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这是德庄的黄昏。黄昏时分的德庄真是热闹,人多,车也多。车多显得人更多, 而人多又更容易造成堵车。但因为这条街是连接经三路和花园路这两条主干道的最 短路径,就总有车想来讨这个巧。其实都知道这巧是巧的时候,就已经不是巧了。 可是来讨巧的人谁不是怀着侥幸呢?于是巧和巧碰到了一起,巧心思就拧成了麻花, 车就越发挤成了一堆,如果不是跟在最后的那辆,就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德庄的 道路,就成了一个停车场。车只管停,人和自行车、电动车却在车的罅隙间自如地 穿梭。 听着他们的声音从地面传来,很奇怪的,倒有一种静。这静让我有一种能力, 想听见谁说话,就能听到,而且听得非常清晰。那天,也是堵车,我看见一个二十 岁左右的女孩子背着背包,拿着手机正在说话,刚说完话把手机放进口袋,一个骑 电动车的男人就从她身后跟上来,道:“美女,你的手机能不能让我用用?我给儿 子打个电话,手机停机了。”女孩子看了他一眼,继续行路。“哎,你让我用用呗, 打个电话嘛。我给你钱行不行?”女孩子站定,指了指不远处公用电话的牌子: “有钱去那儿打,少废话。”男人倒笑了,说:“你这个人真不善良。”女孩子道 :“你好,你去当菩萨。”西边那个小十字口,一个背着鼓鼓囊囊背包的男孩满面 愁苦,手里的纸牌子上写着自己学费被窃流落至此不得不乞讨的经历——电视上说 这是眼下最新款的骗局。一对老夫妇驻足观望,女人说:“怪可怜的。”男人嗤之 以鼻:“你可怜人家,谁可怜你呀?”女人说:“好歹给他俩钱,叫他买个烧饼吃。” 男人道:“烧饼人家恐怕看不上,等装完了可怜,人家还不一定下什么好馆子呢。” 而东边那个小十字口,一个卖十三香的人正在悠悠地唱着太平歌词:“小小的纸啊 四四方方,东汉蔡伦造纸张。南京用它包绸缎,北京用它包文章。这纸落在我的手, 张张包的都是十三香,夏天热,冬天凉,冬夏离不了那十三香……” 他唱得真好听。 那天,我和梁新躺在床上看着电视,他抱着我,我沉默着。电视里正演着《幸 福大本营》,是一个很热闹的综艺节目。梁新不时地笑着,笑得很开心。我也想跟 着笑,但因为总是会忍不住心不在焉地跑神,就常常会忘了笑。 有心事?他问。 没有。沉默片刻,我说。 你有。他说,我看出来了。 我笑: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知道么?你的眼睛经常看得很远很远,都不知道远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沉默,转身,抚摸着他的脸。他明朗又忧郁的脸。这张原本明朗的脸是因为 我才增添了这么多忧郁吧?他说得对。我的眼睛跑得很远,我的心跑得和眼睛一样 远——不,比眼睛还远。岂止是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远到了什么地方。 但是,我必须得暂时回来,回到他这里。 说得真对。真不愧是我的老公。我说,我确实有心事。 他得意地一笑,道:说吧。对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我很自卑。觉得老让你养着很没出息。我说,努力让自己的口气成为一个凄凄 惨惨戚戚的小怨妇,举家看看,连妈都有退休金,只有我和妞妞是吃闲饭的。可我 和妞妞还不一样,人家妞妞还上学呢,我算什么?一想到这个就抬不起头来。 我的小傻瓜!他呵呵笑着,紧紧地抱住了我的肩膀,可真是傻呀。怎么会这么 想呢?你没听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嫁了我,就该我养活你的。 我还听俗话说,谁有都不如自己有,夫妻有还隔层手呢。 知道你是新时代的女性,自尊自强自立。他好脾气地笑着,好老公的标准是, 老婆想不到的要想到,老婆想得到的更要想到—早就在给你谋划着呢。 我惊奇地看着他—一是真的有些惊奇了:什么门路?让我去哪儿? 当然是哥哥找的门路。他笑,去旅游局。 为什么不是卫生局?不是更简便么? ——是的,我更愿意去卫生局。当然不是因为我有县卫校的那张狗屁文凭,而 是因为我想多一些时间看到梁知。也许是猛兽看到猎物的那种看,也许是战士看到 敌人的那种看,也许是今日看到往昔的那种看,反正,就是想看。 要避嫌呀傻瓜。在这种事上,越好走的道儿还越不能走。梁新亲了亲我:放心, 去旅游局也一样的,没人会欺负你。刚刚批下了编制,昨儿才得了准信儿,下个月 就能上班。眼下不会给你派什么正经活儿,只当找个地方散散心。等你生完孩子再 好好上班。在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不想告诉你,所以也没有征求你的意见。怎么样? 还行么? 当然,谢谢。我说,怎么这么快? 你以为老大白混的么?梁新笑:哥操了好大的心呢。你不知道现在一个编制有 多难搞。回头好好谢谢他吧。 我只谢你。我说。我无比清楚:我目前所拥有的和谐美满的家庭生活的表象全 得益于梁新,不然的话我就只是一个垃圾人,一个被梁知始乱终弃的垃圾人——当 然,梁知给我安排工作,从他的角度也是最合情合理不过:明着对梁新尽兄弟之情, 暗着对我还旧情人之义,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不过,我是那么好打发的人么? 然而,不可避免地,渐渐地,我和梁知越来越像一家人了。我们一起去逛商场 买东西。一起去吃火锅,一起去看望某个亲戚,到了周末或者节假日的时候,我们 一起开车去钓鱼,或去周边城市短途旅行。一辆车刚好满当当地坐下六个人:梁知 和梁新一个驾驶,一个副驾驶,后面是三个大人一个孩子。有时候婆婆不去,五个 人就更合适……因为孕妇的身份,我也享受着家里所有人无微不至的照顾。梁新给 我买各种各样的吃食自不必说,一向很有些矜持的婆婆,对我也很快矜持不再。没 有多长时日,她就清楚了我的口味,经常指导着小翠给我做最可口的饭菜。她看我 的眼神也很像真正的妈妈,不,比真正的妈妈还要像妈妈。梁知对我从来不闻不问, 但买的东西却从来都是没错的——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我的喜好。当然,他从不出面, 都是让庄雅送上门。庄雅说是她买的,我自然也就领情应承。那些东西里储存的密 码,也只能是我和梁知两个人知道。 ——从某种意义上讲,在这场不伦的大戏中,所有的人都是演员,只有我和梁 知是真正的导演。更确切地说,我是导演,梁知是副导演,他也得听我的支配。可 是,我这个导演又知道什么呢?戏已经演到了第几折?还得演多长时间?还会有哪 些演员上场?还会有什么不期然的剧情?我统统没有能力预料。我知道的只是:目 前为止,友爱,和睦,温馨……这些都是大戏的主调,总之再正常不过。 有一次,周末聚餐,梁知夫妇上门,庄雅手里拎的是一兜有点儿偏酸的黄苹果。 妞妞咬了一口,咋舌道:“太酸了,爸非让买这个。婶婶不嫌酸?”我随口道: “我喜欢吃。”梁新也马上接口道:“看大哥多关心你,都知道你喜欢吃啥呢。” 听起来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但一瞬间,我和梁知都震惊地沉默了,无话可应。 我们都知道这沉默不对,但越到后来越无法更改,这沉默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死结。 梁新似乎也感觉到了这沉默的不对,但他显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不对,于是 他也只有沉默着,在我和梁知的沉默中沉默着。回到合欢家园的家里,梁新对我说 :“你别介意。” “介意什么?”我故作诧异。 “今天我开你跟大哥的玩笑不合适。”他说,“以后我会注意的。” 他归结为自己开玩笑开得过分了,我的心放了下来。看着他的背影,我想,这 个惯常叫我傻瓜的人,才真是一个傻瓜啊。 不由得,心里就又摇晃起来:为了他的无辜,我是不是就到此为止呢?以后, 我是不是该安安生生踏踏实实地和他一起过日子呢?这种摇晃已经不止一次了。不 止一次地,我对自己说:这么生活着也很好吧,过去了就过去了,干吗还要记着那 些注定要让自己不痛快的事呢?至于么?不都是一家人了么? 但这种摇晃的幅度总是很微小。很多细节都会蹦出来去抵抗这种摇晃:我和梁 知在客厅里相对默坐的时候,在厨房里面无表情擦肩而过的时候,在餐桌上从来不 同时朝同一个盘子伸出筷子的时候……这些细节都会提醒我:我和他,是这个家里 距离最远的两个人,或者说根本就是两个陌生人。这些小小的尖锐的陌生感刺痛着 我,让我为曾经的摇晃而羞愧。我问自己:难道你进到这个家里就是为了验证你和 梁知到底有多陌生么?就是为了验证自己在这种陌生中也能生活得很好么?难道你 忘记了梁知曾经对你是何等无情么?如果不是捞住梁新这样一个傻男人,你现在死 无葬身之地又跟他有什么关系?你不能向那些短暂的假象妥协,你不能像一只被温 水慢慢麻痹最后被活活煮死的青蛙……你不能。 ——我要牢记自己之所以进到这个家,究竟是为了什么。当然,我得承认,如 果能够做到的话,或许我也想忘掉我和梁知之间所有的那些:那些鱼水之欢的虚妄, 那些绝望相对的场景,包括最亲爱和最仇怨的那些话语和细节。记着有什么好呢? 只能让自己难受,只能让自己的幸福度大打折扣……可是,我忘不了,我忘不掉。 于是我只好认命: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就是这么一个会记仇的人。而且运气似乎还 不错,有多少记仇的人没有报仇的机会啊。但是,我有。因此,对于复仇,我绝不 能放弃。对于梅梅这个沉默的名字,我也绝不能放弃。梅梅,这个死去的女孩子, 这个不祥且不详的女孩子,这个在梁家人人三缄其口的女孩子,可以说,我走到这 一步,就是拜她所赐。她就是我来到梁家的隐形指挥官。现在的我,是替她或者至 少是一部分的她在这里生活。因此,我必须彻底了解她这个来龙,才能决定自己的 去脉,当然,最有意思的,还是用她来让梁知痛苦。必须的。忍不住想,和梁知已 经和平共处了这么久,他恐怕早以为我已经被他招安了吧。这时候我一旦出手重击, 他一定会猝不及防,一定会很痛吧。 那情形一定很精彩。 一个月后,我进了旅游局,被分在旅游促进科工作。这个科的主要职责是针对 全市的旅游资源组织开展重点旅游区域的宣传推广工作,并负责组织对新兴的或者 是有开发价值的旅游资源进行考察和调研。相比其他科室而言,这是最具有开拓性 的一个部门,也是最有机会去外面开眼界的一个部门。第一天,报过到之后,科长 率同事们请我到一家烩面馆吃入伙饭。正吃着,隔壁包间有一个人过来敬酒,是个 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科长介绍说他是粮食局的副局长。那人挨个儿敬过来,敬到我 的时候,同事们介绍了我,他当即眼睛一亮,道:“原来你是梁知的弟妹啊?” 弟妹。这个词如此刺耳。我想起梁知曾经无数次在耳边叫着:妹妹,妹妹。 但是,这个人,他称呼的是对的。 “这杯酒,麻烦你给你哥带一杯,就说我敬他的。”他把我的酒杯斟满,满脸 诚恳,“一定请你带到,因为我对不住你哥。” “哦?你怎么对不住他了?” 他让服务员添了一把椅子,喷着满嘴的酒气,开始对我细讲:“他小时候啊, 我们没少欺负他,为啥欺负?现在想起来都是小孩子的由头,就说他爸是个割痔疮 的。对了,我说的是他亲爸,他跟你家梁新不一个爸,你知道吧?我们就笑话他, 说他家就是个带那个什么味儿的臭家,他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臭小子。我们还给他起 了个外号,叫老臭。” 我的手指变得冰凉。这些事,我是第一次知道。以前那么多在一起的日子,我 从没有听梁知讲过。想起梁知不让我吃红烧肥肠的情形,心中忽然疼痛。 “……我们经常逗他的一句话就是你家今天吃的什么?是辣炒臭肥肠还是红烧 臭肥肠?是酸菜臭肥肠还是香爆臭肥肠?”那个人谈兴正浓,“反正就是离不开那 个臭字,我们还在字典里找齐了关于臭的字,臭虫,臭椿,臭美,臭棋,臭氧,臭 不可闻,臭气熏天……凡是跟臭有关的就都跟他说。” “你们可真够花哨的。”我说。 “道歉道歉。”他笑道,“不过,小孩子嘛,总是有些淘气的。真要较真儿了 说,也算不上欺负人,没什么大恶意嘛。这梁知也是,我们这么一说,他要那么一 听,大家哈哈一笑,也就算了。可他就是太在意,太当真,他越在意越当真,我们 就越觉着有趣儿,就越会想着法子逗他。有一回,课间上厕所,不知道谁说了什么 话——反正在厕所里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把他逗急了,你猜他怎么着?” 我看着他。我知道他会说下去。 “第二天,他拿了个大木勺,从厕所里舀了一勺大粪,来到课堂里,直浇了那 个同学一身!那个劲儿啊,真吓人!” “恶心!别说了。”有女同事捂住嘴撒娇。 “你可没见过梁知那个狠劲儿啊。他红着两个眼,死咬着牙对那个同学说,我 看你才是臭呢。我就让你臭个够!那个同学给吓傻了,也不敢动,只是披着一身大 粪呜呜呜地哭。从那以后,就没人敢当着梁知的面再说臭的事了。弟妹,你说说, 你哥是不是做得也太过了?当着光头,还不让人说灯泡了?” “一点儿不过。”我说,“我要是个光头的话,肯定就不爱听人说灯泡,尤其 是当着我的面说,那我肯定就觉得他是在冲我,那我肯定就得炸。” “呵呵,弟妹这话说的,可真是的……”尴尬片刻,他又记起了杯中的酒, “来来来,喝一个。既然那么为你哥打抱不平,就替他喝了这杯酒吧。” “对不起,这酒我不能喝。” “看不起我?” “我看得起你,”我笑,“可我更看重肚子里的下一代。” “哦,恭喜恭喜!”他举杯自饮,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惶惑地看着我,“你 的相貌有点儿像一个人……” “我知道,像梅梅姐。”我说。 看着他惊诧的神情,我微微得意。也想给我卖关子么?还是自己留着吧。 那天,在下班的路上,我看到了一个卖小菜的摊子。里面有一方盘菜,是红烧 肥肠。我走上前。 “来点儿什么?”女摊主说。 我摇摇头,只是看着那肥肠。 “来点儿肥肠吧。”她热情地鼓动着,“洗了好多遍,可干净呢。要不,不要 钱你先尝尝?” 我快步走开了。 那天晚上,梁知一家也过来吃饭。六人落座,然后开吃。我决定突然袭击—— 既然那么多人都看出来我和梅梅的相像,梁家人这么捂着盖着有意思么? “今天又听到有人说我像一个人,”我呷了一口汤,“也不知道到底像谁?” 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停了一下筷子。不过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大家又都开始 正常进餐,都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没有人搭腔,仿佛我只是在自言自语,我简 直要以为那一瞬间的停顿是自己的错觉。然而,梁新用手肘轻轻地碰了一下我的胳 膊。我顿时明白不是错觉。于是,我决定继续袭击。我把脸转向庄雅:“嫂子,你 有没有发现我到底像谁?” “没有。”庄雅利落地说。她的利落仿佛是田径赛场上短跑项目的运动员在发 令枪还没有响的时候就飞离了起跑线——抢跑了。然后她开始闷头喝汤。 “妈,您呢?”我转向婆婆。 “景有相似,人有相仿。这世上的人,长得像的多着呢。不稀奇。”婆婆说着 站了起来,“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婆婆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严了门。 “哥,你呢?”我问梁知。 梁知沉默。梁新又轻轻地碰了我一下。 “怎么了?”我一脸困惑,“已经不是一个人这么说我了,我太好奇了。” “我知道!”突然,妞妞说。 “妞妞,别胡说!”庄雅呵斥。 “我就知道!”妞妞说,“婶——婶——像——我——” 梁新带头笑起来,梁知和庄雅也都笑了。梁知笑得很短。 “我跟婶婶长得——一样——好——看——” 很快,梁知也放下了碗筷,庄雅跟着他告别而去。梁新陪着妞妞去玩,餐桌边 只剩下我一个。仿佛是最自然的分流,但我已然明白:我太轻敌了。他们对我早有 准备。在他们共同的抵御中,我的袭击很难成功。 餐桌上放着一把香蕉,金灿灿的。我轻轻掰掉最边缘的一个,慢慢地吃着。方 才的失败真是有趣。他们的抵御越有力,就越证明了。我进攻的价值。嗯,是这样。 失败么,这根本不算什么。所谓的失败,不过是告诉我应该换一种方式去取得成功 :既然共同抵御合力太大,那就寻找最脆弱的个体击破。在这个家里,对我来说, 最脆弱的个体,除了梁新,还有谁呢?当然,出击之前还要先做功课。 用了整整两天时间,我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遍梁新的书房,试图从中找到梅梅 的遗迹。卧室的每个角落我都一清二楚,书房尚是我的盲区。《红楼梦》《水浒传 》《西游记》《梦里花落知多少》《生死场》《呐喊》《子夜》……我一本一本地 翻阅着,很快就找到了梅梅的留痕:很多书的扉页上,都盖着一枚梅花形的印章。 这应当是梅梅给梁新买的书吧? 书不多,不过四五百本的样子,即将翻完的时候,我翻到了一本旧影集,里面 只有几张老照片,都是合影。而且,都是被剪过的合影。 在梁家,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合影。婆婆的卧室里有一张五斗橱,上面摆着几 个旧相框,里面有不少老照片。梁知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梁新的童年和少年都在 那里有条不紊地排列着。也有不少合影:少年的梁知和青年的婆婆;中年的公公、 婆婆和幼年的梁新;中年的梁知、青年的梁新和晚年的婆婆;还有一张是四人合影, 中年已过还未到晚年的公公、婆婆和青年的梁知以及少年的梁新。那时的梁知正英 气十足,梁新也已经初具了男子汉的气质。三个男人都很严肃,唯有婆婆微微笑着, 很是满足的模样。当时我还仔细看了看婆婆青年时的面容,年轻时的婆婆比现在瘦 了许多,沉静中有几分清秀,只是脸部的轮廓显得有些生硬。 “妈,咱家的老照片就这么多么?”记得我问。 “就这么多。”她说。 现在看来,显然不是。这些不被承认的老照片,这些被婆婆的语言强力删除的 老照片,如今,就这样眉眼分明地站在这里,站在我的眼前。一个又一个不规则的 空洞,明显是从合影里剪掉了某人。一张是梁新和某人的合影,一张是梁知梁新和 某人的合影,最大的那张合影应当是人数最多的合影,那个眉头紧锁的严肃男人是 已经去世的公公,他身旁的女人一看就是仍然在世的婆婆。前面三个人,梁新在中 间,梁知在左边,右边的那个就是被剪掉的某人。 那个某人,除了梅梅,还会是谁呢? 在写字台左侧小柜的最里端我也有了重要收获:我发现了一个白色的鞋盒。鞋 盒发黄,已然很旧,封口用透明胶布粘着。这有点儿麻烦,不过对我来说也不是什 么难事。我很快找到了鞋盒底部的关窍,把它打开。 里面是两封信。信封上是典型的女孩子的字迹,清秀,玲珑,娇弱。邮戳上的 时间,一封是一九九一年七月六日,另一封是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二十日,收信人都 是梁新,看收信时的地址,是河南省源城市第一中学初二五班——没错,那时候梁 新才十四岁,正上初中。写信人的地址是东莞市长安镇可园路香草小区一号楼三单 元六楼西户,落款是一个字:梅。 都是梅梅写给梁新的。 我打开信。第一封信很短,也没什么内容,无非是好好学习,听妈妈的话,听 哥哥的话,好好学习才会有出路,我在这边很好,等等。第二封稍微特别些:“… …我现在当妈妈了,你当舅舅了。孩子很爱哭,是个小淘气。我给他起了个名字, 叫未未,希望他能有个好一点儿的未来。你觉得怎么样?要是觉得不好,你再给他 起一个,好么……赵小军说再过两个月就把他送回他四川老家去,我不同意。孩子 还是要跟着妈妈才好。可是一边带孩子一边上班确实不可能,所以我打算辞掉制衣 厂的工作。我已经瞅准了小区大门对面的一家婴儿用品商店,想把它盘下来,很小, 用不了多少钱,我手头已经有一些积蓄了,如果你寒假能来的话,这店应该已经开 业了。我已经随信给你寄了三百块钱路费,你注意查收一下,到时候路上用。再附 上地图一张,是我自己画的,你要是来的话,就按照我画的路线,保证不会迷路… …我真糊涂。你要是来我肯定就去火车站接你了,哪儿还用得着地图呀。可是既然 已经画了,就寄给你吧。你没事儿看着玩吧。要是不能来也没关系,这些钱你就留 着零花吧。不过,我是多想让你来啊……” 地图画得很稚拙,却也很详尽。箭头从东莞火车站出发,一直延伸到那个可园 路香草小区才打了一个大大的五角星。指示的线路和路边的典型建筑物都标注得一 清二楚。途中有个珍美制衣厂,旁边也打了个小小的五角星,想来就是梅梅信中所 说的那个厂。这么说,她曾经在东莞打过工?还在东莞那边结了婚?还有个孩子? 一串串疑问呼啸而来。但是,没有时间思虑。先存着吧。 一个月亮很好的晚上,我和梁新做了爱——是我和他在那个时期鲜有的几次做 爱之一。做爱之后,和过去的情形一样,我穿着睡衣睡裤,他一丝不挂地裸着身体, 松松地把我揽在他的胸前,一只手像拍打婴儿一样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肩,另一只手 则快捷地按着遥控器,寻找着最可心的电视节目。 这时候的男人,是智商最低的时候。 “喂。”我喊。 “嗯?” “跟我说说梅梅姐吧。” 他的两只手都停住。 我沉默着。 “你,说什么?”他终于开口。 “梅梅姐的事,我想听你说说。” “你,怎么知道的?”他眼里一闪,坐起来。 “你不说就以为我不会知道么?你没听过那句话么?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最后几个字刚出口我就意识到用在这里有些不合适,于是赶快找补,“我的意思是 说,即使梅梅姐不在了,只要她在过,那她在这个世上就不会不留下一点儿痕迹。 何况我跟梅梅姐长得还有几分像。”我顿了顿,“其实,我怎么知道的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梅梅姐的事,我从没有听家里任何一个人说起过。” 梁新沉默片刻:“你还知道什么?” “你和哥哥是同母异父,和梅梅姐是同父异母。对不对?明白了这个,我才明 白你听到我讲我和几个哥哥都是同母异父的时候,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为什么 会那么心疼我,”我让语调压抑出几分深情,“这就是感同身受。” 梁新沉默。 这个时候,需要再加一把火。我控制着语速,慢慢地把所有可以说得出口的证 据都给他排列出来:书房里的那些盖着梅花印章的旧书;旧影集里被剪出来的那些 不规则的空洞;秦红的惊叹;粮食局副局长的告知……除了这些非虚构,我还即兴 创作了一些他无法印证却只能相信的虚构:婚礼那天我在酒店上卫生间,有人特意 跑到我跟前说我像梅梅;有一次我走在路上,也有个陌生人跟着我说我像梅梅;还 有一次在超市,也听见有人议论说我像梅梅——反正我来源城时间不长,有充足的 理由不认识他们,无法承担向梁新具体指证的责任。 梁新坐在那里,垂着头默默地听着,许久,他终于开口:“梅梅姐的事,不是 什么喜兴的事。你怀着孩子,听这些事不好。” “正因为我都怀着梁家的孩子了,我才更想要知道梁家的事。这一件事只有我 被蒙在鼓里,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那些外人都比我知道得多,这不是生生告 诉我,我还不如那些外人么?” “好吧,我可以说。但有个前提,我说多少你听多少,一句也不要多问。” “嗯。” 乖,其实,你已经知道得不少了。咱妈不是爸的原配,是梅姨死后才又嫁过来 的。咱爸的原配就是梅姨,梅梅姐的妈。梅梅姐的名字其实就是梅姨的姓,她的大 名就叫梁梅。不过好多人都叫她梅梅。这么叫又顺耳又顺口。是不是? 梅梅姐,她特别爱笑。可以说,我记忆里最早听到的声音就是她的笑声。她的 笑声,像最甜最脆的那种水果:砀山梨,烟台苹果,或者是陈寨的西瓜——你的没 她那么透,比她的沙哑一些,也好听。陈寨是老姑的村子。老姑是奶奶那一辈儿的 拐弯亲戚,爸爸管她叫姑,我和梅梅姐就管她叫老姑。 老姑家就是陈寨的。是离城有六十多公里的乡下。她说她比我大五十整岁,那 么今年该有七十五了。我小时候,她一到夏天就会给我们带来他们陈寨的西瓜。我 是她带大的,梅梅姐也是她带大的。我听她说,当初梅姨快生梅梅姐的时候,爸爸 请她过来伺候月子,她这一来就把梅梅姐从小带到了大。等梅梅姐大了,又有了我。 她又开始带我。我上小学那年她才走的,我有好几年都没顾上去看她了……我早就 答应过她。等娶了媳妇就带着媳妇去看她,乖,回头咱们去一趟吧。 我小时候,除了老姑就是梅梅姐照顾我。她一放学就先从老姑那里把我抱走, 老姑才好脱手做饭。哥也帮忙,偶尔也会逗逗我,不过他做的可跟梅梅姐不能比。 我跟哥的感情是长大之后渐渐建立起来的。小时候还是跟梅梅姐亲。每到她放学的 那个点儿,我都眼巴巴地等着她回来。我上小学的那一年,她上高二,学习很紧张, 可她放学后仍然会先和我玩,先看我做作业,忙完了我的,再做她的。 她和咱妈的关系么,还好。这种关系么,总是不大好处的。她们之间给我的印 象就是不远不近,相安无事。现在想来,这也多亏了梅梅姐的性格好。怎么说呢, 不能说咱妈心窄,可梅梅姐确实比咱妈心宽,不怎么计较,还对咱妈一直赔着小心, 所以也还能处。她的小心就是好像用一层厚厚的棉花把自己给包裹起来一样,笑不 出声,说话也轻声轻语的,在咱妈面前,她尽量用最小的动静干活、学习、吃饭… …如果爸不回来吃饭,梅梅姐就不和我们一起吃饭,等我们都吃过了,她才会和老 姑去吃。要是爸在家,她就会和我们一起吃。后来我才懂得了这里面的意思:爸不 回来,她不上桌咱妈就不会觉得碍眼。爸回来了,她上桌咱妈才好在爸面前做人。 挺微妙的。她和咱妈之间,就是这种状况,所以你想,妈她还能怎么样呢?梅梅姐 呢,即使有什么委屈,忍忍也就过去了。也许很不容易过去,反正我是很少看见她 过不去的样子。只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了,是因为我。 那一次,梅梅姐放学回来,照例先给我检查作业,我在一边削铅笔。也不知道 是从哪儿开始兴起的,那时候我们班的男孩子都把爸爸的刮胡刀片拿来削铅笔。刀 片很锋利,可以把铅笔削得很尖,也很容易就把手削破,我都把自己的手削破可多 回了,也没当回事。可是那天恰巧就成了问题。梅梅姐一看见我指头出血就不由自 主地叫了一声,连忙把那个指头放到了她嘴里。我的手多脏啊,就想抽出来,这时 妈正好下班了,一进门就看见我从梅梅姐嘴里抽出了血淋淋的指头,她劈手就给了 梅梅姐一个耳光。没想到爸也跟着进了门,看见妈打梅梅姐,上来就给了妈一个耳 光,家里就乱成了一团。我和梅梅姐也不能做什么,就只是哭…… 就是这件。这是我看见的唯一一次家庭矛盾,这件事以后,可能妈也觉出了自 己的过分,就注意了很多。反正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和梅梅姐之间有什么明显 的冲突。后来么,就是梅梅姐考大学,那时候的大学还真是不好考,她考了两年都 没考上,可能还是底子差吧,哥还好好地给她补了一阵呢,可就是不行。她和哥的 关系?就那样吧,一般的兄妹关系呗。互相喜欢?这不可能吧。要说喜欢,我倒觉 得是红姐喜欢过哥,对,就是那个卖衣服的秦红,她那时候是梅梅姐的好朋友,经 常来找梅梅姐玩。后来梅梅姐去了南方,她好像还来找过哥……梅梅姐和哥要是有 什么,我应该有感觉。不,我没有那么封建。他们俩好,我当然没意见。反正他们 俩也没有血缘关系,就是互相喜欢也算不上是乱伦。可我真不知道,所以不能瞎说。 梅梅姐第二年复读的时候,爸突然去世了。对,这事对她打击挺大的,那一段 时间她总是哭。那年,她又没考上大学,就待在了家里。妈不是在市教委么?就托 关系让她去十里铺小学当了个民办老师,据妈的意思,是想着瞅机会就给她转正的。 一转正不就是铁饭碗了么?要说妈做到这一步,也算不错。当了民师,梅梅姐吃住 都在学校,难得回来,我和她见得就越来越少了。可她总还是很亲我,每次回来都 给我带礼物,不是衣服就是书,还有玩具什么的。你看到的那些盖有梅花印章的书, 都是她给我买的。后来么,可能是赶上清退民办教师,她就离开了学校,找了份儿 别的工作……干什么?除了打工她还能干什么呢?她的工越打越远,越打越远,最 后就死在了外头…… 乖,咱不说了,好吗?我不能再说了。梅梅姐是我唯一的姐姐,每当想起她, 就像刀一下一下地割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