一部分。” “我×你妈。” “你别骂我,我一开始对你印象不好,是你找到我的,如果你没在美院宿舍等 三天,这一切就没发生。” “对不起,我犯贱。” “许佳明,我真的很喜欢你。” “谭欣,”我担心她挂了,把手机攥得死死的,“你知道我爸叫什么吗?” “你想让我起你爸的名字?” “我爸叫吴佳明,不姓许,亲爹。我没见过他,至少是我没见过活的他,就今 年见过一回,躺在汽车厂的职工医院,一动不动,植物人。我们这三代,就跟宿命 似的,我不是许家的人,我儿子也不是他们崔家的人。” “那就叫他崔佳明吧。” 我含着眼泪笑起来,说:“跟美国人似的,佳明成了我们的姓。”她没回答, 我摸着胡楂想了想,我记起我继父当时怎么跟林莎说的,我转述给她:“真有什么 意外,你就回来。”忽然一下子没兜住,压着嗓子就哭了,我调整几秒,坚持说完 :“我会一直在北京等你。” 握着手机我做了几个情节恍惚的梦,翻来覆去的全是孩子。夜里醒来我去卫生 间吐过一回,脱下衣服继续睡。快天亮的时候手机又一次把我吵醒。我看看天色, 看看屏幕,是李警官的电话。他说在外地出差,昨晚打我电话一直占线,他有个同 学在铁北监狱做狱警,他们昨晚连夜下来的通知,所以着急找到我。说了半天他加 一句:“你在听吗?” 我揉揉眼睛,打开窗户把冷风放进来,让自己精神一下,跟他说:“我在听, 你说吧。” 他还是停了停。仪式感,我想到,他这是有大事告诉我。我重复道:“你说吧, 什么事我都挺得住。” 他又清清嗓子,讲:“回来过年吧,就这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