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已是晚上八点五十,我不可能九点前赶回吉莲娜家了。那一刻,我很想尝尝香 烟的味道。我到楼下小卖店买了包烟,一个一次性打火机,走向小区地下游泳馆入 口的通道。我发现,不仅我喜欢那个温暖的通道,流浪猫也喜欢。薄白的灯影下, 三只幽灵似的猫蜷伏在地上。它们见了我直起脖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仿佛抗议 我侵占了它们的领地。我想它们一定饥饿,便把包里吃剩的半袋膨化玉米撒给它们。 我抽第一棵烟时,流浪猫奔向食品。可那如落叶般轻飘飘的膨化玉米,它们只是用 嘴舔了舔,便舍弃了。估计是食品的各种添加剂,让它们不能容忍。人吃起来香喷 喷的食品,在它们眼里,竟不如鼠肉好吃!我抽着烟,而猫们将膨化玉米当球把玩 着,用爪子推来推去。其中一只猫,只有半截尾巴,它玩得最为快活。抽完三棵烟, 我品出了香味,心想难怪要叫它们香烟呢。不过多一种嗜好,就多一项开支,万一 吸上瘾,我的钱袋就遭殃了。我将香烟和打火机扔进垃圾箱,准备到附近的快捷旅 馆住一宿。刚走出通道,手机响了,竟然是吉莲娜打来的:“小娥,我的窗帘钩掉 了一个,窗帘拉不严了,我怎么也睡不着。你能不能回来帮我换个窗帘钩?这么晚 了,家政服务员也不可能上门了。”我得救般地说:“我马上回来!” 吉莲娜毕竟年岁大了,腿脚又不好,换洗窗帘,擦拭门窗、天棚、吊柜等这类 攀高的活儿,一到换季时节,她都是请家政服务员来做的。那天掉下的窗帘钩,在 我眼里就是银钩子,帮我勾销了那个夜晚的花费。 回到吉莲娜家,脱掉毡靴,享用完她递上的一杯热牛奶,我开始换窗帘钩。我 从阳台搬来不锈钢折叠梯,打开,拿着备用的窗帘钩,攀到梯子顶部。吉莲娜一个 劲儿地嘱咐我小心点。房子举架高,她卧室的窗帘,也就比别人家的要长出一截, 非常飘逸。窗帘是米色的,印有银粉的团花,镶着杏黄色流苏,洋气漂亮,窗帘间 悬挂着波纹状布幔。其实在我眼里,冬季不拉窗帘都可以,因为黑夜漫长,它就是 沉重的窗帘,你想拉都拉不开。窗帘钩是硬塑的,这种材质一旦老化,跟患了骨质 疏松症一样,极易摧折,我建议她换成铜钩子。 吉莲娜说:“那就等逾越节时换。” 逾越节是犹太人的传统节日,大约在每年的春天。 我下梯子的时候,看了一眼站在地上的吉莲娜。柔和的灯光下,穿着蓝花棉布 睡袍的她,就像一尊古雅的青瓷花瓶。她这动人的躯壳里,难道就没燃烧过爱情的 火焰?黄薇娜对我说过,采访吉莲娜时,什么都可以问,就是不能触及她的情感世 界。一提这个话题,她就沉默。 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蓦然想起齐德铭朝我撇来的烟头,是没有熄灭的。万 一他忘记踩灭,蒙头大睡,引起火灾怎么办?即便分手,我也不希望他出意外。我 发了条短信给他:“踩灭烟头,你才会有美梦!”齐德铭很快回复:“跟你在一起, 哪他妈会有美梦!” 我在暗夜中打了自己一巴掌。生活在哈尔滨的犹太人,大都来自俄国。中东铁 路开筑后,犹太人开始拥人哈尔滨,他们中有工程技术人员、教师、医生、传教士, 更多的则是商人。犹太人勤劳、聪明,天生是做生意的能手。这些商人从事着畜牧、 大豆出口、船运、磨粉、卷烟、制糖、皮毛、啤酒酿造等行业。俄国十月革命爆发 后,苏维埃武装夺取沙俄政权,内战激化,反犹风暴不断升级,一些犹太人不堪凌 辱,经由西伯利亚逃至中国。吉莲娜的母亲和她的外祖父,就是那个年代来到哈尔 滨的。当时吉莲娜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六个月大。她的生父是小提琴制造师,被反 犹分子在叶卡捷林堡用乱石活活打死。 吉莲娜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初,那时哈尔滨的商业已很繁荣了。吉莲娜的外祖 父是个靴匠,母亲是护士。来到哈尔滨后,外祖父在一家皮革厂干他的老本行,母 亲则在犹太妇女慈善会工作,他们周末常带吉莲娜去剧场。别人家去剧场欢欢喜喜 的,吉莲娜一家却悲悲戚戚。吉莲娜长大后才明白,外祖父和母亲,是带着她凭吊 爱好音乐的父亲去了。 吉莲娜五岁练习舞蹈,七岁学习音乐。她十岁时,母亲再婚了,继父也是犹太 人,来自波兰。中东铁路开筑后,需要大量枕木,他看到了大好商机,做起木材生 意,攒下家底。他和吉莲娜的母亲结婚时,已是犹太国民银行的大股东了。他们婚 后生有一个男孩。不过,吉莲娜家壁炉上摆着的亲人照片中,并没有她继父,她同 母异父的弟弟却在其中。吉莲娜这个唯一的弟弟,看上去英气逼人。如果按他的气 质揣测他的生父,该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在那些照片中,有一个人占据的镜框与 众不同,它青铜质地,菱形,边缘处有着卷云状装饰物,好像五线谱。被镶嵌在里 面的人,是吉莲娜的生父。黄薇娜说,吉莲娜谈家事,可以兴味盎然地讲她外祖父 喝醉了酒,如何在夏夜的露台上唱歌;讲她母亲烤鱼时,家里的馋嘴老猫怎样守在 炉台前,尾巴被火给燎着了;讲她弟弟头一次上溜冰场时,一跤摔掉了两颗门牙; 而问到她继父,她只是淡淡应一句:“他抽大烟,下场不好。”据说他是因吸食过 量大烟而丧命的。继父死后,吉莲娜的弟弟被在美国寡居的姑妈接走,成人后在加 利福尼亚经营一个农场,四十八岁病死,埋在他热爱的农场里,与他的父母,彻底 地远隔重洋了。我注意到,吉莲娜用银粉的丝绸手帕擦拭亲人的照片时,一捧起弟 弟的,总要拂拭很久,大概怜惜他的短寿吧。 黄薇娜说,她陪一个以色列文化访问团去哈尔滨东郊的皇山犹太公墓参观时, 意外地发现吉莲娜母亲的墓,和她外祖父相挨着,而与她继父的墓相距遥远。黄薇 娜判断,吉莲娜的母亲并不爱第二个丈夫,否则她会留下遗嘱,让吉莲娜把他们葬 在一处的。 可我并不这么看。因为料理母亲后事的是吉莲娜,如果她憎恨继父,完全有可 能不执行母亲的遗嘱。在我看来,非血缘关系的亲情,是将两条不相干的支流,非 要汇聚在一条河床上。当然,运气好的会冲破藩篱,彼此相融;而运气差的,各奔 前程,两相无干,这点我深有体会。 我出生在克山的一座小村,那里土质肥沃,盛产土豆。流经小村的乌裕尔河非 常清澈,人们把河当成了公用洗衣盆、洗澡堂和副食库,在那里洗衣裳、洗澡、捞 鱼虾。我父亲是村委会的会计,算盘打得好,母亲是种地的。父亲患有甲亢,又干 又瘦,总是害饿,只要他睁着眼,手里几乎不离吃的东西。他眼球暴突,蓄着浓密 的胡子,他发怒时,我总想他的眼珠子万一掉下来,就是落在猪草上了——他的胡 子脏兮兮的。从我记事时起,我和母亲一直受父亲的羞辱。他常指着母亲的鼻子骂 :“你个贱货——”而他总看我不顺眼,常揪着我的辫子,一迭声地骂:“小杂种!” 父亲对我动辄打骂,但对我哥,却是百般疼爱,从不碰他一指头,好吃的好穿 的都留给他。哥哥受宠,但并不骄横。他一得到好吃的,总要分点给我。 我确切知道不是父亲亲生的,是从姑姑嘴里,那年我刚上小学。暑假的时候, 在齐齐哈尔的姑姑来了。姑姑中等个,倭瓜脸,小眼睛,塌鼻子,两个嘴角不对称, 一高一低,皮肤粗糙得跟猪皮似的,出奇的丑。姑姑在夜市摆地摊,卖廉价衣服, 把自己也搞成了个地摊,穿得花里胡哨的。她一来,我家的花公鸡老是啄她的脚, 大概嫌她比自己穿得鲜艳吧。姑姑那次来给了我母亲一万块钱,想领走我,说我要 去的那户人家,是养羊大户,很富裕。他家有两个男孩,想再要个女孩,可那女人 后来子宫摘除了,只好领养一个。母亲把那一万块钱还给姑姑,说:“小娥都这么 大了,送不出去的。”父亲咆哮道:“有什么送不出去的?她才八岁,懂个屁!” 母亲说:“那里离克山又不远,她有记性了,早晚还得跑回来。”父亲说:“我戳 瞎她的眼睛,让她记不得回来的路!”父亲凶恶的话,把我吓哭了。母亲平静地从 里屋取出一把剪子,递给父亲,说是你敢把小娥送人,就先扎瞎我的眼睛吧!父亲 没接剪子,气得直抖,说他该戳瞎的,是自己的眼睛!因为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就是娶我母亲。他说我母亲狐狸脸,杨柳腰,桃花眼,薄嘴唇,高颧骨,要搁过去 就是个窑姐,早该听我奶奶的,不娶这种狐媚相的女人,那样家里就太平了。父亲 赤红着眼睛骂母亲:“村里这么多女人,强奸犯怎么单单遇上你了?还不是你身上 有股骚气!”姑姑一边夺母亲手中的剪子,一边满嘴飞着唾沫星子说:“嫂子,不 是我当小姑子的多嘴,小娥身上血脉不好,早送出去早太平。她长大了,指不定给 你惹什么祸呢。”母亲红了眼圈,说:“只要我活着,休想把她送人!” 姑姑没领走我,从此我们家常丢剪子,我把它们扔到村中的厕所了,母亲只好 一再添置。淘粪的老头一捞着剪子,就要满村打听:谁家的女人在厕所掉了剪子? 母亲明白是我干的那天,抱着我号啕大哭,告诉我只要她在,我的眼睛就不会受到 伤害,我这才罢手。 母亲在我十二岁时病死了。她下葬的时候,我在炎炎烈日下瑟瑟发抖。我知道 没了母亲,即便没有剪子戳我的眼睛,它们也等于失去光亮了。 母亲去世半年后,父亲再婚了。 那女人是邻村一个离了婚的小媳妇,比我父亲小十岁,模样俊俏,但生性懒惰, 轻佻风骚,家务活和农活没有一样拿得起来的。她嗜赌成性,三天不摸麻将牌就手 痒。父亲和她成亲半个月,便叫苦不迭,说是上了媒婆的当!在媒婆嘴里,继母贤 惠能干,品德高尚。而事实是,她蒸馒头都不会使碱,洗衣服没有洗透亮的时候。 最要命的是杂草禾苗不分,她下田铲地,留在垄台上的可能是草,而颓败地躺在垄 沟被铲掉的,却是禾苗。这样一来,我那当惯了甩手掌柜的父亲,不得不亲自下田 了。 我最怕继母打牌输了,她回家后不痛快,不敢拿父亲和哥哥撒气,我和家里的 狗就遭殃了!她拿着烧火棍,啪啪啪地打狗头,骂它看家时东张西望(哪条狗不喜 欢东张西望呢),嫌它没有看住鸡,鸡溜进屋子,跳到灶台,把剩下的米饭吃了多 半(狗拴着锁链,如何撵鸡呢);她骂我没有及时掏炉灰,火烧不旺,总是憋烟, 呛了她的嗓子;嫌我指甲里嵌着黑泥,跟屎一样,败坏了她的胃口;怨我睡觉时磨 牙,把蛐蛐儿好听的叫声给弄得支离破碎。总之,我和狗一无是处!她惩罚狗,是 不给它吃食,饿得它连唤食儿的力气都没有了;而惩罚我的方式多种多样,有时让 我吃馊饭,有时让我去雪地捕鸟,说她馋鸟肉了。最让我不能容忍的,是她扔过来 一条血迹斑斑的经期穿的短裤,让我洗干净了。有一年我的棉鞋破了,她说给买双 新的,一直没兑现。一个下雪的日子,她输了牌回家,说要领我去买棉鞋,但我必 须站在滚烫的炉台上,把旧鞋的胶底给烙掉!如果旧的不去,新的就不能来。我知 道站上炉台,我的脚就成烤鸭了!我跟她叫板,说要是她敢那样站在炉台上,哪怕 一分钟,我会给她天天洗脚!继母扑过来,说你个野种,还敢跟我顶嘴!她把我按 倒在地,拧我大腿的时候,哥哥回来了。哥哥抄起继母打狗的烧火棍,照着她的脊 背一顿猛打。从那以后,继母对我收敛多了。她四处张罗给哥哥介绍对象,说是男 孩子大了,再吃父母的是可耻的,得自己顶起门户过日子。其实哥哥那时有女友了, 女孩的父亲是跑运输的,哥哥学会了开车,拿到驾照,已经在偷偷帮她家干活了。 他最终成了倒插门的女婿,父亲从此后在村里更加抬不起头来。也是啊,他的前妻 被人强奸,至今是个悬案,他膝下的女儿不是亲生的,而他的儿子用一场婚姻,不 知不觉地成了别人家的儿子。他后找的媳妇呢,一堆恶习不说,还给他戴绿帽子! 继母勾搭上开诊所的老杨,一想他就装病,要去扎针。父亲这时会咬牙切齿地说: “去扎吧,扎死算了!”继母也不介意,飘飘摇摇地找相好的去了。 我从家人和村人的口中,渐渐知道了母亲的遭遇。她嫁给父亲的当月,爷爷去 世了。奶奶认定母亲是丧门星,说她想多活几年,卷起铺盖离开克山,去了齐齐哈 尔的姑姑家。母亲婚后第二年生下了哥哥。哥哥五岁的那年夏天,父亲去哈尔滨参 加为期半个月的农村基层财会人员培训班,他走后的第六天,是阴历七月十五的 “鬼节”。母亲给爷爷上坟,在坟地被人强奸了。当然,强奸的事情,是我三岁时 才被人发现的,那之前父亲一直以为我是他亲生的。那年我在屋外玩耍,被一辆摩 托车撞倒,血流喷涌,危在旦夕,需要大量输血,父亲得以发现我的血型跟他毫无 关系。我转危为安了,母亲却危在旦夕了。父亲认定母亲是跟村里人不干净了,他 锁定了三个嫌疑人:村支书、张兽医和牟铁匠。他们三个人,一个有权,一个有钱, 一个有力气。在他眼里,女人出轨,逃不出这“三劫”。父亲把母亲关在屋子里, 不给她吃喝,审了两天两夜,她也没吐出一个字。父亲恼怒了,拿出自制的雷管, 声言要把他怀疑的男人全都炸死,母亲这才道出实情,说如果我不是父亲的,那一 定就是强奸犯的。其实母亲在孕育我的过程中,也不知我不是父亲的。因为她遭强 奸一周后,父亲就从哈尔滨学习回来了,他们有正常的夫妻生活。 父亲一听我是强奸犯的女儿,气得晕头转向,一会儿说要把我当柴烧了,一会 儿又说要把我扔进茅坑沤肥。总之,邻人说我从宝贝一夜之间变成了垃圾。他审完 母亲,就带着哥哥去验血,看看他是否也有问题。比父亲还要愤怒的,是我奶奶。 母亲是在我爷爷坟头被人强奸的,奶奶非说我爷爷这老不死的“爬灰”了——好像 爷爷在坟里能伸胳膊撂腿儿似的。奶奶咒骂爷爷,发誓死后不跟他“并骨”,认定 那片坟地不干净了。而事实是,我五岁的时候,奶奶感觉生命快到尽头的时候,还 是回到克山,死在这里。哥哥说奶奶临终前拉着父亲的手,无奈地说:“还是把我 跟那老东西埋一块吧。他对不起我,我不能对不起他。”在奶奶的葬礼上,我被关 进仓房,像一只见不得天光的老鼠似的。我不能像哥哥一样为奶奶披麻戴孝,父亲 认为我没那个资格。 父亲和村人对我的唾弃,伴随着我的成长。我身世暴露的那年,尽管距离事情 发生已几年了,父亲还是报了案。据说派出所的人来我家向母亲了解案发情况时, 母亲极不配合,这使很多人认为母亲有相好的,强奸只是她的借口而已。 母亲病危时把我唤到跟前,嘱咐我好好学习,忘掉身世,说是人生苦短,一定 要快乐。可我怎么快乐得起来呢,尤其是成年以后,总觉得身上流着肮脏的血!最 让我不能忍受的,是村子里流传的一种说法,说我是母亲与鬼生的孩子,我压根就 不是人!因为母亲被强奸的那天是鬼节,而且是黄昏时分。太阳下山了,鬼就出来 了。 一般的人家上坟,都在上午。据说母亲那年之所以傍晚上坟,是因为父亲不在 家,她忘了那天是鬼节。当她从田里铲土豆归来,路过村口,见十字路口遗落着一 堆堆焚烧纸钱的灰迹,才醒悟鬼节到了,赶紧去杂货店买烧酒和纸钱,给我爷爷上 坟。没想到的是,她怀了个“鬼胎”归来。 父亲和继母过得极不如意,郁郁寡欢。他的甲亢病越来越重,心动过速,常常 气促,瘦得跟人干似的,整张脸如一片死海,而他暴突的眼睛,似乎想做这死海的 航标灯。然而他终究没能走出迷航,我高考的那年春天,他上吊自尽了。有人说父 亲是因贪污公款败露,畏罪自杀的,因为他死后,有几笔重要的账目,一直对不上 ;还有人说他是不堪忍受疾病的折磨和我继母的出轨,为了解脱痛苦。 奶奶去世前有言在先,不许母亲进赵家在东山岗的祖坟,因为她不干净。所以 母亲死后,父亲把她葬在西岗,那里埋的多是横死、早夭和无儿无女之人。父亲死 后,哥哥想把他葬在母亲身边,毕竟他们是他的生身父母,可我坚决反对。我担心 他到了母亲那儿,依然恶语相加,让母亲在另一世受辱。我威胁哥哥,你敢把父亲 埋在西岗,我就去掘坟!最终是姑姑无意中帮了我的忙,她说父亲是赵家人,自然 要进东山岗赵家的祖坟。 父亲停尸期间,继母打牌惹下的债主,纷纷上门讨债。父亲没了,他们知道继 母的钱柜倒了,肆无忌惮地来搬我家的东西。他们像一群蝗虫,奔向电视机、洗衣 机、自行车、电饭煲和家具。为父亲守灵的姑姑愤怒了,她抡起冬天捕鱼用的冰钎, 如手持长矛的武士,冲向债主,吓得他们纷纷逃命。姑姑放出狠话,说赌博是违法 的,世界上就没有赌债这一说!谁敢动她哥哥家的东西,哪怕一针一线,都会让他 脑浆迸裂!继母是个厉害的主儿,但在姑姑面前,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姑姑最终拿 出一纸经过认证的父亲的遗书,让继母净身出户,将房屋归在哥哥名下,田地归她 自己名下,我则什么也没继承。这很正常,无论遗书是否伪造,无论父亲活着还是 死去,我清楚地知道,他都不希望我从他那儿捞到一滴“油水”。 哥哥住在岳父家,跑运输,房子一直闲置,姑姑便打起了这房子的主意。她把 齐齐哈尔的房子出租,和姑父搬到克山。她吃得起辛苦,夏天种地,冬季打鱼,还 养了一群鸡。她种的土豆跟她一样圆润肥硕,销路极好。最近哥哥在电话中告诉我, 村子搞新农村建设,征地盖楼,家里的旧房将动迁。拆迁补偿标准还没出来,姑姑 便跟哥哥说,要平分动迁款。理由很简单,如果不是她花钱修葺房子,这房子早塌 了。她还说哥哥不分给她动迁款也行,把修房钱补她就是。她开出的价钱是六万。 哥哥气愤地说,姑姑只不过换了两扇窗户而已,难不成那窗框是描金的? 我的身世,自我离开克山上大学起,没跟任何人讲过。哥哥嘱咐我找男友的时 候,千万不能把这事告诉对方,说男人都会忌讳。好像一个强奸犯的女儿,天生就 失去了贞洁。 我憎恨生父,是他把母亲和我推进深渊的。如果母亲健在,我会鼓起勇气,详 细问她案发时的情景。虽然暮色沉沉,月亮没升起来,但那样的时刻,天不会很黑, 她应该依稀辨得人的形影,高矮胖瘦,脸部大致轮廓,说话的声音,甚至口腔的气 味,不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在网络上游荡,最常去的,就是各地的公安网。我去搜罗那些在年龄上可以 做我父亲的通缉犯照片,看我与他们是否有相像之处。有的时候,我看着他们,恍 惚之中,竟忘了自己的模样。我随身携带的小镜子,不像别的女孩是为了描眉涂唇, 而是在比对通缉犯照片时,窥镜自视,两相对照。 我觉得强奸母亲的人,离我们村子不会很远,他应该是克山一带的人,而且他 亲人的坟墓可能在东山岗,不然他干吗鬼节那天出现在坟场?为此,我曾在大学暑 假回乡时,悄悄来到东山岗,像做田野调查的学者似的,将那片坟地墓碑上的名字, 抄录在笔记本上,逐一排查。我没有发现异常,那里埋的都是本村人。 没有在墓碑上找到蛛丝马迹,我又去了相邻的三个村子,打听那里是否有过强 奸犯,结果也是令人失望。三个村子三十年来,只出过一个盗窃犯,罪犯比我还年 轻。 有时夜里睡不着,我便胡思乱想,如果我真像村人说的那样,是母亲与鬼生的 孩子,我便是半人半鬼了。我睡熟时,“鬼”的那一面会不会隐现?我会变成什么? 一只火狐狸?一条青蛇?一个吃人的妖怪?凡是跟妖魔鬼怪搭得上边的,我都会联 想到自己身上。有一次我在宋相奎那儿过夜,梦见自己变成一条大鱼,遍体鳞片。 醒来时我吓坏了,一个劲儿地问他:“我身上是不是长了鳞片?你仔细看看!”宋 相奎睡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将赤条条的我揽入怀中,温柔地说:“真滑溜,哪有 鳞片。要是真有就好了,我还没吃过这么大的鱼呢。”可我还是恐慌,从他怀中挣 脱,跑到洗手间的镜子前,瞪大眼睛,反复地照。宋相奎的租屋虽然破旧,但洗手 间比较奢侈,宽敞不说,还有扇向东的窗子。晨光将镜子镀上一层乳黄的光影,镜 中的我一派少女的姿态,肌肤光洁,没有瑕疵,可我却觉得嘴里漫溢着腥气,身后 仿佛涌动着海的波涛,我落泪了。 我和齐德铭之间的那场冲突,伤透了感情,我们的关系从沸点降至冰点,不再 联系。我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他,可是圣诞到新年的那一周,我深陷对他的思念之 中。想着他带着寿衣去兰州,没准遭遇了不测。我上网查询齐德铭外出期间,兰州 发生过的一些事故,有什么人在其中丧生。排除了他客死他乡的可能后,我把目标 转向哈尔滨,那些致人意外死亡的事件,全被我过滤一遍。我甚至给久不联系的大 学同学李玲打了电话,问皇山火葬场近期火化的名单中,有没有个叫齐德铭的,因 为李玲的父亲是那儿的火化工。 如果你对分手了的男友依然牵肠挂肚,这只能说,他在你心底留下了爱的波涛。 这真让人沮丧! 吉莲娜察觉到我和男友之间出问题了,新年前夜,她给花盆松过土,带着满身 香草气息走进我卧室,说:“小娥,明天要是没约会的话,下午三点一起到马迭尔 吃西餐好吗?” 我说:“好的,我没约会。” 其实我不喜欢吃西餐,价格贵不说,西餐太讲究仪式了。一排排刀叉横在面前, 没有木制和竹制的筷子来得亲切。尤其是握着刀叉对付半生不熟的牛扒时,看着盘 底渗出的血迹,总觉得手里拿着的是手术刀,盘中鲜血淋漓的东西,则是被切割下 来的坏掉的器官,让人反胃。我喜欢的,还是那些价格实惠的中餐小店所做的家常 菜。 新年的早晨,我先出了门,到附近小店吃了碗面,然后去花店给吉莲娜买了一 束火红的康乃馨和一把鹅黄的洋桔梗。怕花冻着,我特意穿上肥大的花棉袄,将它 们掖在胸间;又怕花儿脱落,在腰际束了条皮带。 吉莲娜见我出去一趟,回来后胸脯高了,肚腹大了,她瞪大了眼睛。当我解开 纽扣,亮出鲜花时,吉莲娜“啊”地叫了一声,说:“怀春少女!” 除了鲜花,我还送她一副羊绒护膝,而她也为我备下了新年礼物:一条水红色 兔绒围巾!她说这条围巾配上我那件短款白毛衣,就是雪地红梅!吉莲娜做过音乐 老师,也教过绘画。绘画和音乐,无疑是高山流水,千古知音。徜徉其间的吉莲娜, 被浸润得就像一幅画,一串音符。我告诉吉莲娜,我还没见过梅花呢,在克山,我 见到最多的花儿,是野地的菊花和田间的土豆花。我说母亲坟前的野菊花很繁盛, 黄色、白色、紫色的都有。吉莲娜一边插花,一边问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多少年了。 我说我十二岁时母亲就病死了,吉莲娜“哦”了一声,用手抚弄着洋桔梗柔软的花 朵,说:“那你有后妈了?”我点点头,说娶了后妈的父亲自尽了,后妈最终又嫁 了人,做别人的后妈去了。吉莲娜同情地看着我,叹息一声,说:“好花不常开呀 —一”怕惹我伤心吧,她讲起二十多岁时,去苏州看梅花的情景。说是三月的时令, 哈尔滨还冰天雪地呢,那里已是春风拂动了。她在香雪海,恰逢一场雪,感觉老天 嫌梅园不够热闹,又撒下大朵大朵的白梅!香雪海的梅花中,最艳的是红梅,像灯 盏一样;最优雅的是紫梅,就像女人衣服上的盘扣;可最动人的,还是白梅。吉莲 娜说白梅是最接近神灵的花朵!她说康熙和乾隆多次下江南赏梅,在她想来,就是 为了沾沾花朵的仙气。吉莲娜说起梅花,不知怎的眼角湿了。女人和花儿的故事, 多半是凄婉的吧。记得我正想换个话题时,单位传达室的老头打来电话,说刚签收 了一个我的快递包裹,唤我去取,我便及时离开了伤感着的吉莲娜。 伤感是一种美,这样的美应由它的主人独享。 在这世上,我眼里的亲人只有哥哥了。虽然我也有舅舅和姑姑,但他们都离我 远远的。我每次回乡给母亲上坟,都住在哥哥家里。听村人说,我一回去,姑姑便 如临大敌,关门闭户,她养的鸡鸭也跟着我受累,失去了在门外撒欢觅食的自由。 姑姑对人说:“狗闻着骨头味儿,哪会溜掉呢。”在她想来,我只要推开那扇门, 就会像癞皮狗一样,住下不走。可她不知道,我最不愿意跨过那道门槛,它留给了 我太多痛楚的回忆。 去单位的路上,我给哥哥打了个电话祝福新年,言语中他并没有提及包裹,看 来那是别人寄的。我和哥哥通话时,嫂嫂插问:“小娥,啥时给哥嫂把对象领回家 啊?”我告诉她早呢。嫂嫂便小声叮嘱:“找男友,千万不要说出你的身世,一定 要记住啊,不能犯傻!”嫂嫂是个朴实贤惠的人,哥哥供我上大学,她从无怨言, 令我尊敬。不过她的善意提醒,让我有些扫兴。走在洋溢着节日气氛的街头,好像 头顶乌云,分外压抑。 我做梦也没想到,包裹寄件人一栏,是陈二蛋的签名!自火车站一别,我们再 无联系。我捧着包裹去办公楼时,就像捧着一颗起死回生的心,有点慌神,他是怎 么知道我的工作地址的? 新年放假三天,报社只有值班的人,一下子清静起来。我把包裹放到办公桌上, 取出剪刀,迫不及待地打开。最先跳出来的是一包笋干,接着是一袋腊肉。我的心 思不在吃上,我将包裹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倒出来,终于找到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很 薄,没有封口,我抽出信纸。它被包裹中的食品挤压得皱皱巴巴的,面目苍苍。信 没有称谓和落款,内容也简短:“从大学同学那儿打听到,你现在过得不错,有了 稳定的工作,也有男朋友了,真为你高兴!我毕业后,在老家的乡政府当干事。这 个工作不累人,但累胃肠,我胖了二十斤,得了酒精肝!我结婚了,她是民办教师, 比我大两岁,不漂亮,胖墩墩的,我家人喜欢她的温顺、能干、不多事。我们刚生 了个闺女,还没长牙呢。我妈还让我们生,说家里没男孩不行,看来我得超生了! 去年我学会了吸烟,一天两包!要孩子得戒烟,可我戒不了。晚上睡不着吸烟的时 候,常想起你来。你胖点了吗?头发还爱开叉吗?给你寄点我们这儿的土特产吧, 你喜欢哪种,一定告诉我,我年年给你寄。还记得我哥哥大蛋吗?他前年买彩票中 了好几十万,一夜脱贫了!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比以前好多了。如果你来南方出差, 一定到我这里走走,我会陪你。”陈二蛋在信的末尾,写下了他的手机号码。 读完信,我才仔细看那些吃的东西。除了笋干和腊肉,还有红姜、槟榔、绿茶、 豆豉和莲子,陈二蛋的家乡气息,浸润在食品中,隐约可闻。我打开一包红姜,撕 下一条放进嘴里。红姜初吃辛辣,细品甘甜。这五味杂陈的食品,勾起了我对往事 的回忆,我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发了福的陈二蛋的形影,却无能为力。我知道他于我 来说,就是腌渍了的红姜,再也寻不到真味了。我将陈二蛋的信团了,投进字纸篓, 把腊肉、笋干和豆豉留下,准备送给黄薇娜,其余的划拉到包裹中,打算跟吉莲娜 一起分享。 出了办公楼,被冷风一吹,我忽然辛酸起来。新年的大街人来人往,张灯结彩, 人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而我却流下眼泪。我一手拎着包裹,一手擦泪,对自己 说:“哭什么呀!”可是泪水不听我的,簌簌滑落。看来有的时候心和身是不在一 起的。 怕吉莲娜看出我哭过,我先到一家大型超市的洗手间洗了把脸,平静一番,这 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