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外婆曾说起的舅舅家的孩子果然要来了。 我从没见过这个舅舅,自然也没见过他的孩子。我们全家都没有出过远门,不 知道为什么却有一个远房的舅舅。 一大早,我们就到了外婆家,忙里忙外地准备迎接这位陌生的表妹。姐姐说要 准备旅行的事情,她反正变着法不来。 表妹比我小,今年读高三,将转到这里的高中复读一年,准备考大学。也就是 说去年这个时候,她也是读高三。表妹十八岁了。 “山里的小孩可是非常有毅力的。”外婆难得说什么人的好话,“因为她是阿 山的孩子啊。” 什么山里的孩子、阿山的孩子?听不懂。 “阿山是你舅舅的乳名。”妈妈跟我解释。 “哪里的舅舅呀,怎么都没听您提过呢?” “什么哪里的舅舅,当然是你外婆生下来的咯。” 关于这个舅舅,大家都闪烁其词的。 其实,叫阿山的舅舅很早就过世了,家里没有几个人见过阿山舅舅,阿山舅舅 是外婆最大的孩子,是她在嫁给外公之前生下的小孩。 “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很意外吧?”喜欢传播八卦的老爸扬扬得意地看着我的面部表情。 “原来外公不是外婆的初恋啊。” “也不是初婚哪。你妈还不愿多说,她那个人啊,表面上无所谓,说到底比你 外婆还保守呢。” 外婆是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出生的人。据说那个时代,人们都开放得很,结好几 次婚也很正常。外婆到底是拖着一个小孩嫁给了外公,还是把小孩寄养到别人家, 再和外公相遇结婚……我不知道,反正外公的墓碑上,没有这个叫作阿山的舅舅的 名字。 整个上午都在里屋烧香拜佛的外婆,不紧不慢地迈出房门的时候,已经是上午 十一点了。 我站在凳子上,正把外公遗像上的灰抹去。 两个月没有来外婆家,客厅里镶着外公照片的镜框上落了厚厚的灰。一进门我 就看出来了——照片里,外公的脸色不好,灰蒙蒙一片,陷在灰尘里的笑容看上去 也没有往日亲切了。 外婆不太介意这些的。她带着特有的冷淡神情,看着我们这些在客厅里转来转 去的人——我、我妈、小葱阿姨和我爸。总不知道该干点什么的老爸,突然就慌了, 他低着头,把一只本不碍事的锅端起来放到厨房台面上。 “妈,吃过早饭了吗?”妈妈问。 “喝点粥吧。”穿旗袍的外婆用臀尖沾着板凳边,坐了下来。 记得还没有和向南分手的时候,有次带他参加我的家庭聚会,冷峻的外婆给他 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言不发,像尊石像,却又没有办法让人忽略她的存在。事后说起那顿饭的感 受,向南说因为一直惦记着“石像”的重量,他对其他的人一概没什么印象。 而外婆在饭后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我妈说:“那个人,怎么会看上我们家的海 带呢?” 妈妈当然没有亲口告诉我,多嘴的姐姐笑嘻嘻地说起来,她看我哭丧的脸,就 更来劲了。 我就算不好看,也不用外婆你来告诉大家吧。好像家里生了个难看的孩子,一 家人垂头丧气还不够,总得刺激一下那孩子的自尊心。但是没什么好埋怨的,我天 生就是这副长相,再说现在的这张脸蛋,外婆你也不能说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吧。 后来,我和向南分手了,分手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太好看,或者我不好看。可 外婆说过的那些冷酷的话,不管什么时候回想起来,都像一记重拳捶在我的胸口。 听外婆说要喝粥,妈妈一声不吭地杷爸爸刚端进去的那只锅又端了出来,给她 盛了一碗白粥,一碟四美小菜。 外婆喝粥的时候,大家都静悄悄的,好像不约而同想把她喝粥的声音放大,结 果我怎么也听不见米粥流动的声音——她就那样,无声地把一碗白粥喝了个干净, 小菜一根都没有碰。 外婆就像那种一年四季都不怎么变化的松树,一直绿着,一直有生命,虽然已 经过了生长期,但是不见任何衰弱的痕迹,也不像其他植物那样,会随着季节的变 动开花、结果、凋谢……统统都没有。她就是那种没有任何起伏,也不屑于自然规 律的人。 打不败的老怪——我赶紧把这个突然冒。上来的念头掐灭在脑海中。 爱情真奇怪,像外公那样乐呵呵的老头子,却爱上了闷到连家人都觉得生疏的 老太婆。外公已经去世大半年了。此刻,外婆静静地坐在外公的遗像下喝茶,大概 从外公去世以后,她就从来没有亲自擦拭过镜框上的灰,我是这么猜测的。两个月 以前,那镜框上的灰是我擦的。两个月再以前的灰,还是我擦的。 不知道在外婆喝茶的时候,外公会不会轻轻抖落下一些灰掉到她的杯子里。 表妹平欣向我们所有人深深鞠躬,腰和腿形成了锐角,背上还压着一个巨大无 比的背包,让她看起来像一只从远方爬行而来的蜗牛。我从厨房里走出来的时候, 正好看见了她头顶上的发旋。一、二、三,足足有三个! 看着眼前这个十八岁少女的脸,我想象着素未谋面的阿山舅舅长什么样。应该 也是宽额头吧,那是我们家人的特色,都拥有一副可以开汽车的阔额头,却什么也 不放。不过平欣表妹的额头上却长了满满的青春痘,她用手撩开刘海擦汗的时候, 那些青春痘一个个油光发亮。额头之下是浓到伸手恐怕也不见五指的眉毛和一双拘 谨单调的眼睛。 我的表妹平欣,是一个胖胖的、皮肤黝黑的女孩,因为青春自有种朝气,她的 胖和黑在中午黏热的空气里显得并不邋遢。 从包里拿出一大堆山里产的菌干和辣椒干放在墙角以后,平欣在靠近电风扇的 地方坐下吹着风,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已已经把我的风给挡了。 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问话,其实也没什么可问的,既不可能当着外婆的面问阿 山舅舅的事,也几乎对平欣的家庭一无所知。除此之外,我们能和一个刚从山里来 的姑娘谈些什么呢? 要么就谈谈学业吧。 “是打算再读一年吧?” “是的。” “喜欢什么专业呢?” “没有特别喜欢的。” “那你平时都喜欢干什么呢?” “画画儿。” “不打算考美术系吗?” “不打算。” 好了,到此为止,这种冷淡的对话,大家都有点接不下去。 老爸站起来,一击掌:“走吧大家,我们吃饭去。” 在饭店点菜的时候,妈妈才意识到今天是外婆的素斋日。每个月都有几天素斋 日,外婆的饭桌上是连肉都不能出现的。 不过今天她却破例说:“大家随便吃吧。给我单独上一份素油烧饼。” 我们都明白是沾了平欣表妹的光,于是欣欣然吃起肉来。 表妹就这么住下了,住在原本应该给小葱阿姨准备的房间里,和孤僻的外婆, 还有再也不会说话、成天笑眯眯的墙上的外公。 我们告辞的时候,外婆又钻进了佛堂。表妹平欣默默地把我们送到院子门口, 一个人在路口的槐树下发呆。我频频回头望她,和高大茂盛的槐树相比,她的身躯 似乎比我刚在屋子里见到的时候娇小了不少。 “你看什么呢?”小葱阿姨问我。 “看外婆的房子啊,又快到漏雨的季节了吧。” 外婆现在住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小平房里。因为是大院的房子,到现在都没 有拆,也没有物业,平日里根本没人管理。又黑又长的那条走廊是我小时候玩耍的 地方,从入口进去,笔直朝前走,走到房子的最后,就是外婆和外公家。再往后面 是一扇门,门推开是一片开阔的田野,长着和季节相应的花花草草。整个房子就像 一节火车厢,两边住满了人家,我那时候觉得,住在车厢最后的外公外婆就好像是 整列车厢的管理员。 当小孩子长大,大人们老去时,这节“车厢”也变得破旧不堪了。生活好起来 的人开始陆续从这里搬出去,老人们这几年也差不多都被儿女接到了城区。如今住 在里面的,还剩几位孤寡老人。当然外婆不是,她只是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