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梁知,他真的如哥哥一样。不,不能拿他和我的那几个哥哥比。他们都算不上 哥哥,最一般最普通的哥哥都算不上。除了洗澡和上厕所这两回事儿,他们压根儿 就没把我当妹妹看过。泼皮顽劣的我在他们的眼里简直就是一个“二不豆子”。相 安无事,这就是我和哥哥们尽最大努力维持出来的最好状态。每次我回老家,在大 哥的小卖部买东西,和他从来都是毫厘不爽,钱货两清。我不赖他一分,他也别想 欠我一毛。 而梁知,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哥哥的样子,似乎就是他这样:他让我搬出了德庄, 在德庄附近的一个小区给我租了一套正儿八经的一居室,置办了一些简单实用的生 活用品;他去书店给我买了一些图书管理方面的书,让我对自己的新工作有了一个 最初步的了解;他陪着我以步行和坐公交两种方式从住处去黄河学院,计算着需要 多长时间……很快,我的工作和生活在他根本性的修改下变得焕然一新。 较之于嘈杂喧嚣的饭店,图书馆的工作自然要单纯得多。来这里的人莫不屏息 敛声,文质彬彬,似乎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透着书卷气。刚到这里时我不免觉得太 闷,可近朱者赤,近书者读,待到手脚都闷到发霉之际,我也只好去读书。原以为 像我这么胡打海摔惯了的人可能在这种地方待不了多久,没想到我居然很快也就适 应了这种生活,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如鱼得水。 梁知常来住处看我。每次来之前都不打电话,来后也都是稍坐一会儿就走,偶 尔也会吃顿饭。我只会做最简单的,也就是熬个粥。通常熬的都是大米小米黑米豇 豆绿豆混在一起的五谷杂粮粥。清爽去火,四季皆宜。再配上我从学校食堂打来的 馒头和小菜,我能给他吃的就是这种最没特色的家常饭。 渐渐地,对他的帮助,我接受得越来越自然,也越来越发现,他的帮助不同于 以往任何男人。以往任何男人的帮助都让我觉得他们有企图,而事情的发展也往往 证明他们确实有企图——没有能掐会算的本事,我只是眼尖而已。相由心生,这话 一点儿错都没有。人的什么都是写在脸上的,但是,我在他脸上没有看到任何属于 男人的那种欲望。常常地,小小的屋子里,电视开着,我和他就那么淡淡地吃着饭,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饭后他喝上一杯茶,便会告辞。一次又一次,我给他递饭 碗和茶杯时,与他指尖相触——这是我们唯一接触的身体部位,我都没有感受到他 的一丝欲望——男女之间就是这样,如果有欲望的话,不用开口,眼神甚至呼吸就 可以表明一切。只要不是弱智的男女,在这方面都是无师自通。而我从他那里不仅 没有感受到任何暴露、膨胀、扩张和侵犯的欲望,反而隐隐感觉到了一种盔甲般的 防御:他很少看我,也从不说多余的话。就像最正常最正派的哥哥那样,非礼勿视, 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似乎多一分少一分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能想 象也不能饶恕。 这引起了我越来越深的兴味——我当然不相信他对我没有任何企图。我始终相 信那句话:天上不会掉馅饼。面对他貌似无缘无故的好,我的疑惑也只能越来越深 :他,到底,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在没有更可信服的答案之前,我的推测 只能是:很可能,他的居心也和其他的男人一样,只是比我所见过的任何男人的城 府都要深,或者说他演技太好,好到我看不出任何破绽。如此而已。 但是,演技再好的演员,也一定会有破绽。如同再平静的湖水里,也一定会有 鱼。 我相信有鱼。我想捉到他的鱼。 渐渐地,随着熟悉程度的加深,他开始暴露出一些嗜好,也把这些嗜好影响到 我的生活中。他建议我多穿粉色的衣服,说女孩子穿粉色显得娇嫩;他虽然抽烟却 从不抽“黄金叶”,所以我偶尔给他买烟的时候,从不买这个牌子;有些东西比如 肥肠,他自己不吃,也不让我吃。 “好吃。” “好吃不健康。”他义正词严,“不要贪图一时的口舌之快。” 可是我很喜欢吃肥肠。偶尔和他下馆子的时候,我总试图为自己的嘴巴争取一 些可能性:“饭店里的肥肠还是挺干净的,一点味儿都没有。英雄不问出处,这些 菜也是。你有心理洁癖吧?要是吃饭的时候总想着它们的来处,那f 脆饿死得了。 什么菜都免不了用大粪浇呢。” “别的不管,”他笑了笑,但很快就收起了自己的笑,“就是肥肠不行。” 他还不允许我穿低领衣服,我知道他是不喜欢我露出那个梅花文身,于是只好 把那些衣服留在家里穿。有一次,我试探着问他是否该去把这个文身洗掉,他眼睛 盯着电视,道:“不用。别露到外面就行。” 有时候,他吃过了晚饭也会过来,那多半是喝了酒。除了党校同学们之间的应 酬,也常有源城的同僚或者是下属来郑州看他,这看自然不是光拿一双眼睛来自看, 总要给他带点儿什么礼物,外加一餐饕餮。通常他会把酒意和那些礼物一起带来。 有时是一块名表,有时是一支金笔,有时是一个什么小摆设,有时是购物券。他一 进门就会倒在沙发上,我把茶给他沏好,然后就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电视。这时候, 他的话更少了。只是喝茶,一杯接一杯。有时候,喝着喝着,他就睡着了。我轻轻 地给他盖上被子,任他睡。等我在自己的床上醒来,被子已经回盖在了我的身上。 “以后,别这么喝酒了。”有一次,我说。听不见他的回答,我便回头看他, 正好迎上了他的目光。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啊。不是情欲,不是欣赏,当然更不 是亵玩。那种目光,不能命名。如果一定要命名的话,也许只有一个字最合适—— 疼。 对,就是疼。只有疼,才能诞生出这么柔软的目光。丝绸,棉花,湖水,白云 ……所有柔软的事物都不能比喻那种柔软。因为它不仅只有柔软,还有无边无际的 深,还有漫山遍野的阔,还有浩浩荡荡的苍茫。它的柔软如同伤口邂逅了阳光。阳 光落脚之处,伤口也如影随形般诞生出了浸入骨髓的疼。 那一瞬间,我的心,也疼了起来。 “你……”我吐出了一个字。 “我走了。”他马上站起来穿上了外套,默默离去。终究,我只吐出了一个字。 他没有追问我想说什么。而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说的是什么。 渐渐地,我在他面前既越来越放松,也越来越紧张。放松的是语态、神态和心 态,紧张的是衣着、相貌和妆容。我开始一点点地加强修饰和打扮——突兀盛装肯 定是有些不好意思,只能慢慢来。内在的放松和外在的着意会构成一种特别的诱惑, 近似于勾引——为什么不呢?用这样的方式来捻成一条细细的引线,在适当的时机 再把火点燃,不是最水到渠成的事么? 但是,我失望了。无论我怎样尽量自然地展示或者流露自己的风情,他依然没 有在我面前露出一点儿破绽。一点儿也没有。我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但起码也有所 谓的清纯之美,而且还这么年轻,他的无动于衷让我不免有些懊丧,有些好奇,还 有些恼羞成怒:难道我真的就引不起他的一丁点儿兴趣?难道他对我就有这么强的 免疫力?难道他对我真就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最纯粹的好? 不,我不能相信。 “有出气没进气。乡医院的医生都说了,就这两天。她一直念叨你呢。我正说 这两天就给你打电话呢。”那天,我往大哥的小卖部打电话,大哥这么说母亲。 我只冷笑。这两年母亲的病情时好时坏,这次重一些很有可能,但多半不会这 么危险,不然的话他早就打电话了。当然把话说得重一点也没错,既显得他孝顺又 可以给我压力,让我不仅回去还得带着多多的钱回去。带回去的钱就像进了仓的粮 食,还有得跑么?这样的戏码已经演过了好几次,我早就看熟了。 请过假,匆匆回去给梁知留了个条子,我便奔到长途汽车站。刚刚买票坐定, 就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 当然只有梁知。只能是梁知。 他把我叫下车,塞给我一个信封。不用看就知道是钱。 “我带得有。”我说。 “多点儿没错,正是用钱的时候。” “回头还你。” 他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路上警醒着点儿,别睡着了让人掏包。” “嗯。”我答应着,忽然很想冲进他的怀里。 当然,我没有。 但是,我真想。 是因为钱。也是因为他。 钱亲,送钱的他更亲。 我们在车下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他满头都是细微的汗珠,在阳光下晶莹闪烁。 我把手紧紧地插在口袋里,压抑着想要替他擦拭的欲望。在路上,我把手伸进包里, 眼睛看着窗外,默默地数着那沓钱。是一千块,十张。我数着,数着,一遍又一遍, 仿佛那是一沓永远也数不完的钱——亏得人民币都是好纸,不然的话,那些钱肯定 都变成了粉末。 这次,出乎我的预料,大哥说得没错,母亲确实是病得很重。但是还好,虽然 格外虚弱些,架子也还能撑上些日子。我把她的被褥统统拆洗了一遍,又从乡卫生 院请来我的同学给她仔细看了看,开足了一个疗程的药,又和村医疗点的医生商量 每天几时给她量血压打点滴,又到镇上给她买了各色吃食……因为知道自己的亏欠, 每次回家,我尽起孝来总是格外卖力。 “妞,找对象了没有?”我回家的第三天,母亲似乎精神了很多。 “找了。”我犹豫了一下,说。 “啥样人?” “见了你就知道了。” “真怕见不着。” “能见着。”我说。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说。明知道自己和梁知不可能。明知道他已经成 了家,而且听起来这个家似乎还很不错——他没有给我细讲过,我是听他的电话听 出来的。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会当着我的面接电话。通过他接电话的口气我判断 着对方的角色:领导,下属,朋友,母亲,弟弟,孩子,老婆……他和弟弟的感情 似乎尤其好,他接打的所有电话里,弟弟的电话最多,每次接打的时间也最长,聊 的事情也最细致,什么吃喝拉撒鸡毛蒜皮都说,对他是一百个牵挂一千个惦记一万 个不放心……他说他弟弟是他看着长大的,像他的孩子一样。 可我就是想那么说。那么说的时候,我就是舒服。这是我和自己玩的游戏。但 是,这世上有纯粹游戏的游戏么?谁在玩游戏的时候能彻彻底底地把自己撇干净呢? 谁不在游戏里耗费上哪怕是一丁点儿的真料呢?是,我承认,我喜欢他。而且,我 相信,他也喜欢我。尽管他表现得那么中规中矩,无懈可击,但这中规中矩无懈可 击本身就是他喜欢我的最大证据。要是心里没鬼,用得着把自己捆绑得那么严实么 ——那么,他到底是在怕什么?是怕我纠缠他让他后院起火,还是怕情事泄露影响 前程?不,这些都不能成立,否则他压根儿就不招惹我岂不是更省事?对了,那句 话是谁说的:“男人不坏,不过是三种原因。一是有贼心没贼胆,二是有贼胆没贼 心,三是既有贼胆又有贼心,就是没了贼。”他是贼心还不强贼胆还不壮么?那我 还真是有兴趣看看他的贼心和贼胆的成长之路。这路上我免不了要和他交交手,反 正我的手早就痒痒了。反正我也是不会输的。我怎么可能输呢?以他的年龄和来头, 他赢了也是胜之不武,我输了也是虽败犹荣。因此,他赢了是输,输了还是输。 ——可是,如果他是没了“贼”的那种呢?有可能,极有可能。只有这样,他 的所作所为才可以解释得更顺当。只有没了“贼”,他才会只当哥哥不当别的。只 有没了“贼”,他才会不越雷池一步:只有没了“贼”,他才会只养花不采花…… 浑身一冷,难过奔涌。无论如何,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贼”是重要的。他使 得男人成为女人的男人,女人成为男人的女人。一个男人要是没了这个“贼”,还 能叫男人么? “有人就好。”母亲的神情很欣慰,“是该到有人的时候了。要不然,孤得慌。” “嗯。” “我也到时候了。”母亲的话音轻得像是从口中飘出来,“该蹬腿咽气了。” “别胡说。”我拉着母亲的手,按摩着她的指关节。 “他也瘫了有半年了,” “谁?”一瞬间,我就想到了那个他是谁。可想到了也还是得问一句。 “哑巴。他本家一个侄子帮着照应,听说是图他那三间房子。” 我沉默。 “要是能下床,我真想去看看他。” 沉默。任母亲用话铺路,反正我不会顺着走。我早已经打定主意。 “他是个有情义的。对你也是有情义的……”母亲像小姑娘一样捏着被角。 沉默。 “相交了几个人,他最有情义。” 沉默。 “他也就你这一桩心事。”母亲的语气里满是恳求,“妞,去看看他吧。” “我不。” “他是你爹。”母亲终于说了出来。 “不是!”我小声反驳。 “我说是就是!”母亲突然蛮横起来:,我沉默。没错。在认证父亲的问题匕, 母亲无疑最有发言权。 但我不会去。 “去吧。只当你替我去看他。啥东西都不用拿,只看他一眼就中……”母亲要 哭出来了。 我放下母亲的手,出了门。我当然不会去看哑巴。母亲快要死了,哑巴也已经 瘫了,那我就该听一个要死的人的话,去看一个瘫了的人,从而和哑巴造就一种父 女相认的事实?我知道将死的人常常会有某种特权,要活着的人应其心意去做某种 事情。但是我不想纵容这种特权,即使那人是我的母亲。 只是过了一天,母亲的状态便往下跌了几大跌。她常常昏睡着,昏睡着,偶尔 醒来,只是喝些水,握握我的手。很明显,她是在以加速度向死亡报到。摸着她的 手,我第一次摸到了死亡这个词。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床前的地面上,一派思无邪。 这太阳活了多少年?科学家说很久,很久,在还没有人的时候就有了它。但它始终 没有老去。它没有皱纹。这个没有皱纹的事物,人们都说它已经千年万载,还将千 年万载,可在我眼里,它没有那么长的命。它的命,就是跟着人一起活的。比如母 亲。母亲就要死了。母亲的太阳就要跟着她一起死了。 “水。”母亲又睁开了眼睛。 我给她喂水。看着她哆哆嗦嗦的嘴唇,我忽然想,要是梁知能来就好了。能把 梁知给她看一眼,只怕她会去得安心些吧。 “妈……”握着母亲的手,我喊。 “嗯。”她答应。 我许久没说话。我只是想喊喊妈。我知道,她死了,就再也不会这么答应我。 “去,叫他们来。”母亲忽然清晰地说。 很快,四个哥哥便都来了。这样的时刻在我们家是很少的,甚至可以说几乎从 来都没有过。我和大哥相差二十四岁,和二哥相差二十二岁,和三哥相差二十岁, 和四哥相差十三岁。他们都早已成了家。每个人都在成家后的第一时间分家另过, 在母亲康健的时候,除了让母亲替他们照顾孩子的那些时刻,他们基本不再踏进这 个家门。这一点我们几个倒是很像兄妹,都羞于和这个家打交道。 “跪下。”母亲说。 我们五个都跪下。仿佛是母亲已经死了,仿佛葬礼已经开始预演。房间里突然 已是永别的氛围。大哥哭了出来。 “甭哭。”母亲说,“听我说。” 屋子里静下来。 “家产的事,就只一句话。我没有钱,只有这个破房子。你们几个都成了家, 只有妞还没有。这个破房子,就给妞。” 几个哥哥一起看我。我也很意外。天知道,我根本没想要这个房子。不过我也 没说话,我知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人死如灯灭。灭了就再也点不明,”母亲说,“趁还能见着光,我把该说的 亮亮堂堂地跟你们说说,叫你们知道。” 沉默。 “我知道嚼说我的人不少。说千道万,我这里才是真信儿。” 沉默。 “你们,都不是一个爹。” 片刻之后,大哥先站起来了:“你病糊涂了。”他说。他出了门。 “真糊涂了。”二哥说。他也出了门。 “你们好好看着咱妈,我到外头一趟。”三哥也说。 “我也有事。”四哥也紧跟着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和母亲。 “我在,”我捏着妈的手,“你说。” “五五年过的门,五六年有了老大。上头兴办合作社,叫社生。他爹是个好人, 有把子力气,整日里俯下身子干活儿,对我也好。舍得花钱给我扯布做衣裳,知道 我好吃糖,去供销社总会给我带把糖……就是命短。说死就死了。寡妇日子难过。 五七年冬天,上头兴水利,我把孩儿丢给他奶奶,去挖河。来了月经,肚子疼,晕 过去两回。公社上的那个干部,姓鲁,怪看顾我的。后来就好了,怀上了。五八年 赶上大跃进生下了,叫跃生。他知道,不敢认,后来就走了。再也没回来过。有了 跃生,跟你奶奶那一门也就断了。” 我沉默。我奶奶?我哪一门子的奶奶呢? “后来就是那三年鬼年景,没啥吃的,快饿死了,俩孩儿都快翻白眼儿了,就 是想叫他们啃我,身上都没肉。我去找司务长讨粮食,讨一回给他一回。他好叫我 跪那儿,我就跪那儿,脸前老是有一堆大铁锅……就叫铁生。文生,是‘文革’里, 我是破鞋,我这样的人咋会不是破鞋?破鞋要斗,要挨打,有人拦着,叫我少受罪, 我就给他了。是你的本家伯,死了三年了……你,就是哑巴的。” 我沉默。 “多少年了,哑巴对我好。自己有一斤面,能给我八两。两家地挨着,他没少 给我干活儿。那年打场,就好了。打好的麦子金子似的,就叫你金金了。”顿一顿, “可巧,他又姓金。” 我沉默。 “人人都说我不要脸。我就不要脸。我早就不要脸了。要脸了,你们几个就都 成不了。我早就知道,这脸上,眼得要,鼻得要,嘴得要,反正个个部件都得要, 可这些部件凑成的这张脸,是最没用的东西。” 我看着她的脸。这即将离世的脸。这个女人,是我的母亲,是我们的母亲。是 丈夫死后一直还在生育的母亲,为了养活第一个孩子有了第二个,为了养活前两个 孩子有了第三个……直至有了五个孩子。她是这五个孩子共同的母亲,这五个孩子 以及养育他们的历史,就是母亲的一生。 “我死了,你们几个要好好的。各人能顾着各人,也就算了。反正不是一个爹。 要是有谁过不下了,想着好歹是一个妈,都是我的奶上吊大的,就怜惜些……”母 亲拽着我的手,“我的话,你替我带到。” 我点头。 “妞,”她的语气里是我最不想听到的恳求,“去看看哑巴,啊?” 我沉默。 “他们几个都没法子见爹了,见不见的,反正也都没享过爹的情义。可哑巴, 是有情义的,又在跟前,就几步路。我就这么一个念想,他也就这么一个念想……” 我沉默。 “哑巴,他仁义,也可怜,受了一辈子罪,也受了一辈子欺负。自打开始有运 动以来,地富反坏右,哪个赖名头都没逃过,哪场批斗会都少不了他,从第一场, 到末一场,场场都离不了他……这个你不知道……都欺负他啊!欺负他老实,欺负 他不会说话……我就是看不惯人家都欺负他……” “妈,渴么?” “妞,我就是要死的人了……你,去看看他。去看看他。” 我还能说什么呢? “好。” 母亲微微笑了一笑。 “再给我点儿水。”母亲叹道,“真渴啊。” 母亲喝了半碗水。 那是她最后的水。 那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她咽了气。 我没有去看哑巴。我对母亲的遗体默默地说:既然您逼着我撒谎给您听,那我 就只好撒这个谎。您也知道我不会去的,一定知道。 那时候,握着母亲逐渐冷下去的手,哀痛的同时我心头也涌起一种强烈的踏实 感:如果已经活不下去了,那么,死了也好。她活着就是耻辱的证明,她死了,耻 辱就死了。从此以后,我和那所谓的四个哥哥再也不用因为母亲的存在而别别扭扭 地揪扯在一起,再也不用被迫想起各自的父亲。尤其是我,更是再也不用被催逼着 去看那个仍然苟延残喘的倒霉哑巴。 也许,母亲早就该死了。 喜事贵在笑,丧事贵在闹。闹是热闹,多少年的旧例:哪家没了长辈,第一就 是在大门口挂起两条麻钱穿麻钱的白纸招魂幡儿,第二就是遣出孩子们去给东邻西 舍磕头,借桌椅板凳连带借人。亲族里找几个年长的男人坐礼桌,记账簿,吩咐厨 师买菜做饭,安排杂役洗碗打墓。再找几个上年纪的女人待宾客,送茶水,收礼品, 扯孝布。一个头磕下去,受跪的人就是手头有再紧凑的事,只要不是人命关天,就 得撂搁下来,奔到这家。街坊邻居亲朋好友有人来吊孝,孝子们要陪哭,旁边还会 有劝哭的人……人声高高低低,哭声起起落落,顿时这家热气腾腾。似乎只有这样 才显得有气氛,也才显得有人缘。 但母亲的丧事不同。母亲没有婆家相认,我们便没有亲族。母亲和街坊邻居关 系一直都很淡,便也没有人过来哭送。最多只是来看一眼吊个孝,便转身就走。除 了哥哥们和几个过来帮忙的伙计,家里没有外人,冷冷清清的,一点儿都不闹。 不闹也好,正好容我安安静静地守着母亲。 那几天,我就那么默默地坐在母亲的灵床边,一夜一夜地守着她。守累了就打 个盹儿,醒了就继续守。有时候是自然醒,有时候是哥哥们把我叫醒,给我喝一碗 热汤或者是一碗热水,还会提醒我穿厚点儿。他们从没有对我这么客气过,还真让 我不太习惯。是因为母亲的死让他们豁然开悟了兄妹之情,还是因为别的?我想了 想,终于确定,还是因为别的。一是因为房子。母亲的老宅,他们不想给我这个没 出嫁的闺女。可在从我手里夺走之前,总要不好意思一下。二是因为母亲临终的那 番话。那个对他们来说无比羞耻实际上却无人不知的秘密。母亲要我把秘密告知他 们,让秘密不再成为秘密。可他们怕的就是秘密不再成为秘密,而成为确凿的事实。 所以他们对我才会这么客气。他们在用如此委婉的方式要我对房子手下留情,对秘 密口下留情。 那就留情吧。既然这让大家都舒服。至于房子,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反 正我不会再回来了,反正母亲已经死了——是的,她已经死了。我看着母亲默默躺 着的样子,一遍遍地确认着:她是真的已经死了。这是我和她的身体最后的亲近时 光。一点一点地,我抚摸着她——有什么人在叫着我,让我不要摸,说不吉利,我 置若罔闻。母亲不吉利?笑话。她是我最大的吉利。是的,虽然她是我耻辱的证明, 但她也是我最大的吉利。这两者一点儿也不矛盾。我抚摸着她的手,这手给我洗过 很多次脸;我抚摸着她的胸,这乳房里的乳汁我香甜地吃过;我摸着她的肚子,这 里面的子宫是我最初的家。怀胎十月,母亲就用她的子宫那么包裹着我,走到东, 走到西,干活,吃饭……多么神奇。没有比这更神奇的事了。那时候,这子宫就是 我的家。所以我出生之后,母亲就是我的家。 但是,现在,母亲死了。我没有家了一—没错,母亲在的时候,有家没家对我 而言从不是个什么事,有也几乎等于没有。我这个不孝之女,从没有把母亲当成家。 母亲在我的意识深处,似乎只是一个关系最好的亲戚。如此而已。我只把自己当成 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在哪儿,哪儿就是家。但是,现在,母亲死了,我才 真正意识到,母亲就是家。然而,在意识到的同时我就已经没有了家。母亲意义上 的家。以后,我可往哪里去呢?哥哥们?他们从来就是陌路。如果说母亲活着的时 候是一根坚韧的老藤,执拗地把我们牵扯在了一起,那么,现在,老藤成泥,藤上 原本疏远的瓜便更疏离。 我第一次明白:家,必须得依靠着母亲的存在,才能成为家。 我想有个家。我得有个家。我该成个家。我要成个家。我摸着自己的肚子,这 里面也有一个子宫,这个子宫也可以成为一个孩子的家——对,必须得有一个孩子, 成为一个孩子的母亲,像母亲成为我的母亲一样,像母亲的母亲成为母亲的母亲一 样。只有到了这个程度,家的意义才会被正式确立。 我要有自己的孩子。我要让自己成为母亲。我要让自己有归处,也要让自己成 为那个小小的孩子的归处。在这个世界上,我将和我的孩子相依为命,相依为家… …那一刻,这种畅想如同喷涌而出的地下温泉,一股股暖流激荡着我的全身——没 错,在母亲的遗体人棺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的母性却崭新诞生,仿佛这是母亲留 给我的一个无形遗物。让我有家的那个人,就我目前能及的领域里,除了梁知,还 会有谁呢? 第二天,母亲的遗体成殓人棺,移至大门口的灵棚里。黄昏时分,素戏开场。 在豫北的乡村,这是丧事最重要的环节之一。锣鼓一响,戏台下就聚满了人——戏 班子拉人拉乐器的两辆机动三轮车斗并排为一体,上面横铺上木板子,顶上再撑起 彩色雨布,大灯一亮,也就是戏台了。在这乡村,专有不少人喜欢看这台不收钱的 戏。夏天摇把蒲扇看,冬天把手袖在棉袄里看,不凉不热的春秋季,嗑着瓜子聊着 天看。这样的戏,我小时候不知道看了多少场,从来都是男角少,女角多。“一窝 旦,吃饱饭。花脸多,要砸锅。”河南梆子里,旦角戏一向最得宠,看戏看的就是 旦角。 有喜庆戏,也有悲情戏。唱一出这个,唱一出那个。“武状元把我娶啊,文状 元把我送哪”,这是《抬花轿》里的周凤莲:“老身家住南阳地,离城十里姜家集”, 这是《对花枪》里的姜桂枝:“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这是《穆桂英挂帅》里的穆桂英:“清凌凌的水来蓝莹莹的天,小芹我洗衣到河边”, 这是《小二黑结婚》里的小芹:“在宫院我领了万岁旨意,上前去劝一劝我的驸马 儿”,这是《打金枝》里的皇后:“太康的地啊太康的天,太康的黎民要死完”, 这是《卖苗郎》里的柳迎春:“婆母娘且息怒啊站在路口,听儿媳把内情事细说根 由”,这是《大祭桩》里的黄桂英:“秦雪梅见夫灵悲声大放,哭一声商公子我那 短命的夫郎”,这是《秦雪梅》里的秦雪梅……现在,正在唱的是《小二姐做梦》。 上面的女演员拿腔作势地唱:“小二姐哎哎哎家住汴京城里,汴京城里古迹多。铁 塔不远是相国寺,琉璃殿紧对着藏呀藏经阁,在城里有一个禹王台,龙亭高立在那 城里西北角。小二姐我深居在绣房里,像这样的好景致,光听人家说,我可都没有 见过……” 这个女演员的嗓子还真是不错,音域不高,有些哑似的,仔细品却温厚清醇。 略带些鼻音,面面儿的,甜甜儿的,简直就是沙瓤脆西瓜。又仿佛是磨砂过的灯, 是不耀人的,然而也是媚的,有一种特别发酵出来的微湿的媚。仔细想想,似乎有 点儿像一个名角的嗓子。有天晚上,梁知在我那里吃过饭,多待了一会儿,和我一 起看了会儿电视。看的就是那个名角的纪录片,说她解放前就成了名,解放后一直 勤勤恳恳为人民服务,“文革”中虽然遭受了迫害,但是隐忍不屈,终于从柳暗等 到了花明,于是怀着无比的感恩继续发挥余热,直到现在依然活跃在舞台上。纪录 片的最后放了一段她最近的演出录像,我看了一眼就换了频道。那种箍出来的身形 和努力出来的唱腔简直就是对眼睛耳朵实施的酷刑。 还有,开封——梁知曾经带我去过开封。那个下午,他从同学那里借了辆车, 载着我,沿着中州大道上了郑汴路,一路给我讲着路边的村名:黑寨,刘营,官渡 ……他说光听这些名字就知道这些地方肯定都曾经是古战场,说逐鹿中原这个词有 多么惨烈,说河南这片土地既养人也招祸,说老百姓就像韭菜一样被一茬茬地割杀 ……半个小时车程就到了开封。那次,他带我吃了黄家包子,说黄家包子比第一楼 的包子要好,还带我看了相国寺和龙亭,之后又带我去吃了鼓楼的夜市……我不由 得微笑。 忽然,棺木左边有了什么动静一男左女右,哥哥们都在左边守着。 “不中。”是大哥的声音。 “叫他去跟金金说。”是二哥的声音。 我走过去,看见一个男人正背对着我站着。他闻声转身,我却不认得,只凭直 觉知道是村里的人。 “怎么了?” “哑巴是俺叔,”他嗫嚅着,“想来送送婶。” 所有的人都看着我。我沉默。婶?他对母亲的这个称呼倒是够好。 “只是来送送。”他又说。这话说得也真够笨的。可不只是来送送么?难不成 还能结个婚?但就这我也不能允许。绝不能——众目睽睽之下,此时的送,比唱戏 还像唱戏,就相当于结婚。 “不行。”我说。 素戏唱到凌晨一点才散去。烧过夜纸,所有守灵的人都在灵棚里昏昏睡去,只 我没睡。我要好好地守着母亲。这暗沉沉的夜,我要陪着她度过这最后一晚。 忽然,我听到了呜咽声。仿佛是幻觉。我起身,看看灵棚里,没有人哭,都在 睡。但是再听,还是有,只是声音很远。我往灵棚外看去——是哑巴。在离灵棚四 五十米远的地方,灯光所及的最边缘处,他坐在一辆架子车上,正在痛哭。一定是 他的侄子把他拉来的,但看不到他,我能看到的,只有哑巴。痛哭的哑巴。他的嘴 巴张得很大,脸上涕泪交流,要多怪异就多怪异,要多难看就多难看。 他到底还是来了,但我什么都没做。如果有人在一旁看着,我一定会做些什么。 野蛮的做法是把他赶走,虚伪的做法是向他磕头还礼。然而,现在,周围只有我和 他。于是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流着泪,听着他晦暗沙哑的哭声。一直到架子 车拉着那哭声远去,一直到天色渐渐地亮起来。 送殡的时候,出了点儿事。把母亲送到墓地,我们才发现已经打好的墓坑被填 了,一群杨家的人正守在被填好的墓坑前。哥哥们不让我们这些女人上前,在一团 混乱中能听到有人在骂母亲,说她不能埋在杨家坟,说她不是杨家的媳妇,说她在 丈夫死后还接二连三地找野汉子生野种,要是这样的女人进了杨家坟,会羞死杨家 的先人。 “杨家的先人早就死了,还用羞么?”我冷笑。 好大一会儿之后,喧嚣退却,葬礼举行,四个哥哥每人都带有伤。大哥的额头, 二哥的胳膊,三哥的左手,四哥的右脸,不同的部位都流着血,血迹斑斑驳驳地染 在白色的孝衣上,有一种奇异的鲜美和艳丽。他们都带着血,他们都穿着孝衣,他 们都呜呜地跪哭着,在起身的时候他们还都互相搀扶着……看着他们,我第一次觉 得,他们不太像陌生人了。 那一天,等到母亲的丧事全部料理完毕,已经是半下午。我转车到县城搭上了 最后一班去郑州的长途汽车,到达郑州已经是晚,,\点。回到住处,洗漱完毕, 我打电话向梁知报了平安。他说他回源城办事,得三四天时间,让我好好休息。我 答应着,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既熟悉又陌生。这不是他第一次回源城,可这次却 让我尤其难以忍受。已经十天没见了,还有三四天才能见到。自从认识他以来,我 和他从没有过这么长时间的别离。 “对了,还有钱么?钱够用么?”他突然又问。 “有。” “还有别的事么?” “没有。” “那,就这吧。” “好。” 放下电话的瞬间,我哭了出来。守灵的几天,我没怎么哭。我从来就不习惯当 着人去哭。但是,现在,刚刚听到梁知的声音,我就哭了,。我哭啊,哭啊,一直 哭到敲门声响,我打开门,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是梁知。回头看一眼茶几上的闹表, 已经是深夜十二点。 “你怎么来了?” “电话里好像听见你哭了,不放心。” 我看着他宽厚的臂膀——真想扑过去抱住他,真想好好地在这个臂膀上靠一靠, 可是他已经从我身边走了过去,直接进了厨房——即使他对我是这么好,我也无比 清楚,他这个人,绝不是我想抱就能抱的。气氛不对,时机不对,我就是不能去抱。 我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然后和他在客厅的餐桌前相对坐下。他已经把拎来的 一堆吃食一一装盘,又给我做了一碗鸡蛋面汤。 “我想喝酒。”我说。不容他犹豫,我拿出两只杯子,打开一瓶白酒。 “别喝了。”他明显有些不安,“晚上有个应酬,我已经喝得不少了。” “陪我喝一杯吧。”我说。端起自己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向他亮了亮杯底。 他笑了笑,也一饮而尽。我再次将两个酒杯斟满,再次先一饮而尽,他也再次一饮 而尽。当我第三次去斟酒的时候,他按住了我的手。 “够了。”他说。 “不够。”我说。 我要喝,就是要喝。母亲,哑巴,第一次上床的青春痘,后来又上床的那些男 人……心里的一丛丛茅草,我就是想让酒把这些烧得干干净净! 他的心里一定也有一堆茅草,那么也让这酒把他的茅草烧得干干净净吧——没 错,意识深处,我当然知道自己的不怀好意,我就是想趁着酒劲让自己在他面前放 得更开。我就是想等着茅草烧尽之后,赤裸无缕地和他身心相见。反正,我要先干 为敬,看他如何! 他一把将我的酒杯夺了过去,抓住我的手,拉着我在沙发上坐下:“说会儿话 吧,我有话对你说。” “我也有话对你说。你先说吧。”我说。 “金金。” “嗯。” “我是你的哥哥。” “我知道。” “我是你的哥哥,你要相信这一点。” “我相信。” “你一定要相信。” “我相信。” 我一边答应一边在心里说:好吧我相信。你想让我多相信,我就会表现得多相 信。可这种强调恰恰意味着你自己多么不相信。 “我,明早还要回源城去。”他说,“省里有重要领导要去检查食品安全工作, 我要接待。” “嗯。” “明天,我要向领导们汇报工作。” “嗯。” “我……我先把工作向你汇报一遍吧。” 我瞪大眼睛转脸看他,发现他说话时居然闭着眼睛。我想要起身。这个可笑的 男人,闭着眼睛坐在我的身边,嘴里还说着他的领导,我坐在这里还有意思么? 但他将我拽住,把我按坐在沙发里,继续侃侃而谈:“非常感谢领导的肯定、 关心和信任,我一定会按照领导的指示做到以下几点。”他仍然闭着眼睛,比画出 相应的手势,“一、高度重视食品安全工作,切实强化食品安全保障措施。二、不 断加强完善食品安全监管体系和机制,一定严把质量关,做到监管到位。三、积极 探索创新监管工作方法,努力提高监管效率。四、一定会把安全措施落实到各项工 作中,把责任落实到每一道工序……” “别说了。我不是领导,这里也不是会场。”我说。 “五、一定会加强各个部门之间的协作……” “别说了!” “六、一定会加强督导,严格考核,确定工作节点,制定考核办法……” 他说着,说着,滔滔不绝。我默默地看着闭着眼睛的他——如果不是这样,我 简直怀疑他正在读打印好的讲话稿,不然怎么可能说得这么流畅自如?他闭着眼睛 倒背如流的这些话,让我看稿子读恐怕都是一大关。这不能不算是一种本领,或者 也可称之为功夫。可是,干吗要给我看呢?我又不是什么组织部长、市委书记,对 他的仕途有着关键的决定权。给我看有什么用呢?或者,他就是要用这种办法来让 自己冷静,以抵抗自己在我面前的动摇?还真是用心良苦。 那就说吧。我放弃了抗议,任他说。这个男人,酒后还要对着我背他的官场台 词。荒唐,滑稽,却也让我在嘲弄中心生怜惜:你个小官僚,小领导,小局长,只 要不怕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牙龈肿痛喉咙生烟,那就使劲儿说吧。我听着就是。 终于,他停止了发言。 “你说完了?” “嗯。” “那该我说了。” “你说。” 我深吸了一口气。 “我爱你。” 他眼睛睁开,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绝不犹豫,绝不退缩。 “别胡说了。”他说。 “你也爱我,为什么不敢承认?” 他把目光移开,站起身朝门外走去:“最近很忙,我不会来了。” 他走得很快,快得让我来不及抓住,只能感受到他脚步生出的风。风很小,很 轻,却很凉,很硬。在他的脚步声中,我把门慢慢合上,倦意涌来。刚才的表白让 我很踏实,不管怎样,我的行动已经开始了,尽管开始得很蹩脚一—我就是要爱他, 我必须去爱他,无论他有没有“贼”。有“贼”就合二为一地爱,没“贼”就清清 爽爽地爱,反正我要爱,也要让他爱——这个世界上,既不利己又不利人的人太过 恶毒,毫不利人专门利己的人太过自私,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太过崇高,最好的 境界就是既能利已也能利人。在我和他之间让爱情发生,我认为这件事就是典型的 利人利己。 整整一周时间,他没有再来,也没有再和我联系。这在我的预料之中,我不着 急。第八天,我给他打了个电话,请他过来,说有要事相商——对我而言确实算得 上是要事,因为有媒人光临。媒人是图书馆副馆长,在开口之前,一种仿佛做了一 桩大功德般的骄傲感已经溢满了这个大姐慈眉善目的脸。托她提媒的是图书馆的一 位同事,是有编制的正式人员。相较于临时工而言,正式人员就等于进了保险箱。 保险箱里有着涓涓不停的吃穿用度,可供没有野心的人细水长流地享用终生。如果 当年我和县中医院院长的青春痘儿子结婚的话,肯定也会拥有这么一个保险箱。在 很多人心里,找对象的时候,保险箱算得上是一个很有分量的砝码。和有保险箱的 正式人员相形见绌的,就是诸如我这样的保险箱外的工资低、无保障的非正式人员。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用这句老话来诠释二者的区别是再精准不过了:正式的 就是铁营盘,临时的就是流水兵。 那个铁营盘,我跟他说过的话总共连十句都不到,真不知道他看上了我哪一点 儿。不过他给我的印象也还不错,无论长相还是性情。仅从直觉就可以判断,他是 个好人。最普通最平凡最一般的那种好人。三言两语说完主题之后,副馆长马上就 向我表达了热烈的祝贺,似乎对于这件事我没有任何拒绝的可能,因此她方才的提 媒只是个再表面不过的形式,实质的内容就是通知。我很理解:她当然有资格代表 男方具备这种优越感。在她眼里,相比于我这只算不上是顶呱呱的金凤凰,那个铁 营盘绝对就是一棵上佳的梧桐树。 “你好好想想,”看我迟迟没有表态,功德大姐的热情显然有些回落,语重心 长地劝慰,“他的亲叔叔在教育厅的人事处,可是人事处啊,是专门管人的,等亲 事一成,你要是转正还不容易?”语毕,大姐欣然起身,翩然而去。她稳健的步态 告诉我:她对自己最后的轰炸很有信心。在她的经验里,这种轰炸无疑能毁灭我全 部的犹疑,或者说是矜持。 没错。转正,对我来说,这个词极具诱惑力。它像一枚长长的钉子,可以把我 牢牢靠靠地钉在郑州的土地上,安安稳稳地固定出丰衣足食的美好生活……是这样 吧?但是这样的判断却让我一点儿也兴奋不起来,仿佛转正意味的这一切都和我没 有任何关系。这似乎有些奇怪。不过,再一想,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件事的本质 就是交换,对于交换这种事,我又不是没做过,并不陌生。 ——那么,你还要再去交换么?你要把自己交换进那个保险箱么?我问自己: 保险箱就这么重要么?你这一辈子图的就是这么一个保险箱么?为了让这个保险箱 成为你的最终归宿,你就要和一个毫无感觉的男人柴米油盐拖儿带女婆婆妈妈地生 活几十年……你就这么点儿出息么?突然间,我对这样的将来厌恶极了,一种窒息 将死的感觉在瞬间袭击了我。似乎这个保险箱转眼间已经变成了一口棺材,一口我 名下专属的棺材,正阴森森地放在我的脚下,就等着我躺进去。 当然,我也很清楚,不能轻易开口拒绝。这样的机会对我来说并不是很多,甚 至可以说很少,很可能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现在的我青春如玉,这可能是我 唯一一次鲤鱼跳龙门的机会。退一步说,即使我不稀罕这个机会,我也得假装给自 己一点儿时间好好想一下。这种看起来很慎重的拖延从世俗角度上讲也是对铁营盘 和功德大姐的起码礼貌——更重要的是,这件敏感的事是个很不错的器具,宛如一 根锋利的针,既可以连缀起我和梁知再见面的由头,还可以试探一下他对我的真正 心意。可以让我好好地扎一扎他的碉堡,看看是否能把他扎漏气。 那天晚上下着雨。他来了。 “伞呢?” “小雨,用不着打伞。” 他顶着一头湿淋淋的雨珠走了进来,带着一股清新生猛的雨水气息。刹那间, 我想拥抱住这个身体。当然,我没有。我只是给他拿来了一条干毛巾,让他擦雨。 然后,在雨声中,我们吃过了饭,我给他倒了杯茶,简单聊了聊母亲的事。再然后, 我对他讲了今天这件事。我讲得很平静,不带任何立场。我知道,我的态度越平静, 就越会清晰地映照出他的态度。 他沉默了许久。 “你觉得呢?”我逼他表态。估计他多半会赞成。 “你对他……” 我摇头。 “什么意思?”他看着我。眼神里飘过一丝紧张;、这丝紧张让我惊喜。他的 声音似乎也有些颤抖。或许,并没有什么颤抖,只是窗外的风吹乱了话音。 “不喜欢。没感觉。”我说,“不过,他……” “那就别同意。”他轻声地、断然地说。然后他猛地站了起来,看着我,依然 很轻地、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不要用自己的身体去交换什么。不要。” “你……”我站了起来。 “别同意。”他说,他的神情斩钉截铁,坚若磐石,“我不准你同意。” 从他顶着一头湿淋淋的雨珠跨进这个门的时候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他的话给 我的决心又镀上了一层明亮的光芒。再没有比这更可心的话了。我逼近他的脸,看 着他发红的眼睛,他被嫉妒和愤怒之火点燃的眼睛。那里面绽放着不能掩饰的爱情 ——我相信我不会看错。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什么都不用说。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 了他。电视里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声音,窗户外面还滴答着雨,走廊上不知道是谁家 的小孩在叫着自己的爸爸妈妈,撒娇地哭泣着……到处都是声音。我紧紧地抱着他 :他僵直在那里,任我抱着。不知道抱了有多久,他仍然是那样。我的胳膊开始犹 豫。一个女孩子,做到这样已经够出格,我不能再做什么,不能。我不能去亲吻他, 去脱他的衣服,拉他上床,我不能。我想说些什么,可是找不到一个词,一个字。 我甚至找不到自己的呼吸。我从来不知道那个饶舌的我,那个伶牙俐齿的我,还有 这样无话可说的时候。 就在我想要松开他的时候——羞耻如堤,冲动如水。就在此时,我的眼泪开始 说话。在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它就已经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胸前、他的肩上, 开始替我说话。眼泪可真会说话啊。我的委屈,我的煎熬,我的怨恨……都在这里 了。这些泪和窗外的雨,外攻里应,琴瑟合鸣。 慢慢地,他抽出了胳膊。就在我的胳膊即将不知所措地落空时,他抱紧了我, 像我方才紧紧地抱着他一样,他也紧紧地把我抱在了怀里。我感受着他腰背上坚硬 的肌肉和肌肉下坚硬的骨骼。没有喝酒,但他的气息里带着微微的酒意,微熏着我 的脸,我朝他仰起的脸。我看着他。这个我主动投怀送抱的男人,我爱他。我爱他。 这个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皮肤上的所有纹络都在伸向着他,如春天树木正 在抽出的伸向天空的崭新枝条一样,我伞身的纹络都在伸向着他。尤其是我的脸, 我裸露在空气中的额头、面颊、耳朵、鼻子……哦,我的下巴,我幼稚的下巴,傻 瓜一样的下巴,被撑得那么紧张,那么羞涩,又那么渴望,如一张等待了千年的从 未托开的现在终于被拉开的弓,而我的唇就是一枝花瓣做成的箭,射向他,射向他。 他眼睛里的火焰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了那个字:疼。随着我们距离的切近, 他的疼里又浸满了酽酽的暖。在我越来越有限的视线里,他的疼和暖慢慢地弥漫和 涣散开来——他的嘴唇压到了我的脸上,寻找着我的唇。来了,他的唇,像一块干 布。是的,像一块干布,一块被晾置了很久的干布,想要在我这里寻找到水分。他 似乎是渴极了,如同一个在沙漠里行走了太久太久的旅人,而我的身体就是一口甘 甜的水井。 终于,他喝饱了。以前我一直以为是树需要水,此时此刻,被他的树开始吮吸 之后我才明白,原来水也需要树。在他吮吸的间隙,在他粗重的呼吸间隙,我甚至 能鲜明地感觉到自己的水沿着他的小树汩汩而出,生生不息,润泽地攀援着他,直 到小树的根须深处。仿佛那里有一种巨大的吸引力,令我不由得溯流而上。我必须 得去。我无法不去。我必须用我的水沿着这宿命的道路与他的树身和树根彻底交融, 浑然一体。此时此刻,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彼此的完整。 ——我陷入到甜美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