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每年夏天的梅雨季节,只要摊上整晚的雨,外婆家客厅的墙壁就会被洇湿。如 果雨下个两三天,墙就完蛋了。虽然会在漏水的地方做上新的防水层,但是下一次, 又不知道什么地方会漏。她一天都不肯搬出去,我们也无法彻底把屋子重新翻修, 每年到这个时候,我们都被烦得要死。 “吵死了!”每次有人提到搬家的事情,外婆必然大怒。 外公死了以后,她似乎是抱了死也要死在这房子里的决心。不过单就这点来看, 她对外公是死心塌地的。但我倒觉得未必,因为天生的冷眉冷眼,所以如果有什么 哀伤忧愁,也都被那副冷淡的表情给淹没了。 在去年外公的葬礼上,外婆对着从外地赶回来的风尘仆仆的小葱阿姨发无名怒 火,后来又逼着小葱阿姨住到我家来,更让我觉得除了悲伤以外她还有更多的余力。 一个老太婆住在这么个房子里,却并没有凄凉的感觉。是不是身体硬朗、性情冷漠, 又没有什么软肋的人,总是难以博取别人的同情?不过以外婆的个性,恐怕最讨厌 的就是被同情吧。 “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 我的后脑勺挨了妈妈一掌。 “痛!” “今年提前约个泥瓦匠,尽量替你外婆把房子多修补一些面积。听到没有啊?” “泥瓦匠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提前知道哪些地方会漏雨?还是让外婆早点搬 出来比较好。” 夏天就是一阵风,几天一吹,空气陡然热了起来。 “快下雨了吧。”我喝着汽水,趴在阳台上张望。风是在傍晚突然止住的。从 我家的窗口望下去,无人的院子就像一张照片。树叶纹丝不动,猫保持着同一个姿 势,天空是发闷的红色。没有云,就算有的话,我猜也是凝固的状态吧。 真正的夏天有一种威慑力,此刻它正停留在天空,仿佛要吸进所有的空气,然 后再转换成一场又一场的暴雨,释放下来。 在这静默里,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楼下拐角处。爸爸正打着一把伞匆忙 地往楼上来。 “老爸,整条街就你一个人打伞吧?” “那边街口已经下起来了。”他在门口塞塞率率抖水,我这才发现他的丝绵T 恤上也印出了雨痕。“雨点子有那么大!”他伸出圆圆的拳头比画给我看,“但是 刚过了一条马路就没有了。” 台风季节正式开始了。 我们全家人坐在饭桌前,流着汗,紧闭门窗,吹电扇。外面大风旋起,如交响 乐般奏响。 上海和浙江一带都拉响了台风警报。其实根本不用警报,台风裹挟着暴雨,气 势浩荡地扫遍了城市。气象记者顶着大风,像根稻草,拿着话筒狂喊:“看我身后, 看我身后!”不用看你身后,看你就可以了,被风刮得东倒西歪,真可怜。 “小时候,我们每年都要遇到这样的天气。”妈妈以回忆往事的语调说着, “一家人守在家,等待暴风雨降临,那种心情真是又害怕又有一点期待。” “现在呢?”我问。 “现在嘛,真是烦人啊!交通瘫痪,连菜都买不到。以前当然也有这样的问题, 不过根本不需要小孩子去考虑。” 很久以前,妈妈和外婆外公住在上海,夏秋之交,那里也会受到台风的侵袭。 “我们住的砖房倒是牢固,不用担心会塌,但是经常有人家的房顶被掀翻。” 外婆的屋子怎么样了?我想知道。 每次台风过后,都不敢相信那屋子竟然还在。 大家心里也默默想着同样的事。就算是小葱阿姨,也有点懊恼。也许这个时候 在外婆家陪着她会比较好,哦,应该是把外婆接过来住更好。 “平欣在那里,应该不用太担心,哦?”妈妈对着大家说,希望什么人能附和 她。 “那个闺女挺有礼的,但就是没有那种小孩子和长辈之间的热乎劲儿,是不是?” 爸爸问。 “她和我们家原本就不认识啊。”我说。 “毕竟是到亲戚家来住嘛,怎么说也要有点……” “殷勤是吗?又不是想装就能装出来的,老爸你别强人所难。” 其实是双倍的担心,一个老太太,又加一个小姑娘,在这种天气留在那栋房子 里,反倒显得我们家人很不像话。 “要不然——”老爸突然站起来,“趁现在风暴还没来,我赶紧去把她们接过 来。” 不知道大街上公共汽车还有没有,反正出租车已经没了。 “预计这将是本年度最大的台风……”气象记者有气无力地喊着,他竟然还没 有被风吹走。 妈妈拿起电话给外婆打过去,问要不要去接她们。 自然是被拒绝了。外婆说,房子虽老,不过要说牢固程度,比楼房好多了。 “话虽这么说,不过妈,这种时候,最好还是一家人待在一起……” 放下电话,妈妈板着脸对我们说:“她让我们大家好好待在一起。” 我几乎能想象外婆那副不痛不痒的口气,“大家”当然还包含了小葱阿姨。 半夜,暴风雨来了。轰隆隆的千军万马,伏在黑暗里向我们住的城市冲了过来。 无可抵挡,台风就是个疯狂的洗衣机,开在最大的甩干挡。一瞬间卷入这个滚 筒的城市,就被拨弄得乱七八糟。 我们已经收掉了所有挂在窗台外面的东西,衣服、竹竿、植物,甚至是卫星电 视接收器。但仍然有东西在外面横空飞来飞去,不仅仅是纸片,还有金属、瓦片、 塑料袋、碎尸万段的广告牌,也许还夹着那些没有躲藏好的猫。 就像一个失重的世界,只是物体运动的速度太快。我躺在床上,试着将粗暴的 天气往平静的方向去想象,尽量排除掉那些碰撞的声音。 房门轻微地被敲响,差点被外面的声音淹没。小葱阿姨探进脑袋来。 “雨夜喝酒吗?”我坐起来,发现她手上没有拿酒,却托了只黑色的收音机。 我们把收音机打开,音乐电台竟然还在播放。是那种没有主持人,一首接一首 放歌的音乐频道,音乐频道是不管天气的,也不负责心情。尽管如此,听着音乐温 柔地流出收音机,还是让人安心。 “《The Rain》。”我飞快地报出曲名。 “你知道啊?” 虽然是乐盲,但是《菊次郎的夏天》这部电影我看了很多遍,里面的音乐,无 论哪一段,我都相当熟悉。 很少听音乐的小葱阿姨把音量扭大。钢琴声像光滑的绸缎,瞬间铺展在整个小 房间。 和外面使着蛮劲的暴风雨相比,《The Rain》简直就是在和自然界温柔地对抗。 “有个家住可真好,特别是在这种天气下。” “你有好几个家呢。”话一出口,我立刻觉得不合适,可想收回来也晚了。 “家这种东西,一个也就够了,多了,真不知道该怎么享用。不是你不想回去, 就是不想你回去,反而变得复杂了。” 我本来想说,小姨,我们家也是你的家。但又觉得这种话一旦说出来就显得太 刻意,不如不要强调。 小葱阿姨是在说外婆那个家呢,她硬撑着不搬回去,也不知道她是和暴风雨还 是和外婆在较着劲。 “这曲子可真好听,叫什么?”小葱阿姨问。 “《The Rain》,《菊次郎的夏天》里的插曲。” “什么样的电影能有这么好听的音乐啊?” “—个冷漠的男人花光了所有的钱,带着一个不是自己儿子的男孩上路找妈妈 的故事。” “哎哟,那能叫冷漠的男人吗?” “再冷漠的人也有温柔的一面嘛。” “是啊,就跟台风里的台风眼似的。你知道有个追风小组什么的吗?” “追什么风?” “台风啊!” “还有那种组织?” “是啊,哪里台风最大,就去哪里追风,听上去很刺激吧?” 我瞪大了眼睛。 “分成四个小组,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追踪台风,拍摄最全的台风景观。站在 台风眼下,欣赏突然静止的晴朗天空,想想就很激动。” “那——真是很了不起的事业啊。”我心虚地赞美着,在室内都怕得要死,我 无论如何无法想象追风小组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