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萧婉把小小送到一中校门外,坐在车内,看着女儿蓝色的校服融到一片涌动的 蓝波中,顷刻之间就不见了。校服实在难看,萧婉在心里叹道,小小如果穿那条从 加拿大带回来的浅绛红色的裙子,会是如何的夺目。小小从小练舞蹈,她苗条的身 材加上气质中的文艺范儿,一看就是与众不同的。小小是萧婉的骄傲,也是萧婉的 心事。 萧婉就着心事想了一会儿,欲给黎笑打电话,从包里摸出手机来又送了回去。 估计黎笑此刻也在上班途中,等会儿再打吧。她启动了车子。挡风玻璃前是车影人 影与楼影。这城市正在修地铁,同时也在修过江隧道。到处是蓝色的围挡和临时改 成的单行道。出行不易,尤其开车,总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虽然女儿的学校离 她上班的地方车程至多一刻钟,但她给自己预留的时间是半小时。有时候,半小时 亦不够。比方现在可能就不够,因为前面有车子追了尾,路又肠梗阻了。萧婉不能 理解的是,这种蠕行的车速,即使追尾或剐蹭,肯定都不严重,都容易解决,为何 总是要纠缠那么久,以致后头车的长龙要瘫痪好半天呢?她在二桥上桥弯道时也曾 被别人追过尾,下车一看,双方都只是擦破了一点外漆,她笑着朝对方说,算了吧, 谁也莫耽误谁,走。她就是这样的态度,但是前面的那两个人,好像一直在那里争 吵,戴白头盔的交警来了也还在吵。有什么好吵的呢,芝麻大个事。 堵车的时候她对着反光镜观察了一下自己,觉得三十几岁的人了,也还是蛮显 年轻的。一般人都猜不到自己真实的年龄。她生活得不错,丈夫宠她,女儿娇艳, 她注意保养,经常能感受到周围异性投来的火热的目光。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美感 的女人。 萧婉进机关大楼的时候看到大楼台阶上有许多人在静坐,有两个上年纪的人站 在一旁打着横幅,可以猜到又是拆迁上访的人群。隔三岔五的就有人来请愿,各种 名目的都有。这场景看得多了,但每回她心里头都有些触动。早两天她在外办完事 刚进办公室,就听得同事娟娟说哎呀你没看到刚才几多吓人啊。她问什么事。娟娟 说:“有个女的点燃了汽油瓶自焚呢!好像是她女儿有什么冤情,她要为女儿申冤。” 另一个同事老朱说:“这也太极端了。何必这么决绝呢?”娟娟说:“因为绝望啊。 人不绝望是走不到这一步的。”娟娟同萧婉一样,属于那种心肠很软的女人。“你 说呢萧婉?”萧婉一边整理办公桌上的文件夹,一边点点头:“唉,真是有绝望的 人啊。”那天一上午她的情绪都不怎么好,心里头像是梗了一块硬物。 萧婉负责对外宣传的外联工作。她到办公室之后打了几个电话,也接了几个电 话。其中一个电话是孙副部长打来的,他给萧婉分配了一个任务,明天一早带一支 社区老干部合唱队到北京参加汇演,地点是国家大剧院。“你还要带几个媒体一起, 报纸、电台、电视台、网络,都要去人。这事情你去落实,票部里会安排人去订, 坐动车去。要做好这次活动的宣传工作,这次活动的亮点是社区合唱队进京演出, 而且是在国家大剧院。这一点要把文章做足,明白了吗?”孙副部长是她的直接上 司,但凡火烧眉毛的事,都是派萧婉去办。萧婉不晓得这是信任呢还是她这人特别 好支使。她于是遵照指示,联系了省会的几家强势媒体,让他们派最好的记者进京 报道此次活动。她在电话中说明了活动的意义,说这是为了塑造城市文明创建的新 形象,又说这是孙副部长的精神,一定要领会好。 忙完了一通,萧婉才发现半上午都还没喝一口水呢。倒了水,磁性的保温杯里 是西洋参片和枸杞,这是她笑称的“宫廷养颜液”。她一直就喝这个,办公室里的 女同事都学着她这么来喝。但是老朱说,你们喝这个什么什么液,怎么就喝不出萧 婉那样的皮肤呢?老朱向来口没遮拦,犯贱,搞得女同事们都对他金刚怒目。不过 老朱说的也是实话,萧婉的皮肤确是嫩白,人家比不过的原因也很简单,这叫丽质 天生。有什么办法呢? 萧婉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来了短信。她低眉一看,又是售楼广告,只看了一行 就顺手删掉。这样的垃圾信息每天都可以收到好多回,尤其是中介公司的、装修公 司的和楼盘销售的。她三年前买的一套江景房,直到昨天还有中介公司打电话来问 她卖不卖,如果不卖,出租要什么价钱,而且直接就说出了她的楼盘名和几栋几号。 她现在不生气了,因为早已生过无数回了。她只是觉得如今的人怎么都这样,只要 能赚钱什么花招都使得出,而且不少还是阴招损招。 不过这短信倒是提醒了她,她现在可以跟黎笑打电话了。黎笑是她的初中同学, 也是她最好的闺蜜,她认为她们之间是没有什么秘密的。黎笑也有一个女儿,比小 小大一岁,肉肉胖胖的,乳名叫小酒窝,黎笑正打算让小酒窝到澳洲去留学。这几 天好像正在办手续。黎笑的叔叔在墨尔本,混得很好,很愿意小酒窝住到他家里。 这事触动了萧婉,让她想到小小的前途。她跟黎笑说过,她也想让小小出国留学, 因为她有个表哥在加拿大。小小和小酒窝都还太嫩,跟前必得有个亲人照应。黎笑 说那是,独生子女,娇生惯养,一个人应付局面的能力太差了。不过无论怎么说, 都应当把自己的子女弄出国去。“国内的教育太糟了。我们倒也无所谓,但是不能 让我们的女儿经受磨难,迟送出去还不如早送出去,让她们早一点适应外头的生活。 何况我们都出去看过,至少社会很安稳,我就是喜欢那种安稳。”黎笑的这话就成 了萧婉的心事。她跟老公武大为商量小小的事,大为刚开始不以为然,说你看海归 回来的那些人,未必比国内培养的人才有竞争力。我们这里的基础教育比美国都扎 实。听说过虎妈没有?中国传统教育在美国的成功案例,美国人都觉得中国的教育 比他们的有效率得多。再说吧,小小这么小,十四五岁的孩子,你忍心让她在外头 没爹没娘吗?你忍心,我还不忍心呢。萧婉又跟他说好多有钱的朋友都在办移民, 大为笑一笑,说你只看到有人出去,没看到更多的人回来了吗?告诉你吧,在中国, 个人发展的机会比美国都多,都大。你看金融危机的时候华尔街有多少华人,都是 高级人才,都纷纷回国来了,还是中国有希望嘛。萧婉是说不过老公的。他们夫妻 间经常会有争论,但从不吵架。萧婉脸上颜色不对的时候,大为就会见风使舵,他 总是哄着她,让着她,在乎她。这一点是最让闺蜜黎笑羡慕的。黎笑总说她命好, 遭男人疼爱。“我老公啊,”有回黎笑说,“就是喜欢贬低我,折损我,打击我, 以让我失去自信为乐事。哪像你老公,处处护着你,天差地别啊萧婉,我真的有时 候都有点嫉妒你呢。”人都是喜欢拿别人的生活状态来对比自己,由此生出愤怒或 者满足。黎笑有黎笑的怨恨,可是她萧婉也有萧婉的遗憾啊。关于这一点,她也和 黎笑交流过,那就是夫妻之间的性事。黎笑的老公对黎笑虽然有这样那样的不好, 但在夫妻生活上,却总能让老婆得到满足。萧婉呢,她的大为不能让她在这件事情 上幸福。他总是吃力,大汗淋漓,半途而废,阳气不振。看过医生,吃过药,仍是 不济。她跟黎笑讨论这件事的时候,黎笑说了句让她哭笑不得的话:“嗯,我总算 心理平衡了一点。” 萧婉拨通了黎笑的手机,半天无人接听。她抿了一口“宫廷养颜液”,手机响 了,她拿过来说:“搞什么名堂,半天不接我电话。”那边说话的却不是黎笑,是 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在等别人的电话吗?”她吃了一惊,问他是谁。 “我,听不出来?” “你是—一” “老张,张子奇啊。” “啊,你啊,”萧婉瞥了一眼娟娟跟老朱,起身走到门外走廊的窗户边上,心 里头一阵热烘烘的,“两年多没听到你的声音了。” “我刚下飞机,住在宏城大酒店,就给你打电话。好想见到你呢。” “出差吗?” “就是,要在你们这城市待一个星期。”‘“你怎么不早打电话?我明天要去 北京,你要是早打电话,我或许能推辞掉的。” “我想给你一个意外惊喜。你明天要去北京?那今天晚上能不能见上一面?” 萧婉心里头还是热烘烘的,她想了想说:“我争取来吧。不过我今天手头有好 多事情,我会来看你。” “晚饭有—个应酬。饭后跟你联系好吗?” “行,等你电话。” 她等老张挂了电话之后才把手机盖合上,握在掌心,轻轻摇着。这时心里头的 热烘烘变成了某种说不清的迷乱。正好此时黎笑的电话回过来了。 “找我啊你?” “你手机不放在身边,小心隐私被别人看到啊。” 上周末,黎笑跟她说,她在一个亲戚的生日宴上认识了做医疗器械生意的汤总, 据同事说这位汤总身家在一个亿以上,比她还年轻七八岁,真是少年得志。散宴之 后开车回家的路上,她接到了他的电话。她奇怪他怎么晓得她的手机号的,他自信 地说在这个城市,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黎笑跟萧婉说这句话让她心里头震动了一 下。因为她在周遭看多了不自信的男人,所以她一下被这个年轻男人的自信和骄傲 击中了。从那天以后,一个星期来,那姓汤的男人天天要么打电话,要么发短信, 明目张胆地告诉她他喜欢她。“你有一种我在别的女人身上没见过的味道。”黎笑 问他:“我有什么味道啊都黄脸婆了。”男人说:“魅力这东西是说不清的,反正 我就是喜欢你。你很特别!”黎笑听了大声笑起来。黎笑跟萧婉说,她都不晓得自 己为什么会笑得那么开心又笑得那么傻。那男人不等她笑声落地就坚定地说:“我 说的是认真的,请你相信。”萧婉对黎笑说:“啊,野百合也有春天啦。”黎笑笑 着说:“去死吧你。你以为只有你才有男人喜欢吧。”黎笑还转发了那位年轻的汤 总给她发的一条短信,是一首八行的肉麻的诗。她回复黎笑:“我觉得他才十六岁 哈哈。” 不管怎么说,这男人给黎笑和萧婉都带来了特别的快乐。 黎笑问萧婉:“有什么事吗?” 萧婉说:“你家小酒窝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黎笑说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墨尔本的叔叔来电说那边没什么障碍,如果快的话, 下个学期就可以办过去读书。叔叔说墨尔本的房子比北京上海都要便宜,如果你们 有钱,可以来投资买房。先出租,等将来小酒窝大了,也是她的一份物业。“我真 的有些动心,鼓动我老公去考察一下,买个房子,将来我们一家子都可以过去。” 黎笑说。 “我啊,也有这样的打算。”萧婉说,“你把中介公司的电话告诉我吧,我要 步你的后尘,把小小也弄到加拿大去。” “你家武大为的思想通啦?” “他通了也要办,不通也要办,这事情我说了算!” “哟,看你!” 萧婉又说:“人家加拿大几多好,我喜欢,小小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