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特意回长春查看六十号信箱,他果真给我来了一封信,信里面他画了张地图, 沿着昆仑山往西,帕米尔高原上,柯尔克孜族群的山脚下。一看那就是邮差和警察 都去不了的地方。他在下面写了两个字——很好。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我继父躺在 牛背上,头顶着蓝天白云,一群自由自在的绵羊。 那就好,我点着头。再往里掏还有封信,撕开信封一张银行卡掉了出来。拿到 ATM 试了下我父亲常用的密码,我们家八位数电话,去掉头一位和最后一位,中间 那六个数字。密码是对的,点击余额查询,里面还有八十万元。我去柜台要人工查 下户主,柜员眉头一皱,磕磕巴巴念出一串十多个字的名字。 “维族人吧?”她问。 “柯尔克孜族。” 坐火车回北京时我想通了,这是他某个新朋友帮他在银行办的。他寄给我,让 我每天正常取两万,四十天可以取完,存进我的账户里。顷刻之间我浑身发麻,随 着慢慢长大,很多事早就欲哭无泪了。他还是希望我去留学,我最终没能满足他。 谭欣回国了,那是这几年的大事,更大的事情是她和崔立要结婚了。她电话问 我来吗。我说我以为你们早结婚了。她说没有,崔立一直不愿意娶一个比他小四十 多岁的女孩。我说,你不是女孩了,你也快三十了,你孩子都五岁了吧? “那不也是你的孩子吗?”她咯咯笑着。 “那你为什么还要嫁他?” “再不嫁他就来不及了,我总要做一回他的女人。” 我们都沉默,那些深沉而痛苦的爱,折磨了我们整个青春。 “你来吗,许佳明?” “他愿意我去吗?” “愿意,”她说,“这几年他一直内疚,他说他欠你太多。” 婚礼在海南举行,取义为天涯海角。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离君天涯, 君隔我海角。 我带上当时的女友提前几天飞往三亚。阳光,海滩,椰树林,可是没多久她发 现一切都不那么美好了,我们不是来度假,不是来寻找爱的甜蜜,我只是来参加我 前女友的婚礼。她把酒店所有的镜子砸碎,怒不可遏地飞往丽江,寻找能真正爱她 一生的男人,或是只搞她一夜的男人。反正,他们强过你许佳明。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电影院忽然想起来了,林莎说过同样的话,钱金翔就 要死了,再不嫁他就来不及了。我得找点什么东西替代这一对苦命鸳鸯,把他们放 在天涯海角。 电影院我认识了一刚失恋的姑娘,我们随便聊几句,过几夜,我邀请她没什么 事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婚礼。我说,你还没吃过不用随礼的婚宴吧?我等她答应, 我不想一个人去,我不想让谭欣觉得,甩掉我以后我孤苦伶仃,行尸走肉。 “你不会抢婚吧?”她问。 “啊?” “如果你要是抢婚,把我和新郎晾那儿,就太没面子了。” 我对她打了绝不的手语,我还挺喜欢这姑娘的。 真到了婚礼我才明白,之前的很多伤感都是臆想出来的。大家都那么高兴的氛 围里,即使新郎不是我,即使新娘是谭欣,也没让我难过到哪儿去。四处寻找我看 见了我儿子崔佳明,一时间感觉灵魂上了天,一直盯着他,直到他妈妈过来挡住我 视线,我才回到人间。 “你还好吗?”谭欣问我。 “这问题,没有回答不好的吧?” “这叫——强制肯定回答?以后就这么命名。你还好吗?” “好,非常好。” 她哈哈大笑,说:“我感觉你也挺好的,你女朋友很漂亮。” “谁?”我回头看一眼,“我连她名字都没记住。” 多亏她收住这话题,不然我真可能刹不住车地讲,离开你以后,我眠花宿柳夜 夜笙歌什么的,好证明许佳明不是没人要的男人。在她面前我多虚弱。 “我看见你的努力了,”她说,“你画得很棒,他特别喜欢。他说,你绝对… …你想听他对你的看法吗?” “说吧,我入行以后,已经懂得他的才华和价值了,我明白他一生都为艺术奉 献了多少。” “他说,你仅仅是少了点东西,一点点,只要把那个找到,你一定会成为这一 代的大师。” “我也这么想,我抓不到,我不知道是什么。” “你现在好谦卑啊,这不是万能青年旅店吧?” “就像你说的,我知道多了,敬畏也多了。” 她喝着杯中酒,看着我说:“你几乎没怎么老,这几年我一直跟他在一起,总 觉得自己年轻呢。跟你一比我老了。哦,男人三十岁和女人三十岁是不一样的。” “但你更漂亮了。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次肯德基。” 她笑笑,怪我还记得,她都不记得那个摩托车阿飞叫什么名字了。“我现在生 命里就你们两个男人,以后也是。”然后她想想,问,“我看你邮件,吓了一大跳, 你继父那边怎么样了,还活着吗?” “我不想说这个,不能说。” “那就是还活着,多好。婚礼结束了你先别走,他想和你聊聊。‘ 我回到那女孩身边,她酒喝多了,抱着我要给我讲笑话。也是婚礼,三个单身 穷屌丝比谁随礼大气。头一个说,我随两千!第二个说,我随一万!第三个脸红了, 结结巴巴讲,我没随钱,但是,新娘肚子里的孩子是我随的。说完她眨着眼说: “明白了吗?” “没明白,你先让我笑一会儿。” 她勾住我脖子,酒气很重,从她嘴里出来却有种迷惑的气息。她贴着我耳朵说 :“我不管,许佳明,你也要给我生一个。” 我看着她眼睛,这么聪明的女孩,我快爱上她了。 日落之前在海滩走走,崔立身体不好,走两步就喘不上气,然后我俩坐在海沙 上,他点支娴,扔给我一支,连抽两口问我恨他吗。我摇摇头,我说,恨也不恨你, 这不是你的错。 “存在,”他声音从烟雾里冒出来,“我存在,我活着,可能就是个错。” 我看着他,现在说这些干吗,今天说这些干吗!太晚了吧?我岔开话题,问他 对我的作品怎么看。他没说话,烟不离嘴地望着潮落。我搓搓手,拿出防风打火机 把自己的烟也点上,给自己解围说:“我的画本来不值一提,就不难为您了。” “无我,”他说,“你所有的作品里,总有那么一丝怨气。它会使你悲伤也不 那么纯粹,快乐也不那么纯粹。” “所以您建议我?” “假想一个人生,假想一个人,你就是那个人,你在替他画。每一幅画,你都 是替某个人画。” 我点点头。有那么一刻我懂谭欣了,我懂她曾说过的崇高与幸福,我懂她说幸 福是大多庸人追求的体验,崇高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观。太阳斜照在海平面,一 片金光映上来,仿佛生命提前步人了天堂。 “我就要死了,活不了多久。”他站起来,海风持续吹,从裤子上拍打下来的 海沙,连同他的话语一起向落日的方向飘去,“照顾好他们母子俩,谭欣已经迷路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