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后来我在图书馆查到一些校史资料,有关他的部分残缺不全——一九四零年生 于美国。华侨。毕业于得克萨斯农工大学。曾前往新几内亚等地考察。一九七二年 回国,前往原籍重庆执教,并随校迁来北京。后因病休养至今。 我们学校目前的主体,是在一九九五年由两所农科高校合并而成。再往前就复 杂得让我记不住了。新中国成立后曾历次搬迁,再往前还可一直追溯到延安时代、 北平时代乃至京师大学堂时代。当然,百年校庆还是以一九零五年的京师大学堂创 建为准。张韵萱的实验也要来西区做,但总是做不成功,好在问题不大,大多出在 技术细节方面。我安慰她说没关系,失败是成功他妈。她说你别逗了,失败只不过 是成功的婆婆而已,双方根本没啥血缘关系,可还就得叫妈。 张韵萱在喂养之余也要解剖,大多数时候还亲自操刀。我问她:素食与杀戮不 相悖吗?动物保护主义者不是都反对以实验为目的的残害动物行为吗?她说你根本 不懂。我们是生态素健康素,不是宗教素习惯素。我确实不懂,但总觉得她自己也 纠结不清。当然这些我不敢说,说了她会不高兴,也不会承认。 据张韵萱自己说,她自幼近乎洁癖,但进了动科之后却被生生地扳了过来。她 回忆说自己小时候看电视剧,看到歹徒用烧红的烙铁一个个烫人时,“你猜我当时 是怎么想的?我心想:那东西在那么多人身上蹭来蹭去,要是有人有传染病怎么办?” ——这实在是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想法!不过现在她已经练就一身出色的本领,其 中之一就是能单手完成很多事情,诸如穿衣开瓶等等。因为在实验室里只能戴一只 手套,还一定要分清哪些东西是左手摸过的,哪些东西是右手摸过的。 但女生终归还是手软,或者说心软。周五我去找她,她正笑着切割一只患病小 鼠的颅骨,就在下刀之际,那小生灵的头似乎动了一下。这要是别人也没什么,这 未必代表它没死彻底,可能只是溶液里的电流刺激了植物神经,再说就算真的没死, 让它再死一次就是了。可张韵萱还是手一哆嗦,活体解剖的概念在一瞬之间涌上心 头,结果刀锋斜斜地杵进了她的塑胶手套,浅黄中弥漫出一片血红。 照我当时的一闪念,这时本该烈士断腕的,当即把她的中指给切下来,以断绝 感染途径。但我过于优柔,没那么果断,眼看着鲜血从她的伤口里汩汩而出却不知 所措。我不敢,生活毕竟不是电影,我明知道她有可能因脑萎缩而心智俱失,但我 还是不敢。我甚至能看到朊病毒正顺着她的血管往脑部爬行,一想到这里我还真有 心挥刀切了她的指头。 还好我是男生,没有让她哭太久。我得镇定。我让她马上电告严凤肃,除此之 外我只能做基本救护。严老师接到电话,让她不要慌张。据说严老师一向很严肃, 但也很镇定,这给了她一定的心理稳定作用。严老师很快来到实验室,用随身携带 的针剂给张韵萱进行注射,随即告诉她没问题了。 严老师这才开始处理其他。看到我在这里,他有些疑惑,问清我与张韵萱的关 系,和蔼地嘱咐我不要出去乱说,我自然唯唯诺诺。他又详细查问了我的学术家谱, 看得出他心底那深深的疑虑并未消除。 高校里的青年教师被简称为“青教”,继而被戏称为“青椒”,同为菜蔬但待 遇略有不同。刘博士的导师是留洋青椒,严老师是土产青椒。据说在高校中两大集 团互不买账,打架更是家常便饭,而以我们学校尤甚。猴王在各自领域占山为王, 弄得我们这些小猴子不得不仰人鼻息谨慎站队。 严凤肃走后,我看着张韵萱仓促包扎好的伤口,回想着严凤肃刚才嘱咐下的应 对措施,除了那管针剂,其他都是防止感染的常规措施。说实话,我相当相当地怀 疑。 不用请教刘博士我就有权怀疑。世界上根本没有杀灭朊病毒的特效药。严凤肃 要么是在敷衍,要么就是在公然欺骗。但我又不相信他敢置学生的性命于不顾,所 以心里纠结得很。另外刚才严凤肃的一千行径过于做作,我总觉得他是在演戏。 我更相信刘博士,以及刘博士的导师。不是基于他们的西方背景,而是出于一 种逻辑判断。此前我与严凤肃一面之缘,那是陪张韵萱听过的一次大课,当时我就 不喜欢他。 我带张韵萱去吃饭。补充营养还在其次,主要是为了压惊。 西区颐园三层相当于餐厅。上次我来这里是盛夏的“送大四冷餐会”,一群毕 业生互相往身上抹蛋糕。我们不能吃麻辣香锅,因为那是荤素相混的,要吃的话我 就得陪着吃斋。我们去吃旁边的火锅自助,一人要了一个小锅。 菜品还是各拿各的,看着满桌的绿色我真有点倒胃口,但在非常时期也只能忍 了。眼前是一大篮子菠菜,她一边吃一边告诉我菠菜里有铁既然失血了就应该及时 补血而血里最重要的就是含铁的血红蛋白云云,“菠菜里铁的含量最丰富了”。我 不等听完就打断她说:“你知道吗?菠菜富铁这种说法在你出生之前十年就被证伪 了,那是一九零零年由于印刷错误而把小数点向右错移了一位导致的谬误,这一扩 大了十倍的含铁量流传至今,其实菠菜里的铁根本不比其他蔬菜多,难道严老师连 这都没告诉过你吗?” 我一向随和,不愿与人争辩,这次却非要一吐为快。我觉得严凤肃的做法刺激 了我,为我的出格行为作出了重要贡献。但张韵萱听了很不高兴,她说菠菜要是铁 不多那就多吃点好了里面总还有铁,她说多吃菠菜多吃白菜多吃各种青菜或者多补 铁多补锌多补碘多补各种元素总归没错,最后她干脆说吃素就是好早晚有一天你会 承认这一点。女孩要是不讲理起来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晚餐之后已近十点,班车只剩两班了。但我还是陪她回了实验室一趟。张韵萱 这人认真敬业,没弄完的事情一定要照规程弄完。悲剧的是,我们发现一只实验小 鼠不见了。 “是患病的……还是健康的?”我问话的时候揪着心。 张韵萱看着我没说话,这就意味着她已经说了。 “你不会是什么座的母爱泛滥,把它给放生了吧?”我狐疑地看着她。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张韵萱急得要哭。 这下我才相信她真的急了。 然后我们就疯了,翻箱倒柜地找,就差拆了实验室,但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要是其他实验小鼠吃了它……想想后果就让人肝颤。张韵萱也对我说了这个担 心,但我反倒故作镇定起来,告诉她一般来说不会,最多也就是跑了。 “跑了也麻烦,要是被外面的野猫吃了怎么办?” 她要向严凤肃报告,被我给按住了。我觉得这里有蹊跷,它不应该跑掉。它要 么还在实验室里,要么就是严凤肃做了手脚,我现在一点都不信任他。好在明天他 出差,这实验室就张韵萱一个人负责,我建议暂时封门,查不清楚就不解封。我还 有个大胆的想法,到时候处理尸体,就说与其他病患小鼠一起烧了,反正从骨灰里 也看不出数量。 今天诸事不顺。 她给刘婷婷打了电话,我给“瘦猴”打了电话,都说今晚不回去了。刘婷婷那 边少不了一番关心,“瘦猴”那边少不了一番揶揄。 中午我还在食堂见过“瘦猴”,发现他居然抓着一只鸡腿在啃。我惊讶地瞪大 眼睛,怪不得这一段他很少与我共餐。“瘦猴”瞥见我,尴尬得话都说不利落了: “实实实实在是忍不住了。”我愣了一会儿,旋即大笑着离去,免得他不好意思把 剩下的动物蛋白吞咽下去,“你放心,我不会去辗转告密的。” 这一段我心里一直装着朊蛋白病的事,根本无暇去管“瘦猴”再次背叛信仰的 闲事。 有关朊蛋白病的真正机理,刘博士和刘博士的导师都曾详细给我讲过,但我觉 得还是刘博士讲得更清楚一些。现在回想起来,他的每一个字都有响雷那么大。 让我们略去中间论证,直接跳到结论部分—一但凡具备中学生物知识的人都知 道,蛋白质的复制要依靠核酸,经由DNA 和RNA ,才能合成出新的蛋白质。但对于 朊蛋自来说,则不需要这么烦琐,它可以通过自身直接复制,方式是所谓的结晶— —关于这一点,我一直没搞清楚。 朊蛋白并非都对动物或人有害。当初发现普通病毒时,有人曾给出一个比喻: “蛋白质里包裹的坏消息。”有人则不以为然,认为那里面包裹的未必全是坏消息。 朊蛋白的出现,倒真应了这个比喻,而它包裹的,同样也是两种:好消息和坏消息。 我们姑且把包含好消息的朊蛋白叫作“好蛋”,包含坏消息的朊蛋白叫作“坏 蛋”,这两种“蛋”都天然地存在于动物或人体内,包括脑内。只要“坏蛋”不自 我复制,保持在一定比例,动物或人就是健康的。至于说最初的“坏蛋”是如何出 现的,我不知道,刘博士不知道,导师也不知道,甚至连诺贝尔奖获得者加德赛克 之流都不知道。我想应该是基因突变导致的变异,至少在没有其他解释的前提下这 个理由最充分。 “坏蛋”显然是致病因子,但它在动物或人体内需要足够的数量并存在一定的 时间才能举事。假如某种足量的“坏蛋”,不管是通过食物方式,还是血液方式, 或者角膜移植方式。聚集到动物或人体内,并达到了一定时间,它就会刺激动物或 人体内原有的“坏蛋”,赋予了它复制与传播的能力。有一位数学家,他一点也不 懂生物学,却从纯数学的角度,证明出了这个数量与时间的界限。 也就是说,我们体内一直就有这种“坏蛋”,但它们一直老老实实地蛰伏着, 除非有一天,启发者大驾光临。 总之,温度和时间到了,鸡蛋就能孵出小鸡;相关条件成熟了,“坏蛋”就开 始大量生长,占据动物或人的脑部空间,表现出来就是朊蛋白病。身体其他部位犯 病尚无大碍,但脑子一旦侵入了朊蛋白,正常的脑空间就会遭到彻底破坏;外显特 征就是反应迟缓,脾气暴躁,步履蹒跚,直至智力全失陷入疯癫。 上面这些都是我们已知的科学定论。 但是,这种传播是非常容易的,即便不食同类,也有其他方式可供选择,为什 么那么多动物至今安然无恙? 让我们考虑这样一种可能——既然有“坏蛋”存在,动物或人就应该有抵抗它 的可能。以普通病毒为例,它们往往都是自限性的,也就是说病毒的毒性会逐渐减 弱,否则它在感染宿主后总能令宿主死亡,最终自己也将无处藏身。假如病毒不是 自限性的,那么生物体则会出现一种机制,让它主动抵御病毒。若非如此,很多物 种早就消失了,不必再劳那些操心人士去呼吁保护。 普通病毒导致的疾病如此,朊病毒导致的疾病同样如此。一个显著的例子就是 铁朊的存在。铁在动物体内含量甚微,但作用极大,是构成血红蛋白的主要成分。 但既然是铁,就有生锈的可能——血红蛋白包裹着铁原子不与氧气发生接触,彼此 相安无事;一旦红细胞死亡,铁原子失去保护,即刻就会生锈。所幸动物体内存在 抗锈蚀的铁朊,它们成束而聚,形成一个个空心蛋白球,保护着暂时休假的铁原子, 直到需要再次组成血红蛋白。铁朊起到了防锈的功能。 关键的地方到了——目前查实的朊病毒都是动物蛋白,而肉食动物会同时吸收 各种动物蛋白,其中有“好蛋”也有“坏蛋”,它们相互抑制,时和时战,打打谈 谈,外显出来的特征则是相安无事,所以从未听说纯肉食的虎狼猛兽患有朊蛋白病。 杂食动物亦如是。 而牛羊之类,本是草食动物,无法吸收其他动物蛋白。这时,饲料中但凡出现 致病的朊蛋白,其患病几率自然远远大过肉食动物。 再往下,我实在不敢想下去了。 是的,假如上面的条件和推导都没有错,那么结论就只有一个:纯素食动物没 有自我抵御能力。至少就目前来说,它们对于朊蛋白病是不设防的。 事实上,在自然界,真正的纯素食动物十分罕见,我们所谓的素食动物,基本 上都是杂食。人类当然更是如此。 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