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们朝公园的腹地走去。她丈夫并没有和她一起,他和伊凡并肩走在前面,伊 凡则牵着他的女朋友,他们三个人很自然地走成一排。那女人穿着高跟鞋,她看了 心里暗笑:没有男人牵着,她大概都走不成路了。可她没有一点儿嫉妒,丈夫从不 表现对她的宠爱,她早已习惯了。他们当初也没怎么谈过恋爱,经别人介绍后很快 结婚,那时他们年纪都不小了,他曾很严肃地给她“宣讲”过结婚的意义……她现 在不想考虑扫兴的东西,因为这些念头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它们沉闷,带着令 人疲倦的灰色调子,而周围却弥漫着新雪的气息,简直像初恋一样清新、深切动人。 她并非仅仅感觉到它,而是呼吸着它。 那越南人自然而然地走在她身边,他们都没有要追赶前面的人的意思。他们一 走进光线幽暗的杉树林中,她就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于是,她像个真正喝醉的女 人一样朝她已经看不见的前头的人高声喊起来,似乎只有装疯才能掩饰她的紧张和 茫然,林中弥漫着一股醉意,如同童话里充满魔力的丛林所具有的那股神秘醉意。 她觉得在这里什么都可能发生,自己也许会消失,会掉进另一个世界里。突然,她 被地上的一根树枝绊了一下,他立即伸手拉住她。她大笑着摆脱他的手,说:“我 没有喝醉,我不需要人搀扶。” 他开玩笑地说:“好吧,你没有喝醉,可是你大喊大叫,把这里的动物都吵醒 了。” 尽管他的话听起来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她却脸红了。 但她争辩说:“动物本来就是晚上活动的。” 他逗她说:“好吧,那树呢?我相信它们都是有耳朵的,都在听,你相信吗?” 她竟然像个小孩儿一般乖巧地说:“我也相信。”而她确实相信。然后,她不 再朝前面的人喊叫了。 过一会儿,他说:“你丈夫是个细心的人,很会替别人着想。” “你这样觉得?”她问。 “你不觉得吗?”他轻声说,“他害怕我落单,让你陪着我。” 她没有说话,但她心里根本不信这是丈夫的刻意安排。 他接着说:“几个人一起,总会有个多余的人。我就是那个多余的人。” “你才不是,我是。”她赌气地说。 “你这是在安慰我,可你的理由没有说服力。”他说。 她忍不住傻气地笑起来。 “我确定我喝醉了,”她说,“你就自认倒霉吧,他们让你留下来照顾我。” 但他侧过脸看着她说:“你没有喝醉,你只不过和平常不太一样。可能现在的 你更真实,揭去了面纱……” 她打断他说:“什么面纱?我没有面纱。” “每个人都有面纱。如果你说我,我就不会否认。”他说完冲她笑一下,然后 脱下手套,把它装进上衣口袋里。 他说话时那种舒缓的调子、坦率的态度都让她觉得舒服,就像一个人直接敞开 了他的内心——片温暖的幽暗,它愿意包容你、隐藏你。她此时倒庆幸是他们俩走 在一起。 他们沿着那条林间小路向公园深处走去,和前面的人拉开了一段适宜的距离, 只能隐约听到那些人的说话声和脚步声。雪飘落在树林顶端的细微声响使周围显得 愈发安静,幽暗、凝固般的安静,仿佛把两个人笼罩起来的沉默都让她觉得不安, 她在心里酝酿了半天,突然用一种充满兴致的、美国人谈论好天气的口吻问:“你 喜欢在这个时候出来走走?” “你是说我一个人?不,我从来没有。没有人陪我,自己一个人在这时候游荡, 简直就像孤魂野鬼。”他说完,诡秘地往周围看了一圈。 “你看什么?” “没有什么。” “你休想吓我,你不知道吗,酒可以壮胆。” “好吧。”他说,“像莉莉说的,这是个古怪的主意、疯狂的主意,现在你也 觉得吧?”但他随即叹了口气,仿佛他并不需要她的回答。 她又抑制不住地笑起来,说:“你明明知道我喜欢这个主意,你还问我,根本 就是想让人夸奖。” 他也笑了,说:“我的目的就是要人夸奖。我现在总算没什么负罪感了,因为 我的一个疯狂念头把大家都拉到这个地方。不过,今天晚上什么都很好,空气、雪、 树……有时候古怪的东西未必不美好。” 她似乎懂得他的意思,又似乎不完全懂,她提高声调宣布:“我来了以后才发 现比我想象的还好。” 光线突然亮了,他们已经走到小路的尽头。面前是一片椭圆形的空阔草坪,雪 在那上面终于积成薄薄的一层白。往草地另一边去是一个小池塘,在暖和的季节水 池里总是浮着成群的野鸭,这时候它们都已经飞走了。水池的中央有一个喷泉雕像, 但喷泉关了,雕像垂头看着水面,静寂无声,还没有融化的雪在它身上反射出淡淡 的、银蓝色的光。伊凡一个人站在池塘边缘,朝他们招手。他们走过去,她问他: “那两个人呢?” 伊凡说:“莉莉要到车里拿张毯子,他们折回去了。” “哦,她今天晚上要睡在这儿吗?”她尖声笑起来。 “不,”伊凡快乐地说,“她想在这儿坐一会儿,难得她现在改变了主意,她 本来不愿意来。” 真是个傻瓜,她想。 她走过去,就在池塘湿漉漉的台阶上坐下来。那越南人在台阶上站着,他俯视 着她,似乎想对她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走到前面,和伊凡聊起来。她看了 他们一会儿,不甘寂寞地站起来,冲伊凡喊道:“伊凡,你不是要教我跳舞吗?你 以前说过。” 伊凡说:“现在?” “就现在。”她坚定地说。 越南人拍了两下手,说:“现在怎么了?这么完美的跳舞场地,来吧,我站好 了观看。” 伊凡说着“当然当然”,就把她拉过来跳起舞。伊凡是个很好的男舞伴,因为 喝了酒跳得更好。虽然她不怎么会跳,但在他的引导下,也很快找到了拍子,随着 他前后左右移动起来,感到自己确确实实在跳舞。伊凡突然大声说:“准备好了。” 就拉着她开始转,她晕头晕脑,但脚步轻飘飘的。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的身体会这么 灵活,自己能和另一个男人这么自由地翩翩起舞。她觉得快乐极了,旋转得更卖力 了,忍不住笑起来。她隐隐约约听见埃利克的鼓掌声,他也在笑。他们三个都在笑, 笑声在雪夜里特别清亮,仿佛在潮润的空气里散播出去,又折回她的听觉中。她听 着它,像听着远处传来的铃声或是钟声,它感染了她,让她快乐又莫名悲伤。她把 脸仰起来,像那些陶醉在自己舞步中的女舞蹈演员。冰凉的雪落在她脸上,她笑得 更厉害了,眼泪都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