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就在(土石)泉去派出所为老邱说事的当晚,章樟打来电话,耳机里声音嘈杂, 一听就知是在酒场上,甚至从章樟的声音里能闻到满嘴酒气。他说现在是和报社文 化部唐主任在一起。(土石)泉“嗯”了声,唐在搞活动时见过,但不熟,耳机里 变得安静,他知道章樟从房间里出来了,章樟的口吻变得神秘,说(土石)泉兄你 有好事了。他想,是不是老邱的事说成了?似乎不像,遂问句:啥好事?章樟说在 电话里一句两句说不清,要不你赶过来吧。(土石)泉犹豫起来,赶半截子酒场是 有失身份的。那头的章樟当然会想到这个,说(土石)泉兄就别在意了,除了唐主 任,还有北京来的一位大腕。大腕今天看到你的两幅作品,赞赏不已,想推一推你, 也有些具体想法,你过来认识认识,再把事合计合计……(土石)泉听着听着身上 不由发起热来,他明白这事确是一件“好事”,不仅对他,对任何一个尚未出头的 从艺者都是梦寐以求的,机会既然来了,有什么理由拒之不受呢? (土石)泉出门,打了个出租车赶到章樟所在的酒店。 进了大门。j 石泉一眼便看见章樟站在大厅等他,章樟迎上前,还不同寻常地 伸手与他握握,轻声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却不把他往房间里引,握住他的手继 续说:(土石)泉兄难得的好机会啊,刘大师你是知道的,在画界那是一言九鼎, 资源也厚,做事游刃有余。他赏识你的画,也有做回伯乐的心,就能把你成全了。 (土石)泉问:那我该咋样说呢?章樟说你啥也不用说,喝酒,刘海量,让他喝恣 了,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石泉面呈难色说:我的酒量你是知道的……章樟打断说, 别说量不量的,这非喝不可的酒,哪能不喝呢?说着拉起(土石)泉进到房间里。 回到家已很晚,(土石)泉醉得一塌糊涂,倒下便呼呼睡去,这在(土石)泉 很少有,弄得老伴都很慌,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土石)泉也不知道,半夜醒来后,脑瓜里一片迷茫:和什么人一起喝的 酒?说了些什么话?自己怎么回到家?想着想着又迷糊过去了。 再一觉就睡到窗子发亮,这是平时出门锻炼的钟点,他想起身,却行动不听指 挥,身子沉沉的,动弹不得,只是脑子清亮些了,像风吹走了里面的阴霾,渐渐记 起昨晚的事。对了,是一个很豪华的宴会厅,顶灯像一棵倒悬的树,谁做东?当是 唐主任。主客自是坐唐右手那位穿唐装、富态、印堂发亮的京城大腕,当然没人直 呼大腕,而是称刘院长或刘主编。再就是唐手下的一千记者编辑,再就是章樟……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学生越东也在场。 吃早饭,一碗小米粥下肚,(土石)泉完全酒消了,已能够回忆起昨晚事的经 过。正如开始章樟在电话中所讲,大佬刘院长应公安局的邀请为一件涉案文物做鉴 定,这中间看到派出所送去他那里的两幅画作,评价极高,说有两个想不到,一是 想不到地方上竟如此藏龙卧虎,再是想不到一个有如此艺术造诣的人被冷落,不为 人知。(土石)泉很激动也相信这位刘院长不是有意吹捧,以他的身份没有这个必 要,另外从他对具体画作客观到位的评说显出他有极高的鉴赏水平。首先,从宏观 上,刘认为他的山水画呈出一种苍茫虚远的宏大境界,具古人“念天地之悠悠,独 怆然而涕下”的笔意,观之让人震撼、感动;在用笔着墨上,刘认为其技法虚实相 生,画面墨色迷蒙,浑然沉着,自然物象或现或隐,呈茫茫渺渺之状,颇有天地玄 黄、宇宙洪荒的初始混沌之态:特别在画作的用光上,刘更是赞不绝口,说在通篇 的墨色中,忽然在或远或近或高或低出现一道或几道既现且隐的白光,这白光又像 是自然山水中升腾的一股弥漫之气,体现出大干世界无限丰富的景象,从而完成了 画家对大自然的深切观照……(土石)泉觉得刘是真正读懂了自己的画作。 对了,后来就说到更实质方面,即如何把他“推到中国画坛应有的位置”上去。 一番议论之后,渐渐形成以刘院长与唐主任的意见为主导的操作意向:首先以这桩 画作失窃案为契机,报纸网络,广而告之;然后由唐主任在他的“艺海觅珍”栏目 拿出一个整版做大型专访,配发画作:再由章樟以群艺馆的名义搞一次大型画展。 北京方面,刘院长也在自己的画刊做一个专栏,刊出画作以及由他本人撰写的评论, 同时以画院的名义为(土石)泉做一个画展。当然这一切活动都要邀请地方和京城 的新闻界跟踪报道……最后好像是唐主任说了句:(土石)泉兄行了,这遭行了, 任何画家入了刘院长法眼,想不火都难哩。 (土石)泉想到这里,不由热血奔腾,额头上的血管突突突地跳,他担心情绪 的起伏会引起中风什么的,便起身把窗子打开,一阵夹着雪花的寒风迎面扑来,把 他的脸打得生疼,但他并不回避,极目远望,他看到远处那座被画过多少遍的浮山 已裹上一层银装。他突然觉得,此时的大山正如自己此时的处境,被遮蔽,藏而不 露,而一俟春暖雪融,便会显出自己的“庐山真面目”,他庆幸自己终于要有出头 之日了。 (土石)泉尽力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开始铺纸作画,是送刘院长的。本来家里 的存画很多,选一张满意的题上款即可。可他执意要为刘院长新画一张,一是体现 自己的感激之情,另外想努力画出一张满意之作。对了,就画窗外风雪迷蒙的浮山, 以泼墨画雪景堪为一绝,可尽显笔墨功夫。对了,名字就叫《雪藏》。他觉得其中 的含义刘院长一定会懂的。 画为知己者作。 这时,有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讲起话来才对上号,原来是唐主任手下的毛记 者,昨晚也在酒场,算是认识的。小毛说做专访的事唐主任交给了他,想采访一下, 不知老师什么时候方便。(土石)泉心里不免一暖,刚议的事,人家便雷厉风行啊。 便说,我不忙,随时都行。 放下电话,学生越东兴冲冲进门,连声说恭贺老师恭贺老师。他晓得恭贺的是 什么意思,没吱声。曾隐约听到越东意欲换师的传闻,似乎是与唐主任私人关系甚 好的李颂,昨晚酒桌上见越东与李颂同时出现似乎就印证了这一点。(土石)泉略 略有些不快,遂提笔作画。 越东的兴致依然不减,说:有言塞翁失马,焉知祸福,老师的画被盗,最终倒 成就一件好事。 (土石)泉停下笔来,越东的话让他兀然记起丢画的事。说起来,这事一直纠 结着他,为此还去派出所为老邱开脱,可这么一件重要事情怎么一下子就忘到九霄 云外了呢?莫非是让昨晚的事冲昏了头脑?他不愿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许多事 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越东又说:早知道这样,当初应该将画值报得更高些才是。 (土石)泉问:怎么说? 越东说:明摆着嘛,案子一破,报上一登,老师的身价就扶摇直上了。 (土石)泉不用想也晓得越东说得很实在,可由此给老邱带来的又是什么呢? 是更严厉的处罚啊。想到这他的心不由疼了一下。他看着越东说:这事,还得酌量 酌量…… 越东似乎猜出老师的心思,赶紧打断说:老师这事你可不能意气用事,机会难 得,多少人想还找不着茬口呢,何况咱是真丢了画,刘院长对你的画评价那么高, 从真正的艺术价值上说,一尺报三万五万完全可以。 (土石)泉没回声,心里却泛出一种很酸楚的滋味,这滋味只有像他这般总不 得志的人才体味得到。文艺界是个十分势利的地方,其状甚于官场,所以才有那么 多人为出人头地而不择手段,而自己,虽然一直备受冷落,却从未做过有失人格的 事,这也是自己可聊以自慰的地方。只是眼下,用越东的话说是“机会难得”,要 是白白放过去,也对不住这么多年自己所受的屈辱啊!要知道,如能一步迈上这个 台阶,那就…… 可是,老邱……他却要给自己当垫脚石了,这成吗?老邱进去了,他家的日子 咋过呢? 问题是老邱是确有过错的,干吗悄没声拿别人的画呢?画就是钱啊,不就有人 把画家画画说成是印钱吗?最近有报道说张大千的一张画拍了两个亿,这画谁要偷 去,是要用命去抵。 不说什么张大千、齐白石,也不说什么潘天寿、徐悲鸿,只说自己,画了一辈 子的画,虽说没画出名堂,可艺术上是货真价实的,不然又怎能人刘院长的法眼? 论卖价,越东所说的三万五万并不为过的…… 要按这个价码算,老邱的确不能回家过年了。 这能怪别人吗?现在不是很流行一句“人得替自己的行为负责”的话吗?可他 还有个孙子,想到这儿,眼前便现出那个光着头在雪地里奔跑的小男孩…… 他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晓得自己进入了一个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