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族长抽完烟了,他一边磕烟斗,一边说,这么多人,不 可能一个都不去,归根结底总要去一个的,谁去,你们看着办。大家还是瞪着眼, 不说话,山寨里的人连远门都没出过,更何况去一个没人到过的地方呢,更何况去 一个出现过蟒蛇的地方呢。 族长说,这么大的山寨,不可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曹小礼说,我觉得曹多奎去最好,他媳妇不会生娃娃,他没有拖累。 曹多奎没想到扯到了他,吓了一跳,失声说,我不去,就是打死我也不去。 曹六盘盯着他,说想来想去,也只有你去了。曹多奎发现大家的目光像蜘蛛网 一样罩在自己的身上,不由得心里颤了一下,说我不去,就是渴死我也不去那个鬼 地方。曹六盘说,你不去,总要有个理由吧。烟雾在屋子里弥漫,呛得曹多奎不停 地咳嗽,他咳了几声,实在想不到理由,于是蛮横地说,反正老子就是不去! 大家都看着族长。等他拿主张。族长正低头擦烟斗,黄铜的烟斗被他擦得亮闪 闪的。曹多奎也看着族长,脸上一副像笑又不是笑的模样,有点巴结的意思。族长 看着曹多奎,看了好大一会儿。曹多奎让他看得心惊胆战,嘴巴动了几下,却又不 晓得该说点啥。 族长看了他很久,然后缓缓开口了,他说,多奎,既然大家都是这个意思,那 就只有你去了。曹多奎本来蹲得好好的,听到这话,就像挨了一闷棍似的,一屁股 坐在了地上。他瞪着族长,说老子偏不去!山寨里就他敢这么顶撞族长,但族长没 生气,还一脸平和地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总要有一个人去。 曹多奎说,就是说破天,我也不会去的。族长没接他的话,说,谁去都不会委 屈,大家用我的轿子,一直抬到龙潭,明天中午,我就让人抬轿子来接你。曹多奎 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愤愤地说,不去就是不去,就是死个亲爹都 不去!说完,他拨开人群往外走。 曹多奎气呼呼地往回走。回到家里,看到媳妇正端着一只破碗往嘴边送。碗里 的东西是尿,黄澄澄的,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臭味。这么多天不下雨,山寨里的人只 有喝尿,他们说,自己撒出来的东西,不脏,不丢人。他们说,这么热的天气,能 撑一天算一天,要是哪天实在撑不下去,那就只有死了。都快活不下去了。还要啥 脸面呢。 媳妇像喝酒似的抿了一口,又抿了一口,然后把碗递过来,说你要不要喝点? 要是渴了你就赶紧喝点。曹多奎瞪着媳妇,呼吸越来越重。媳妇发现他脸色不对, 还没把手缩回来,碗就被曹多奎打掉了。碗碎成几块,白生生的,尿溅得到处都是。 曹多奎就像疯了一样扑过去,把媳妇按在地上就打。他一边打,一边恨恨地说, 我被你这个烂货害死了。媳妇用手护着脸,说我没惹你,你咋进来就打?曹多奎说, 你要是能生个娃娃,我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了,我要是死了,就做鬼天天来纠缠你, 让你不能过一天好日子。曹多奎的拳头密集地落下去,他把一肚子的火都撒出来了。 开始的时候,媳妇还一边号叫一边挣扎,到了后来,她实在没有还手之力,干脆放 弃了抵抗,任拳头打在身上。 曹多奎打着打着,忽然用手捂着脸蹲在地上,他的肩膀微微颤动。媳妇正痛得 死去活来,发现他突然停手,不免有些诧异。躺了很久,看到曹多奎确实没有再打 的意思,她才慢慢爬起来。她看着曹多奎,发现他的脸上满是泪水。媳妇有些吃惊, 挨打的没事,打人的咋就哭了?她顾不上疼痛,问他怎么了。曹多奎抹了一把鼻涕, 说我就要死了。媳妇吓了一跳,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不要问了,我快饿死了,你 赶紧去给我做吃的。媳妇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问他想吃什么。 曹多奎说,给我煮几个荷包蛋,我要好好吃一顿。媳妇说没水煮不了。曹多奎 说,那就油炸,煎透,脆一点好吃。媳妇说炸也不行,家里没油了。曹多奎有些愤 怒,说那老子就吃生的。媳妇问他要吃几个。曹多奎说,家里还有多少?媳妇很有 把握地说,估计有十四个。曹多奎挥了挥手,说全部拿来。媳妇一下子叫了起来, 说你是不是疯掉了,你又不是大财主,就是财主也舍不得一次吃十几个鸡蛋,你打 算把这个家败光啊?曹多奎说,我要死了,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要趁还能喘气的时 候好好享受。 媳妇用篮子把鸡蛋提来了。曹多奎拿起一个,往桌子角轻轻一磕,磕出了一个 指甲大小的洞,他把鸡蛋凑到嘴边,用力一吸,蛋清蛋黄就钻进了他嘴巴,然后顺 着他的喉咙,一直滑进肚子。随即,一种久违的凉意传遍全身,他感到舒服极了。 他一扬手,把空蛋壳扔了出去,然后又开始吃第二个。那些凉爽的鸡蛋在进入他嘴 里那一霎,就变成了一只只活蹦乱跳的小鸡,在他的舌头上奔跑,最后钻进了肠胃。 没过多久,那些鸡蛋就全都钻进了他的肚子里去了。 曹多奎把鸡蛋喝完,发现媳妇正站在旁边咽口水,于是问她怎么不吃。媳妇说, 你这是败家哩,我舍不得吃,吃了我会心疼的。曹多奎说,那我吃你会不会心疼? 媳妇说,我当然心疼,就这么一点家产都被你败光了,你说我能不心疼吗?曹多奎 叹了一口气,说你以后就不会心疼了,也许,这是我一辈子最后一次吃鸡蛋了。媳 妇心里一沉,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曹多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媳妇听完, 泪珠就滚出来了。她说,你要是回不来,我这辈子咋办啊?曹多奎心里泼烦,说哭 个屁,去龙潭的是我不是你,你莫哭起来难看。 夜色就像一团墨水,慢慢把山寨染黑,四周看不到一点光线。在这个漫长的夜 晚,曹多奎失去了睡意,他躺在床上,像锅里的油条一样翻来覆去,他滚了很久, 怎么也睡不着。晚风带着沙石,像一群耗子似的从屋顶跑过。有几次,曹多奎闭着 眼睛,试图以此诱惑睡意,但睡意就像一只狡猾的野兽,总是远离猎人为它设置的 陷阱。 曹多奎感到有些口渴,他翻起身来,打算去喝点东西,但想到尿的臊味,他感 到有些恶心,于是又躺下来了。想到自己明天就要去龙潭,他就直冒冷汗,既然那 个地方几十年前出现过蟒蛇,现在就完全可能还有蟒蛇,也许还不止一条。曹多奎 最怕的就是蛇,蛇冰冷的躯体,就像冰块一样,总能凉透他的心底。曹多奎想去找 族长求情,让他另派人手,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和族长有矛盾,虽是多 年以前的往事了,但就像一条伤疤,毕竟如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