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到一个月,贷款就办下来了,这之前,我已多方考察,决定不再经营传统餐 馆,改为快餐型简餐厅,一来经营成本低,二来资金周转快。这也是我那个同学的 主意,毕竟是同学,不好拿了钱就消失不见,自从帮我办了贷款后,他对我的事情 就格外关注起来。 地段也是同学帮我参考的,在闹市区。“别看这里地租高,但回收也快呀,你 是想快点赚,还是想不慌不忙地悠着来?”我当然要选择前者。 我的第一家简餐厅只有二十来平方米,颜色明快,活泼亮丽。我给它取名叫华 悦。 很快我就发现,这一行真的很好做,顾客其实是没头苍蝇,哪里鲜亮甜蜜,哪 里温暖可心,他们就往哪里钻,如果发现吃得还算舒服,多半还会来下一次。谁都 不想拿自己的味觉和钱包去冒险。 华悦以我不曾料想的速度生长着,我不得不扩大招聘,同时钻研产品,争取每 个月都有新品推出。 自然,从贷款那日起,我就跟银行联系上了。虽然华悦离银行有点远,但我一 直坚持给信贷部门那几个员工送免费午餐,开始他们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就开始大 大方方地点菜了。我很高兴他们能有这个转变,总不能下次贷款的时候,我还要仰 仗同学,还要给同学百分之十的提成吧?我得学会跟银行打交道。 一年以后,我再次向银行提出流动资金贷款申请,数额不是太大,再加上华悦 长势喜人,他们同意了。 我并没有把这钱投入运营,而是用它另外开了一家分店。 有了两家店以后,我申请贷款就容易多了,数额也变大了。我用两家店作抵押, 贷款买了一套二手房,这下,我跟孩子总算有家有业了。 而且我发现,生意正在成为我的身价,以前,只有一家华悦的时候,我通常都 是跟那些信贷员们联系,等我有了两家华悦后,信贷经理慢慢成了我的朋友,而我 的目光,却悄悄越过信贷经理的肩头,琢磨起了他们的刘行长。这时我们已经见过 几面了,但没有深度交往,不是不可能,而是我很慎重。千万要慎重,弄不好就会 像辛丽华曾经说过的那样,“捞酸了”。 我常常会想起辛丽华跟我讲起过的在新世界购物的那段经历,还有跟行长打交 道的那家酒楼女老板,我离她还有一段距离,跟她比起来,我的华悦不过是一碗还 算体面的盒饭。但要想赶上她,必须得有那样的行长朋友。我要想法把刘行长变成 那样的朋友。 这年冬天,我几经周折,花重金从一个音乐学院教师手上买下了一把德国产的 手工小提琴,据说那琴还是二战以前的产品。我用这琴敲开了刘行长办公室的门。 我已打听清楚,刘行长的女儿自五岁起,一直在学习小提琴。我要他拿回去给女儿 试试,看喜不喜欢。 刘行长果然很惊讶,很高兴,拿着那琴上上下下地看。 这样的认识注定跟一般的认识有所不同,它几乎可以称之为结识,那天,我们 几乎没有谈到贷款,我们一直在谈艺术,谈子女,只在见面快要结束时,他才问起 我的华悦,我说它很好,它们两兄弟都很好。他轻轻一笑:“不要这么容易满足嘛, 就没想过把它变成大连锁?” 我故作惊讶,然后又故作深受启发。行了,这天的拜访到此为止,一切都留待 下一次。 一个星期以后,我再次来到刘行长办公室,我没去考虑他所说的大连锁计划, 那太不切实际了,我也没提贷款,那已经是不言而喻的小细节,我想请他帮忙的是, 帮我租下银行大楼对面的某个店面,那里现在是一家KTV.这里接近闹市,又有充足 的停车位,而且没来由的人气旺,我想在这里开一家华悦的旗舰店。现在的华悦, 虽然店面好看,但究其实质,我的所谓套餐,说到底就是盒饭。这不是我的目标, 经营华悦这几年,我渐渐培养起了目标意识,我想开一家我心目中的餐厅,温暖而 优雅,尽显中餐之美。 我拿出我的经营计划书,详尽介绍店内的一切细节,刘行长看了,几乎是不加 考虑地答应下来,“我早就觉得那个KTV 在对面吼得人心烦。” 在刘行长的鼎力协助下,华悦的旗舰店很快就开张了。 这时,我已渐渐悟出门道来,不要净想着一个人赚钱,有钱大家一起赚,钱才 会越赚越多,我请刘行长私下里兼任华悦的形象监督师,他竟然也接受了,有了这 个名分,以后我想贿赂他,也就不需要理由了。 分店开到三家时,我已经有点顾不过来了,刘行长又给我出主意,要我把主要 精力放在旗舰店里,把另外两个店面租赁出去,这样一来,我再也不用起早贪黑地 劳神费力了,到了日子,我只需检查一下账面上的情况,就可以知道哪家店发展得 好,哪个经理值得让他继续租赁经营,一旦出现异动,马上采取果断措施。 偶有闲暇,我真想给辛丽华打个电话,让她看看没有她替我引荐那个行长,我 照样能打进银行内部,照样能利用银行帮我赚钱,但想了又想,我没打这个电话, 我干吗跟辛丽华较真?她算什么?她既不是我事业的阻力,更不是助力,她什么也 不是,只是一个跟我不相干的同学而已。有这精力,不如用在华悦身上。 我想为我的华悦设计一套涵盖东西南北男女老少各色人种的餐点,后来我发现, 这样的东西几乎没有,除了空气。接着我又发现,跟别家相比,我们的食物缺少一 种趣味,或者说我们做出来的食物不可爱,比如米饭,一定要像几百万年前那样毫 无新意地盛在碗里吗?就不能把它做成饭团,或者别的什么形态吗?通过观察我还 发现,做不出可爱食物的人,他们在生活中也不会是可爱的,他们活得漫不经心, 勉强而又麻木,好像活着的每一天不是在享受,而是在服漫长的刑期。有了这个体 会,再招员工的时候,我就自己当考官了,我要从物色每一个员工开始,一手一脚 塑造华悦与众不同的品质。 就在这时,辛丽华找上来了。我让她在长途汽车站等我,我开车去接她。 她根本不知道我的华悦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因为她还像那年我拜托过她的那样, 帮我拎了一大袋干辣椒花椒之类的。她大概以为我还是那种起早贪黑的小餐馆老板, 天不亮就忙着去买食材,半夜里还在打着呵欠为客人准备夜宵。 她一开口,还是那副直率而天真的语气:“咦,这是什么牌子的车?我从没见 过这个标志。” 我告诉她是宝马,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归于冷静。我扫了一眼后视镜, 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在告诫自己,从此谨慎些,别再乱开腔。 我问她晚餐是在家里吃,还是到我店里去吃。她想了想说:“就到店里去吃吧, 省得你动手烧。” “没关系,我在家里也从不烧饭的。” “也是,开餐馆的人,家里哪用得着开伙?” “不是,我不大吃店里的东西,我家里有阿姨帮我烧。” 她彻底闭嘴了。 我把她带进了旗舰店,我们分坐在桌子两端,她直身端坐,等餐的时候,两眼 直盯着餐具,对身外的一切漠不关心。但我注意到,趁我不注意,她的眼睛就跟上 了滚珠似的,滴溜溜转过来转过去,恨不得把整个餐厅都刻进她脑子里。 “要是给我们的老师看到我们现在的样子,肯定百思不得其解,一样是他教出 来的学生,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哪来的差距呀?你是国家的银行职员。我只不过是个开餐馆的。再说,连你 都认为我是个无耻的人。”我永远忘不了她那年是怎么骂我的:我们可以不幸,但 不能无耻。 她稍稍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神情,“我这个人真的很失败,到处得罪人,还净得 罪些不该得罪的人,当年因为行长得罪了你,现在又因为别人得罪了行长。” “你能得罪行长?那你肯定不是普通员工了吧?快说说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 升到什么程度。” “你也许不相信,我一直在办公室里干文秘,办公室主任换了好几茬,我这个 文秘却从来没有动过。” “文秘也能得罪行长?你这个文秘可真牛。”我真正想说的是,一个小小的文 秘,再有本事,也不至于得罪行长,得罪办公室主任还差不多。 “我的本职工作做得很出色,这一点在全系统都是有名的,连我们行长都悄悄 跟我许诺,等他调到分行后,要把我也调上去,继续给他当笔杆子。行长要升迁的 事已成了公开的秘密,他要调到分行去当副行长了,很有可能,副行长还只是个过 渡,因为传说分行一把手要调往省分行。但越往后,这事的进度越慢,按说,上面 的人下来分头谈话后不久,就要开始离任稽核了,可稽核部门的人迟迟不见下来, 第二轮分头谈话却开始了,这一次,气氛有点紧张,几乎每个中层干部都被叫到那 间密室去过,出来后,谁都不许向第二个人透露谈话内容。我也被叫进去了,他们 先问我是哪一年进行的,是谁把我引荐过来的,我前后都做过些什么岗位,又问我 对我们行长印象如何。我都一一流利作答,稍事停顿后,他们突然向我抛出一个让 我毫无准备的问题:”某年某月某日,你跟随行长夫妇去过一趟省城,你们去省城 的目的是什么?遇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请如实回答。‘我很紧张,却装出 努力回忆的样子,我当然记得那天在省城发生的一切,我甚至记得那天吃下去的饭 菜是什么味道,但我在想,他们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决定先试探试探,我说 我好像记不得了,时间太长了。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说:“提示你一下,你们去 了新世界购物中心,你还记得你们每个人都买了什么东西吗?’我点头,表示记起 了新世界购物中心,他们紧追着问:”行长给你买了什么东西?‘原来是问这个呀, 我赶紧摇头:“他什么也没给我买,我那天什么东西都没买,我是空手出来的。’ ‘你什么都没买?不对吧,听说你们每个人都买了名贵的皮褛。’ ‘没有没有……反正我什么都没买,那里面的东西太贵了,我根本买不起,我 是空手进去,空手出来的。’ ‘那他们呢?他们买了什么没有?’ ‘我不知道。’我已经觉察到这番谈话大概是什么目的了,我想我不能对不起 行长,不能对不起任何人。 ‘你们一起进去一起出来,又一起坐车回宝城,你居然不知道他们买了些什么 东西?我再重申一遍,今天的谈话很重要,你一定要尊重事实,实话实说,这样做 既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别人负责,千万不要自作聪明,弄巧成拙。’他们这样一 说,我更蒙了,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们没给我太多时间思考,接着又问起了别的, ‘你们在省城还碰见了谁?’ ‘没有谁。’ ‘那你们一共几个人进的新世界?’ ‘我,行长夫妇,司机。’ ‘我们已经问过司机了,他怎么说还有个好望角酒楼的老板娘呢?’ 我一惊,赶紧点头:“是,是有这么个人。‘ ‘刚才为什么不说?’ ‘我以为你们只问行里的人。’ ‘她在新世界买了什么东西?’ ‘她……买了几件皮褛,还有皮包什么的。’ ‘都是给她自己买的吗?’ 原来这次谈话的重点在这里,所以我点了点头。‘是她付的款,当然是给她自 己买的。’我觉得自己的逻辑好像还蛮在理。 ‘这里有一份司机的问答笔录,他的说法跟你的说法不一样,他说那些东西是 老板娘拿银行卡埋的单,但东西却全都给你们了,她自己什么都没拿。这么说,你 也拿了皮褛?是一件什么样的皮褛?值多少钱?’ 这下我可慌了,岂能蒙受这种不白之冤?于是忙不迭地摇头:“没有,我真的 什么也没买。那天大家都在挑衣服,我一看标签,太贵了,就什么也没敢挑,到了 收银台,我才知道,我们这些人挑的衣服,统统都是老板娘埋单。我记得我当时还 很后悔呢,早知如此,我不如狠下心来挑一件,反正不要钱。‘ 几个人一起睁大眼睛望着我,另一个人埋头记录,我马上感到,我说错话了, 我不该这么说的,这等于否定了我前两次的掩护,等于出卖了他们,那一刻,我恨 不得咬碎自己的舌头。 然后,他们又问了些不轻不重的问题,让我在讯问笔录上签了字,就把我放出 来了,出门前,他们再三叮嘱我,千万不要把刚才的问话说出去,否则,是要追究 责任的。 过了几天,我无意中碰到司机小邓,就悄悄问他:“他们也问了你新世界那天 的事,对吧?你怎么回答的?‘ ‘哪个新世界?’小邓的反应让我有点蒙,是他忘了那天的事,还是那些人在 诈我? ‘就是那年,好望角老板娘在新世界给他们买皮衣的事呀。’ 他扔掉烟蒂,一脚踩上去,‘不管他们问我什么事,我一概不知道,我一个开 车的,知道什么!领导办事的时候,我又没跟着,我在车里睡觉。’ ‘可是,他们都把你的回答笔录念给我听了。’ ‘狗屁!根本没有人来问过我,我也不会让他们把我叫去问,我有那么傻吗? 等他们来把我叫去问话?他们没这个资格,我也没有回答他们的兴趣。’“ 辛丽华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两眼望着某个地方直发愣。 “然后呢?行长知道你出卖他了?”如果她是这样得罪行长的,我倒有点相信。 她点了点头,“他原来是要调到分行去的,这么一折腾,去不成了,留在原地 继续任职。” “那你岂不是惨了?” “事情过去没多久,有一天,我去给行长送文件,他叫住我,说你记性真好啊, 这么多年过去了,新世界那几件皮褛还记得,我自己都不记得了,那衣服都不知叫 我给扔哪儿去了。还有一次,有个客户过来做例行拜访,走时顺便给了他几盒茶叶, 客人刚走,他就当着大家的面拆了茶叶罐,往我面前一杵:”这个老刘,我还以为 他在茶叶罐里藏了钱藏了金条呢,原来全是茶叶呀。‘他说这些茶叶就放在接待室 用好了,还说什么辛丽华你记性好,你给我记好了,这茶叶我交公了。这就不能算 我收受贿赂了。他时不时就来这么一下,提醒我出卖过他的事,你说我会是个什么 心情?我一看到他,腿肚子就抽筋,就想转身跑,但我是在那里工作的人,我能跑 到哪里去?刚好这段时间,上面有精神,员工可以买断工龄,我就报了名,他们很 快就批了。“ “干吗买断呀,这事儿你跟吕长乐讲过吗?他在这方面经验丰富,让他给你出 出主意呗。” “自从那年我们分开后,我就再也没去找过他,有一次我们在某个地方碰到, 虽然说了话,但我觉得还不如不说,还不如装着没看见,因为他非常客气,从里到 外都很客气,客气得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我跟他之间,算是彻底断气了。” 我问她买断工龄得了多少钱,她说有四万多,我说赶紧拿这些钱去买个房子, 不够再贷点款。她低头不语。 原来她竟没拿到钱。买断工龄前半年,因为害怕见到行长,她闹着要离开办公 室,去柜台上工作。闹了几次,领导同意了,安排她在一家储蓄所上班,有一阵子, 当地大卖福利彩票,每天有上万人去那里买彩票,储蓄所的人下了班后,全体出动 上门收福彩款,有天晚上,盘点下来,辛丽华负责的那个销售点账款不符,再三盘 点,还是短款三万多块,没办法,只好赔钱。辛丽华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就 立了个账户,每个月从她工资里扣。这回正好,买断工龄时,人家直接扣了余款, 才把剩下的钱付给她,但已所剩无几。 看着她那张风尘仆仆的小脸,我在想,这个人怎么就这么倒霉呢?从她毕业分 配开始,我觉得她就没有顺心过,多少同学守着一个待遇好、地位高的单位,从没 挪过窝,现在已经是个单位数得出的人物了,她呢,打一枪换个地方,换了三个地 方,处处都以黯然收场告终。 她好像也在思考这个问题,“小蚂蚁你说,我是不是不适合在单位里干,不适 合跟人打交道啊?” “那你适合干什么?去动物园?动物园里也不是光跟动物打交道啊,你还是得 跟人打交道。” 终于说起了我的餐馆,我告诉她我现在有一家总店三家分店,反倒闲下来了, 忙的是各店的经理。 “你是说,你有……四家店?”她一脸疑惑地朝我伸出四个手指头,好像我们 不是在安静的餐厅,而是在机声轰鸣的车间。 “是的,算上总店,我有四家餐馆,它们都叫华悦。” 她看着我,眼睛眨呀眨的,那表情让我直想笑。 然后她就不怎么说话了,我低声向她推荐这里的招牌菜,告诉她我们的菜品有 何来历,准备创下什么样的风格,以及未来的打算。听着听着,她突然呛住了,大 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弯下身去,我看见她耳轮都震红了,就扶她去了卫生间。 好不容易止了咳,她却趴在水池边上,久久不肯抬头。 我让服务员送来一条热毛巾,从背后递给她,她接过去,久久捂在脸上,等她 终于放下毛巾时,她蓦地转过身来,对我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 “真丢人哪,饭都不会吃,差点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