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李警官的同学叫付锐,一个中年矮胖子。他开警车来机场接我。我路上感谢他 辛苦了。他挥挥手,说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他这阵儿又不忙,再说老李早打招呼给 他了。然后他就聊起和李警官二十多年的同学交情,俩人早在警校就分好工了,以 后一个抓犯人,一个关犯人。他说那真是好年代,大家都是爱这行才当警察的,不 像现在,年轻人打进警校就算计着哪个警种的活儿少,油水多。往右拐弯他侧身看 我问:“你跟老李什么关系?” “就是他抓的我继父,这算警察和犯人家属的关系?” “不是,他在外地述特意跟我打招呼,所以我好奇你们是什么交情。” “说出来你都不信,我们几乎没什么交情。我在读清华,他一有机会就让我跟 他儿子见个面、通个电话,聊聊人生理想、奋斗目标什么的。他儿子没兴趣,就是 演给他爸看,弄得我也挺不安的。” 他哈哈大笑,点着头说“是他,是他”,接着他讲起他儿子曾有过离家出走, 老李主动申请,三天三夜把长春的黑网吧全扫荡一遍,把他儿子给找出来了,正常 仨月干完的活儿,他七十二小时一家都没漏,后来他们就一直拿这个开他玩笑。 “小子太操心,还是生闺女好,”他感慨道,“但是费钱,穷养儿富养女。现在女 孩子,你要是不供她读芭蕾班、钢琴班,以后大了跟别的女孩一比,都得怨我这当 爹的没出息。” 说说他就自己回味起来了。我估计他肯定觉得自己女儿天下第一好看,虽然他 只是个矮胖子。 “你读清华什么专业呢?” “水利工程。” “那是学什么的?出来干什么?” 我解释半天,他追根究底地问我毕业想干什么。 “我想当画家。” “我也喜欢艺术,我一直在创作艺术,攒好几个相册了。”他怕我不信,看看 我,继续说,“杀人犯被判死刑,但不一定立即执行,你知道吧?” “我今年知道的,有一个复核的程序。” “对,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复核下来,有的不到一个月,有的三五年了还没下来, 在里面待得都有改判死缓无期的希望了。我的一部分工作就是,走到牢前告诉你, 复核下来了。然后我等几秒,人生最后一个悬念,可能是,没通过,暂缓;可能是 通过了,死刑!他们就眼巴巴地望着我。我第一时间把他的表情抓拍下来。什么反 应都有,哭的,笑的,闹的,还有晕倒的。不过他们有一个表情一样——绝望。” “有点残忍。” “你说哪个?通知,还是拍下来?” “都有点,你把相机挂脖子上,准备好了再告诉他们吗?” “他们杀人的时候更残忍。” 我拿出烟,问他吸吗。他说戒了,闺女不让他抽。车窗开一道缝,他让我随便 抽。我长吸一口,好多了,声音放平问:“昨天夜里你这么告诉我继父的时候,你 拍下来了吗?” “他是例外,听不着嘛,只能看纸条,头一直低着,等抬头的时候,情绪都过 去了。这样就不算艺术了吧。” 我把烟夹手上开始咬指甲。我问:“哪天执行?” “正月初八,上班第一天。” “但过年你们也要上班的吧?” “当然,轮休,七八天的假期,我就休两天,大年三十我都得在这儿!”他摇 摇头,“但是你可以常来,我就是不在,也帮你跟值班的说好。” “谢谢,我能做的就是多看他几次。我跟李警官说了,我连办后事的钱都没有。 我挺没出息的。” “你还只是学生嘛。” “我本来想卖房子的,哑巴楼没人买。死气沉沉的,我都不愿意住那儿。”我 苦笑两声,“那尸体怎么处理?” 他陷入沉思,没理会我的话。我试着又问一遍,你们会火葬吗?他转过身来说 出困惑:“我还在想,合不合适。” “什么事?” “今天早上,老李说你继父的事,没几天了,得照顾一下,让他健健康康地走。 按理说,这时候犯人是关单间,我也就没调换。因为你继父是聋哑人嘛,得有个人 给他传话,真关了单间,一声不吭的,死了我都不知道。” “谢谢你。” “有你这声谢谢,我就知道这事没错。你刚才说什么?” “我问后事怎么处理。‘ 他轻踩刹车,看看我,说:“于勒已经签了遗体捐赠。” “就是心脏、眼角膜什么的,再帮助别人获得新生?” “不是,那是器官捐赠。遗体捐赠是泡在福尔马林里,捐给大学做解剖实验。” 想着一帮医科学生握着小刀,在我继父身上划来划去,我忽然一阵恶心。停车 靠在路边干呕了一阵,我让付锐先走。我说反正不远了,我走走呼吸下新鲜空气。 他说也好,先让我继父准备准备。 加上昨夜的宿醉,胃烧得难受。吃了半个烤地瓜感觉好多了。我拣小路踩着雪, 花了半小时走到监狱。付锐在大厅等我有一会儿了,他搓着手,让我先暖和暖和。 我看眼挂钟,快三点了,问可以见他吗。 “可以。”他站着不动,有点为难道。“我刚知道,他不想见你。” “不见我?” “我们写纸上给他了,他就回两个字——不见。我们问他什么时候见,他回— —永远不见。你要看看那纸条吗?” “不要,不要。”我倒抽一口气,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我是从北京特 意来的呀,我不能给他收尸,还不能见他一面吗?”付锐继续搓手,说那就暖和一 会儿,送你回去。我连连摆手,连说两遍麻烦你了,深鞠一躬走出大门。付锐从后 面追上来,他说有个东西转交给我。我打开看看,一张信纸,于勒在上面写了二十 来个人名、地址和钱数。底下是他一段字,他说平生一共欠了两万多块钱,虽然没 资格让我父债子偿,还是拜托我,以后有了钱,能还给这二十多个朋友。 “你会替他还吗?”付锐问我。 我把信纸收好,点头道:“会,现在还不起,以后肯定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