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所有和梁知的做爱,都是在老房子里。婆婆去世后的老房子,这小小的老房子, 没有比这个老房子更适合做爱的了。这个空荡荡的老房子,寂寞的老房子。 第一次,我先到。烧好了水,铺好了床。他到之后,先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 来,打开了电视。我给他端上一杯白开水,来到了卧室,走到窗前,看着晴朗的天 空,空中有鸽子盘旋飞过。真好,这个城市,还可以看到鸽子。 卧室门轻响,他进来了。我回头看着他,迎着他的目光。他慢慢地走到我的面 前,伸出手,把我抱住。离我们上次的做爱已经差不多两年了。这是怎样的两年, 尽管每次看到他我都会想到曾有的欢爱,但是,想和做之间有着怎样的距离,我们 都心如明镜。 一时间,我不知所措。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已经把我抱到了床上,已经开 始脱我的衣服。我想推开他——不,这么说是虚伪的,我根本不想推开他。我的身 体告诉我:我早就想被他这么抱了,我早就想和他做爱了。这个场景,这个情形, 我早就想了一千遍一万遍无数无数遍了。尤其是那个夜晚之后,那个被我戳穿了他 最深真相的夜晚之后。 ——亲爱的人,我最亲爱的人,我理解你,理解你的一切。你的恐惧,你的懦 弱,你的自私,你的微贱……我都理解。甚至连你自己都不肯承认或者不曾意识到 的你的黑暗和肮脏、污浊和卑下,我都理解。我理解这一切。 ——亲爱的人,原来,我们都是在污泥里的人,都是在黑暗中的人。你经历的 一切,其实我也在经历。只是因为黑暗太黑,或者是因为我们的视力太差,我们居 然不知道,彼此站得这么近。 ——如此黑暗,如此肮脏,如此污浊,如此冰冷。但是,我知道,我们共在这 黑暗、肮脏、污浊和冰冷中。也许,这就是最重要的温暖和光明。 那么,亲爱的人,来吧。来到我这里吧,来到我身体里吧。让我把你装下。此 刻,我要把你全部装下。让我拥抱你,亲吻你,容纳你,如同拥抱、亲吻、容纳我 自己。让我疼爱你,怜惜你,悲悯你,如同疼爱、怜惜、悲悯我自己。 他的动作很剧烈。我承受着他的剧烈。在他进入的一瞬间,一切都仿佛回到了 第一次。我紧咬双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但是,我整个身体都在无声地欢呼。 如同正在工作的高压锅,锅外平静无比,锅内灼热欲燃。烫得发疼的愉悦,被封闭 得严严实实的愉悦,就这样在我体内蒸腾,回荡,让我的身体迅速饱满沉重了起来。 不由得,脑子里闪现出和梁新同床共枕的那些夜晚,那些夜晚,为了向梁新证明我 爱他——或者为了向自己证明我在努力爱他,我会在最合适的时刻发出呻吟,甚至 制造痉挛,让一些高潮的表征以最自然的方式在身上呈现出来,蒙骗他,也蒙骗自 己。如同看起来饱满的麦子,里面却是空的。 但是此刻,在梁知身下,一切却恰恰相反。我的身体看起来无声无息,僵硬的 动作与其说是迎合,不如说是挣扎,但不折不扣的欢愉却充斥了每个瞬间——看似 干瘪的麦粒中,点点滴滴都是结结实实的粮食。我的身体,此刻就是一个巨大的贪 婪的粮仓。 忽然想起,有一次,单位会计发短信要身份证号,他发错了一个字,把身份证 的份打成了体,身份证成了身体证。他是群发的,因此在单位成了好一段时间的笑 谈。但是,此刻,我却觉得这个笔误对于我和梁知是那么的贴切。什么大伯哥,什 么弟妹,什么情人,什么艳遇,此刻,这些概念统统都是那么苍白和可笑—一没有 身份,只有身体。此时此刻,只有我和他。只有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如此而已。 让可恶的身份滚蛋吧,滚出这个房子,滚出这个大院,滚出这个城市,滚出这个省, 滚出这个国家,滚出这个地球。不,不要滚向纯洁的星空,也不要滚向浩瀚的宇宙, 不要滚向我闲暇时常常凝望和畅想的那些地方——那么,就让它在滚的过程中变得 越来越小吧,最后自然而然地消失,分解,无影无踪…… 结束的时候,我落泪了。梁知也落泪了。他久久地伏在我的身体上,把头埋在 我的颈下。我抱着他,抱了很久,很久。 那一段时间,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医院,无论是当着人还是独处,梁新对我都很 好。一如既往的那种好。不,应该说甚至比以往更好:他对安安照顾得无微不至, 常常会唱着歌儿拖地洗衣,买我爱吃的各种东西……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看起来都 很愉悦。 起初,我有些怀疑他这种愉悦是假的,是伪装的。直到联想起我当初对梁知的 心情,才有些相信:这未必就假。不常常是这样么?一个亏欠我们的人,我们往往 会对他有着强烈的心理优越感,往往会因此而很愿意见到他,见到他时还常常会心 情大好。而对于所亏欠的人,往往就恰好相反——谁都不愿意见债主,谁都愿意见 债客。我和安安都是梁新的债客,他:是我和安安的债主。他的宽容大度救了我和 安安,还有一个新生命可以因他的宽容大度而来到这个世界上,这些都是他散布出 来的巨大恩泽。这巨大的恩泽所衍生出来的光辉有效地抵消着我和安安带给他的羞 辱与痛苦,他的人格境界甚至会因此而升华好几个层次。他难道没有理由为此愉悦 么?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我随后悟出来的。没错,还是因为梅梅。作为梅梅的 影子,在梁新的意识里,我无疑忠实地复制了她所有重要的生活要点:不慎失身, 未婚先孕,怀着孩子被另一个男人接纳,现在又因意外的打击而将失去这个孩子… …“我可以。”他曾对赵小军如是说。看起来他是在扎扎实实地践行着这三个字。 在对我的深情原谅中,在对安安的爱怜救治中,一定反射着他当年向赵小军发出的 这慷慨应答,以及对梅梅无法言喻的体恤、愧疚和疼惜。 但毫无疑问,这种状态还是有问题。当然有问题。问题就是:梁新的表现不仅 是好,而是太好。我一遍遍地问着自己:真的有这么好么?真的就这么好? 当然没有这么好。当然也有不好。但那不好被梁新藏了起来,或者说,他自认 为已经藏了起来。不过,怎么能躲得过我的眼睛呢?他唱歌时偶尔有的涩涩一顿, 他拖地时无意识地在某一片地面反复流连,他递给我东西时恍惚缥缈的眼神……这 些都是不好,全都是不好。 ——最大的不好,是一个又一个分居的夜晚。自从安安病后,我们就开始了分 居,更准确地说,是在他原谅我之后,我们就开始了分居,从此再也没有共度一夜。 那些夜晚,我的心和他的心之间的宽阔,如同海洋;我的身和他的身之间的空茫, 如同深渊。 ——最大的不好,是我一段又一段消失的时间。对于我和梁新来说,这些我空 缺的时间,去向不明的时间,都不能言说,也不用言说。这些柔软的坚硬的时间, 这些无形的有量的时间,这些美丽的丑陋的时间,这些宽广的狭窄的时间,这些仁 慈的残酷的时间,这些凶险的吉祥的时间。 ——最大的不好,就是那些夜晚里我做的诸如此类的梦:梦见梁知、梁新和我 都待在一个屋子里。梁新在厨房做饭,我和梁知在客厅。我觉得不妥,就去厨房帮 忙。梁新正在案板上切菜,头也不抬地说:“没事儿,你去吧。”去?去哪儿?去 陪梁知么?梁新的口气让我非常不快。我忽然觉出一种暧昧的气息,但这气息其实 又是坦白的。那就是:梁新早就知道了梁知和我的秘史,毫无疑问是梁知告诉他的。 他们已经达成了共识,只是不让我知道。就让我以我的无知夹在他们的已知之间。 于是,即使在梦中,凶猛的羞辱也对我扑面而来。我对梁新说:这不行。梁新却仍 旧是淡淡地说:怎么不行?他没说什么不行,直接就说怎么不行。这证明他完全知 道我在想什么。更大的羞辱打压着我。我说:就是不行!随着我的话音,一股冷气 从背后袭来,我回头,是梁知。他非常温和地看着我,说:就这样吧。这样行。我 再看梁新,他仍然在切着菜。有什么声音滴滴答答地落到了地上,我低头,是血。 再看案板,原来梁新一直都在切他的手指……梦醒了。 这样行。梁知在梦中的神情是那么温和。然而温和之下,却是很深的冷漠。 这样行。这样行。我喃喃自语,在黑暗中紧紧地抓住被角。是的,我需要这三 个字。梁知和梁新也需要这三个字,安安也需要这三个字……我们所有人,似乎都 需要这三个字。 那一天是阴历八月十六,天气非常好。中秋时节前后的源城,很容易有这样的 好天气。夏日的燥热正在消退,秋意的高爽正在靠近。一退一进之间,天地澄明, 空气清新。这是做爱的好天气。 我们是在客厅做的爱。那一次,我特别温柔。记忆中,我对他从来没有那么温 柔过——不,对任何男人都没有那么温柔过。简直可以说是极尽温柔之能事。 “你今天怎么……”他也有些诧异,问我。 “我听说,特别甜蜜地做爱,会生出特别聪明健康的孩子。”我说。然后我们 谈起了正在努力怀上的这个未来的孩子,梁知说,这个孩子,无论男女,都叫他梁 生。 “或者叫他梁药。”我说。 是的,这个孩子,他或她就是一味药。 “等有了他……”梁知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没有接话。我们都知道彼此在沉默 中共同趋向的那个选择:一旦怀上了这个孩子,我和他的欢爱将就此停止。然后, 我将不惜一切代价,为梁新生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孩子——我和梁知都是他的债客, 我们都将也必将在对他完美隐瞒的前提下,以各自的方式向他还债。 “虽然也是为了安安,可是一想到安安那么难受的样子,就觉得咱们这样做爱 也是有罪的呢。” “不这样也是有罪呢。” “是啊,总之,都有罪。” “既然都有罪,那就都别认了吧。” “不,我要认。”我执拗。知道他是在逗我。 是的,我不饶恕。因为,我们是同流合污。即使同再大的流,合再大的污,也 是同流合污。只要我们向往着干净之地,清洁之地,那么,我就不能饶恕。 绝不饶恕。 “要认罪,先知罪。所以古代衙门里的老爷审案,拍完惊堂木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可知罪?”梁知抱着我,亲着我的额头,“你可知罪?” 我也笑着亲吻他。是的,我知罪。 “吾一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每天 啊每天啊,我都要问自己好几遍:为人家谋虑是否不够尽心?和朋友交往是否不够 诚信?传授的学业是否不曾温习? 《论语》里,只有这几句话我是最烂熟的。当然,我不曾为人谋,也没有什么 朋友,更不曾去温习什么学业。这古老的询问只是一个壳,我在这壳里装进了自己 想装的瓤。那瓤是朝向我自己的,只朝向我自己。精髓只是那一个字:省。 省。多么有意思的一个字啊。一个少,一个自。这显然就是在说:人们对于自 己的问题总是反思得太少,所以要省。 那天,我和梁知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该走了。” 他说:“好。” 然后,他把屋门打开。 梁新站在门外。 是的,我们以为我们已经很周全了。我们从不同一时间过来,总是一前一后。 梁知是男的,不便化装,我每次来都要戴帽子和墨镜,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梁 知也换了老房的锁,没有把新钥匙配给梁新,他若是想来一定得告诉梁知,梁知一 定会知道,所以我们一定不会和他碰着…… 可是,现实的巨手轻轻一捻,我们的周全就变成了粉末:梁新的一个同事也住 在这里。那天他过来给同事送东西,被传达室的师傅叫住闲话了几句,师傅说方才 看见梁知进去了,梁新说那我正好和我哥坐一会儿…… 下面的事情,我只能以最简单的笔法去写。我无法详尽:三人呆立片刻后,梁 新狂奔而去。 十分钟后,他车祸而死。 就是这样。 那天,我没有去追梁新。但是,我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就像几十年前的那天 晚上,粱文道目睹着梅好走进了群英河一样,就像张小英目睹着梁文道目睹着梅好 走进了群英河一样,就像那个一直寄白信封的人目睹着张小英目睹着梁文道目睹着 梅好走进了群英河一样。 “昨天下午三点四十八分,我市东二环路与运河路交叉口北两百米处发生一起 惨烈车祸,一辆别克和一辆集卡车相撞。据监控显示。别克司机高速驾驶,且违规 超车,集卡车躲闪不及,与别克迎头相撞,集卡车司机轻微受伤,没有生命危险, 别克车被撞成一团烂铁,司机当场身亡……”这则发表于二OO四年九月二十九日《 源城日报》的短讯,我一直留到现在。 一场车祸。对于梁新的死,这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能向外人交代的最好缘由。 从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这个世界的所有车祸都起了怀疑:所谓的车祸到底始 于何时何地?当梁新的别克决绝地撞向集卡车的时候,这场车祸难道不是从他出生 那天就开始启动了么?不,比那天还要早,应该说从他母亲出生那天,不,应该是 从他母亲的母亲出生那天……如此可以用无聊的假设来畅想一切:如果我和梁知那 天没有约会呢?如果我不执意生下安安呢?如果我一开始就对梁新说明真相呢?如 果我当初就不来源城呢?这还可以陷入另一场无解的循环:如果我没有碰到梁知呢? 如果梁知没有碰到梅梅呢?如果梁文道没有和张小英结婚呢?如果梅好没有疯掉呢? 如果没有“文革”呢…… 还是打住吧。还是不要再用这种大而无当的说辞和轻巧省力的逻辑来妄图推卸 那些沉甸甸的当下的责任吧——我,梁知,我们就是杀死梁新的凶手。那辆别克就 是我和梁知所开。我和他都是驾驶员,都是发动机,都是滚滚向前的轮胎,我和他 一起绑架着梁新,让他奔向那辆凶悍的集卡,在即将撞上的一刹那,我们隐形,让 他以最迅疾最决断的方式,成为我们生命中的过客。 就是我们。 车祸地点据说很干净,丝毫看不出要人命的鲜艳痕迹。很多天之后,我走过那 里,下意识地看着地面,看了很久才看到一些暗暗的红色。我蹲下身,仔细地摩挲 了一会儿,才发现是漆。是刷隔离栏滴漏的漆。这就对了。血是留不了这么长时间 的。血是这世界最脆弱的事物之一。 梁新的葬礼很隆重。火葬场的告别厅里,他被浓妆艳抹的脸已经完全不像他了。 我抱着安安。安安没有怎么哭。她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替我擦泪。我一直觉得自己都 没有泪了,可是安安的小手却一直是湿漉漉的。 “不哭,妈妈。” “妈妈,不哭。” 她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也根本不认得那个静静躺着的人是她的爸爸,名义上 的爸爸。梁远倒是哭得十分伤心。这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已经能够充分地表达自己的 感情了。庄雅一边呈现着适时适度的悲痛,一边絮絮地对着她的娘家人说着闲话, 说来的人太少了,不像个样子,不够体面——在源城,官员之间的人情交际说淡也 淡,说浓也浓,说紧也紧,说松也松。要看各自的位置和修为。淡的松的可以鸡犬 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浓的紧的可以连彼此的母亲老婆孩子过生日都要互相走动。庄 雅说谁谁谁家办什么事,梁知都去了,梁新死了,这么大的事,他们却没有来。说 那些人显然都是势利之徒,都在忘恩负义。 我默默地听着。梁新的死居然还可以成为世态炎凉的试纸,能够有效地检验出 梁知被停职前的社交质量和投资成效,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不过,再想想,对庄 雅而言,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丧事办理的整个过程中,梁知都冷静细腻,井井有条:放大遗像,买骨灰盒, 确定火化时辰,选择随葬物品,对亲友迎来送往,对餐饭调停安排,偶尔有昔日同 僚过来时也会不失仪地寒暄……总之是无不周到,无不妥帖。一直到把梁新的灵柩 送到梁家坟,掩埋好,坟地上新起了一个圆圆的土丘,最后一串鞭炮噼噼啪啪地响 起,众人准备离去,一直到这时候,他才表现出了他的异样。 他在梁新坟前跪下了。 按照源城的礼俗,他是不必跪的。虽然死者为大,但毕竟长兄如父,他没有给 梁新跪的道理。进到坟地之后,他也一直没有跪。但是,此时,他跪下了。当着这 么多人,他让上半身贴在梁新坟前的泥土上,两只手也紧紧地攥着泥土。他肩背耸 动,哭着,哭着。 众目睽睽。然后,大家去拉他,谁也拉不动。他顽固地保持着下跪的姿势,说 :“你们走,都走。” 我没有拉他。我知道他早就想给梁新跪下了。这种看起来非比寻常的跪,在他 心中已经演练了无数次。他亏欠梁新,一直在亏欠。梅梅之死的那夜,他自己先和 梅梅谈,安排让梁新后谈,是因为他知道锋锐十足的少年梁新会使出最大的力气说 出最暴烈的话语把梅梅推向崩溃的悬崖——他是刀柄,梁新是刀尖。当我来到源城 寄生在梁新身上进入梁家,又是他配合着我让梁新接纳了本属于他的风流余孽。当 安安患了白血病,他和我鸳梦重温,对于梁新的亏欠更是百上加斤…… 我也很想走过去,抱着安安在他身旁跪下。但我没有。跪的时间还多得很,什 么时候等安安好了,再来尽情地跪吧。我对自己说。 据庄雅说,那天,梁知一直跪到暮色四合才离开,当天晚上,他开始发高烧。 第二天,我去看他。他从床上坐起来,一把把安安抱在怀里,叫道:“安安。”安 安摸着他的脸,叫道:“伯伯。”他笑了笑,用干裂的嘴唇亲了亲安安的小脸。 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梁新,以安安的名义,我和梁知可以自由自在地 约会了。我们随时可以去老房子那里,或者他随时可以来合欢小区。但是,一周之 后,我们再次相聚时,却没有做爱。 我们已经无法做爱。 “我不行了。”梁知说。 暂时不行没关系,他本来是行的,他曾经那么行,所以一定会行。不行是因为 心理作用,因为梁新的死,因为急于求成,因为欲速则不达,因为太想行了反而不 行……我竭尽所能地安慰着自己,还有梁知。 为了避开梁新的印记,我们不再去老房子,也不去合欢小区,我们去了宾馆。 我们买了很多吃食,预备几天都不出门,好好地做爱。我们用各种方法尝试着:我 在屋里赤身裸体,以便随时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或者只穿一点点衣服,“饮食男 女网”上说最好的性感是欲拒还迎,欲露还遮。或者穿得严丝合缝,以便增强神秘 感和战斗欲……露珠润透薄雾的清晨,在早练回来的人们拿着的大饼油条的香气里, 我们在试;半上午,宾馆停车场里开关车门电子锁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们在试;中 午,新闻播放的音乐正点响起,和着楼下餐厅的划拳声,我们在试;过了中午,是 太阳最温热的时刻,我们相偎睡去,醒来时再试;我们甚至还看了黄碟…… 但是,还是不行。金地、富豪、山水、文雅、仁和……我们一家酒店一家酒店 地住着。我们互相劝慰着,说不要着急,这不是急的事,我们有的是机会。放松, 慢慢来。到后来,我们不再去酒店。去酒店有用么?只要这酒店还在源城。再进一 步说,离开源城又怎么样呢?只要还在这地球上。 我们一点一点地接近着绝望。 但是,让我意外的是,渐渐地,梁知不再回避和我一起外出。我们一起抱着安 安去医院,一起去超市购物,一起去菜市场买菜……我和他,越来越成双入对,如 同最正常的夫妻。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啊。原本我还有些担心,担心梁新的死会让我 和他的关系后退,再后退。怕我们对梁新的亏欠像一座高山,横亘在我和他中间。 我没有想到,在梁新死后,梁知居然也去掉了最后的顾忌和羞耻,光明正大地和我 走在了一起。在郑州时,我曾无数次想象和梁知会有这样的时刻,现在,真的有了, 却又如此不真实。这夫妇相伴怀抱稚子的温馨场景,美梦般的不真实,也噩梦般的 不真实:安安绝症,梁新初逝,我们仿佛在踩着一个大尸体,怀抱着一个小尸体, 与死神同行。 很快,整个源城的人似乎都知道了我和梁知的事。走在大街上,我能够清晰地 感觉到那些目光。那些目光没有声音,却有分量。它们的分量含在空气中,进人到 我们的毛孔里和呼吸里,粘在我们的衣服上和头发上,生长在我们走过的道路两旁, 还有路面本身。它们无处不在。 但我很从容,梁知也很从容。他的眼神经常呈现出一种老人的辽远、宽阔和安 详。这眼神让我喜欢,让我沉迷,却也让我有隐隐的担忧。 “如果是为我考虑的话,其实你不必这样。”那次,我说,“你只是停职。还 有机会的。” “你曾说过我停职之后才有了点儿人样,还记得么?”他笑。他说的是我戳破 他最深隐秘的那个夜晚,“我想过得越来越有人样。” “可是,你这样,就没有一点儿退路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么。”他又笑,“我正在生呢。” 我沉默。抱住他。置之死地,而后不一定生。但如果想要生,似乎一定得先把 自己置之于死地。换句话说,如果不把自己置之于死地,就一定不会生。 让他生吧。让他生。请让他生。我暗暗地祈祷。也不知道在向谁祈祷。 听到我和梁知的事,庄雅起初一直在沉寂。后来她找梁知求证,梁知据实相告。 很自然地,庄雅提出了离婚。梁知答应之后,同样,很自然地,她又陷入了沉寂。 离婚的前提是梁知净身出户,所以财产肯定不是问题。她不想离婚无非是觉得如果 这么顺顺利利地离掉,那就是太便宜我们了。于是,她和梁知之间陷入了冷战。有 意思的是,从始至终,她一直没有联系过我,没有以任何直接或者间接的方式约见 过我,以便向我辱骂或者声讨。我曾经想象过,如果她来兴师问罪我该怎么办?她 无非是那句经典的:“你怎么那么不要脸。”那我就会回敬她:“你说的那种脸, 我根本不稀罕要。你喜欢就好好留着吧。” 后来,我辗转听说,庄雅对很多人义正词严地表明过自己的态度:“自作孽, 不可活。就叫那对狗男女去作孽吧。我不信恶人没恶报!” 她一定知道这个。自与她相识以来,这是我所见过的她的最为明智之事。 和庄雅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是源城的那些人。所谓的熟人——熟的只是姓名和 面容,其他的,还有什么熟的呢?那些熟人,每当看到我们,就像躲瘟疫一样躲着, 实在躲不过去的,就硬着头皮上来打个哈哈。 “来了?” “来了。” “走啊?” “走。” “吃了么?” “吃过了。” 说了等于没说,一切话语都没有意义。或者说,有着最没意义的意义:证明我 们还在活着,还在他们中间活着。 这世界是汪洋大海,我和梁知、安安是大海中的孤岛。孤岛上也有欢乐,小小 的纯粹的欢乐。而这欢乐很多都是安安在病痛折磨稍稍平缓的时候给我们带来的。 她说着最简单的话语,唱着最简单的儿歌,指认着“看图识物”上那些最简单的卡 通标识:花,鸟,车,衣,水,山,树,云……每一样事物都有千万种形态,但是, 在安安这里,却只归于那一个字:花就是花,鸟就是鸟,车就是车,衣就是衣,水 就是水,山就是山,树就是树,云就是云。 这就是人生若只如初见。多么好的如初见。可是,这种好又是多么海市蜃楼, 多么短命啊。 然而,无论如何,梁知还是不行。他始终无法再勃起。而安安的状况已经一天 不如一天,不能再等了。我们终于做了最终端的选择:到郑州一家专业医院做人工 授精。第一步便是做生殖功能检查。那是我有生以来做得最细腻的一次妇科检查: 子宫内膜活检腺体,双侧输卵管、卵巢、宫颈黏液、孕酮、睾酮、雌二醇、泌乳素、 促黄体生成素、促卵泡成熟素……我的结果先出来,当然,一切正常。医生助理甚 至已经为我预算了排卵日期,以确定最佳的受精时间。梁知的检查结果随后也出来 了,医生把他叫了进去单独谈话,我在门外悄悄地听着。很短,只有几句对话: “有希望治好么?” “要看情况。” “得多长时间?” “很难说。”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我和梁知目光相遇。梁知笑了笑,笑得很努力。我也努力 地想对他笑,却没有笑出来。看着诊断书上“死精症”这三个字,无声无息中。我 泪流满面。 那天,我们从郑州回到源城,已经是深夜。我们躺在床上,梁知把头埋在我的 怀里,轻轻地说:“金金,我救不了安安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重量,仿佛灵魂已经飞走了一样。 我紧紧地抱着他。能说什么呢,说什么好呢? “金金,我现在才明白,”他说,“人如果有罪的话,是不能自己原谅自己的。 自己原谅自己,这是不行的。” 我茫然。这话从何说起?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尽力赎罪,对梅梅的罪。虽然有时候,我的尽力是 被迫的尽力,”他苦笑了一下,“可是,真的,我一直都在尽力。” “我知道。我知道。”我摸着他的脸。 “这么尽力的时候,我常常会悄悄地问自己:你这也算做得不错了吧?已经可 以得到原谅了吧?然后,我再悄悄地回答:你是不错。是可以原谅自己了……这么 多年来,我就是这么悄悄地原谅着自己。一直。” “你做的,真的很好。如果梅梅地下有知的话,她一定也原谅了你。”实在不 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他,我只能搬出梅梅。 “梅梅,她那么善良。如果她活着,一定会原谅我。”他微笑,“可是,梅梅 已经死了,,她在地下不会有知的。所以我没有被原谅,没有。不然的话,我不会 连安安都救不了。” 我沉默。万箭穿心。 “所以,金金,”他缓缓地重复着已经说过的那句话,“人如果有罪的话,是 不能自己原谅自己的。自己原谅自己,这是不行的。” “你还有远远。”我只能这么说。 他沉默。 “你还有未未。” 他依然沉默。 “你还有我。” “你是八O 年出生的。今年是你的本命年吧。”他终于开口。 “嗯。” “二十四岁。这么小,这么年轻。真年轻啊。”他摸了一下我的头,“我已经 活到了四十岁,够老了。” “不要离开我……”我拼命地抱着他,痛哭起来。仿佛他马上就会化成一缕烟 飘走,可是我抱得越紧我就越知道:他正在走。他正在离我远去。 “别哭。”他把我抱在怀里,像耳语一样,“无论我怎么样,你要好好活着。 即使安安死了,你也要好好活着。你不仅是在为你自己活,也是在为梅梅活,为梁 新活,为许多人活。你要好好照顾远远,还有未未。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我要失去他了。这个男人,我就要失去他了。他是这么 不好,他是这么坏,可是我爱他。可我就要失去他了。我知道我就要失去他了。我 要失去他了却阻挡不住这种失去。 “妹妹,晚安。”这是那天晚上,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他切脉自杀。 一个月后,安安死去。 他们都死后,我活了下来。是的,我就这么活了下来。我当然可以选择离开。 但是我没有想过离开。走是最容易的事,难的是留下。正如死是最容易的事,难的 是活着。我要留下,独自面对这伤痕累累,废墟重重。我要留下,面对这一切。 于是,我就这么一个人,活着。到现在为止,已经又活了八年。这些年,我一 直待在源城,再也没有成家。梁知通过不正当渠道给我找来的这份工作,我很珍惜, 做得尽心尽力,努力将功抵过。工资我只留三分之一自己花,其他三分之二分别给 了梁远和未未——梁知离世一年之后,庄雅就带着梁远再嫁,继任丈夫也在源城, 也是个公务员,丧妻不久。我在街上见到过他们几次,看庄雅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 我的样子,我就没有上前。他们看着很和美。鉴于庄雅的存在,每次我去看梁远的 时候,都是去她的学校。 总的来说,我的日子过得很节俭也很奢侈。节俭是我很少买衣服,吃得也简单。 除了买些书,香烟大概就是我最昂贵的消费品了。奢侈是因为出差机会很多,我可 以经常免费旅游。这些年,我走遍了整个中国,在新疆听《达坂城的姑娘》,在重 庆听《六口茶》,在贵州听《喜欢不喜欢都要喝》,在云南听《小河淌水》……在 这些地方,我以客人的身份和一帮帮的陌生人坐在一起,听他们谈天说地,或者静 静沉默。看他们开怀大笑,或者慷慨陈词。我知道,这是他们的生活。但是,我更 知道,这只是我眼中的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生活究竟到底怎样,只有他们自己的心 知道。 ——顺便说一句。我见过的所有旅游者里,国内的团队旅游是我见过的最可怜 的旅游形式。他们在旅行社一交过钱就不再有主动权,不知不觉间,司机和导游就 成了领导。他们乖巧地看二人的脸色行事,自作聪明地向他们讨教旅行里的各种常 识,并且在导游的指挥下开始了各种不由自主:游览可进可不进的人造景点;进大 同小异的地方特产店;在所谓的经典拍照点排队或者争抢着拍照;打仗一样吃质低 量少的团餐;在指定的卫生间和时间段上厕所……他们听信导游的种种恐吓,怕不 遵守时间会被抛弃,怕不到指定的地方购物会上当,怕错过那些所谓的好景点而遗 憾……在他们统一戴着的旅行社的帽子下,他们那个脑子,简直是怕死了。而团队 旅游里,又以散客集成的团队最为可怜。因为互不相识,他们根本不可能集成稍微 强劲一点儿的力量,即使勉强达成了什么像样点儿的有些价值的共识,也常常以老 奸巨猾的导游对他们的成功离间而飞快地走向流产。 据说旅游热是国民富裕的标志。但是,我所看到的这些旅游,富裕得却是那么 贫穷。穷到了骨子里。但是,我爱他们。这所有人,我爱他们。我和他们走在三天 两头被开膛破肚的同样的道路上,和他们呼吸着被污染过的同样的空气,吃着同样 的地沟油炒出来的同样口味的菜,看着同一个电视台播放的同一场春节联欢晚会, 读着同样的汉字组成的同样的报纸……所以,我爱他们。尽管他们不知道,知道了 也根本不会在意。而我的爱也根本无所谓他们知道不知道或者在不在意。我只是爱 我所爱。这爱空落落的,没有一点儿实惠,也没有一点儿利润……只是爱而已。 我不能不爱他们,无法不爱他们。 除了看梁远,我最常去看的还有老姑和未未。每次去看老姑的时候,她都会送 我一些自家种的菜或者亲手做的吃食。每次吃着她给的东西,我都觉得格外香。但 是,这香也总有一种淡淡的悲伤。我常常会忍不住地想,不久的将来,她会死的。 她死了之后,我还能吃到这么好的东西么?当然,吃不到也不会饿死,至多是被掺 杂在各种各样的食品里的各种各样的毒给慢慢毒死——不吃就是快死,吃了就是慢 死。左右都是个死,且都是不得好死。 每次离开老姑的时候,我都恋恋不舍。这个乡下老人,让我越来越觉得珍贵— —当那么多东西都不再可靠的时候,这个老人以她最朴素最本真的气质,依然可以 让我无条件地信任。 最后一次去看老姑是在半年前,我确诊了自己的肺癌之后。她执意要送给我一 袋面粉。说市面上最近不是查出了毒面粉么?这个面吃着放心。是她自家地里种植 的麦子,她又亲自送到镇上的磨坊磨出来的。 “如今的人咋恁胆大呢?吃的东西都敢动手脚,不怕天打雷劈……”她念叨。 我说现在的人早就不怕天打雷劈了。只怕没钱。 “如今的面,即便是自己家磨的,也没有以前香了。”她又说,“地里的化肥 太多,土不如以前了,水也不如以前了。水土都不如以前了。都坏了。” 我笑。 那袋面粉,我没有要。尽管我非常非常想要。 告别的时候,我跟她说我很快就要调动工作,要到很远的地方,以后很难再来 看她了。她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是前所未有地一直把我送到了村口。我微笑着 和她拥抱再见,她老泪纵横。这个历尽沧桑的老人,她懂得什么是永别。 最后一次去看未未是在一个月前。他已经是黄河学院二年级的学生了。 我看着他英俊的小脸,全神贯注地看着。这个可爱的孩子,我爱他,我爱他。 我以梅梅的全部意志和所有情感,爱他。 在确定自己得了肺癌之后,我在第一时间里就决定了放弃治疗。自从婆婆、梁 新、梁知、安安相继死去之后,冥冥之中,我似乎一直剠在等待着它的到来。现在, 它如约而至。在以最快的速度适应了它的陪伴之后,我马上做了下列决定:把婆婆 和梁新名下的两处房产分别转到了梁远和未未的名下;把赵小军还回来的那五万块 钱通过邮局汇款退给了钟潮;把梅梅的骨灰从源城火葬场取出来,随身携带—一跳 楼之前,梅梅说她要去找妈妈。如果人死后真的有灵魂的话,我相信她的灵魂一定 已经找到了妈妈。那么我能努力做的,就是让她的骨灰也依附在妈妈身边。我会在 给出版社的编辑管静的信里拜托她,请她帮我这个忙,把梅梅的骨灰放在我的骨灰 盒里——只是放在一起,绝对不能混合。虽然我们俩只有一个盒子的空间,但是, 她是她,我是我。这样最好。正如,我和她虽然在相似的容貌下活过,但是,终究, 她是她,我是我。这样最好。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向单位请了一个长期病假,离开了源城。在离开之前,我 还向单位打了一张借条,借了一些公款,数额是我的死亡抚恤金。我要提前把这些 钱拿到手。所有这些钱,我要留着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出版这本书。 ——我当然知道自己罪孽深重。而罪孽深重的我,面对我犯过罪的那些人,居 然从来没有道过歉,一次都没有。写这本书,就算是一次郑重的道歉吧。是我能够 做的最认真的道歉了。 这也是我赎罪的方式。许多人喜欢用抄佛经的方式为自己赎罪,相比之下,我 觉得还是自己的选择更有意思。佛经,多少人念的都是一样。我自己的事,在这世 上只属于我一个人。佛经,是佛的著作权。我的故事,是我这俗人的著作权。当然, 更相形见绌的是,佛经,字字莲花。我的故事,字字污泥——没错,我清楚地知道, 我写出来会被人骂。如果有幸的话,可能还会被骂得很长久,中大奖的话,还会遗 臭万年。 但是,我还是要写下来。 现在,我已经基本写完了。 这些都是最后的闲话。 今天,二O 一二年五月十二日,我读到了一首不错的诗——有些不太好意思, 我的做派似乎越来越像一个文艺青年了。那个诗人叫卡瓦菲斯,翻译者叫黄灿然, 诗的名字叫《第一级》: 青年诗人尤梅尼斯 有一天向忒奥克里托斯诉苦: “我现在已经写了两年了, 但我只作了一首田园诗。 这是我唯一完成的作品。 我看到,真可悲,诗歌的梯子 很高,太高了: 从我站着的第一级 我再也不能爬得更高了。“ 忒奥克里托斯回答:“这种话 不像样,亵渎神明。 能够来到第一级 你就应该高兴和骄傲了。 能够走到这么远已经是不小的成就了: 你已经做了一件光彩的事。“ 说实话,这种诗我不太懂,但是我觉得它懂我——已经写了这么多,虽然所有 的讲述对我来说已经是倾囊而出,但也可能只是像这诗里所说的那样:我只是站在 了第一级。第一级很低,而且我也不可能爬得更高——但是,我毕竟来到了这第一 级。能够来到这第一级,我已经深感欣慰。所以,在这里,我要悄悄地对自己说: 能够走到这么远已经是不小的成就了。相比于你恶迹累累的一生而言,这还算是一 件光彩的事。 对了,还有一件事需要交代一下:在安安去世的第二年,哑巴周年的那天,我 回了杨庄。那天,我早早地到了哑巴家,透过宽宽的大门缝,看了一会儿那座又低 又矮的堂屋。它几乎是全村最破的房子了,在它的屋顶上,一棵棵胖胖的瓦松在瓦 楞上天真地摇曳着。 那天,在哑巴坟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献上了鲜花和祭品,然后烧纸,放炮, 跪拜……我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给哑巴立了一块碑。那块碑是双层底座,碑体 是黑色大理石材质,一百四十厘米高,一百一十八厘米宽,八厘米厚。碑面上从左 到右刻着两行字: 显考讳金田根大人之墓 女儿金金 ——那个哑巴,我的父亲,他叫金田根。 如果有一天有人去了杨庄,在杨庄村外闲逛的时候,或许会看到它。 这是个阳光很好的下午。这一刻,我在床上,靠着东墙,任太阳的余晖柔和地 镀在脸上。哦,这间小小的房子真好。虽然西晒,虽然顶层,但西晒可以让我看到 夕阳,顶层可以让我安静。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尤其是夕阳。 这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太阳。她即将落下,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给编辑管 静的信已经写下,我的故事即将收尾,快递公司的送件员也即将到来,我最后的时 辰也越来越近。今夜,我将会用足够的安眠药把自己送走。那足够的安眠药,将成 为我最温情的剧毒,将会在今夜让我享受一次真正的晚安。 ——选择自己的死亡之日,这叫择日而亡。择日而亡,这其实挺容易的。相比 之下,想要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自己的心到底如何,简直是太难太难了。 男女老少,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熙熙攘攘。现在,夜晚还没有来临,德庄的 街市上正人流滚滚,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把头探向窗外。是的,我要再好好地看一 看这个世界一蔬菜铺里嫩生生的小芹菜,电话亭外动感地带买六送六的广告贴,拖 鞋摊上五颜六色的新款凉拖,棉被店里整整齐齐码着的刚上市的空调被,还有正在 绵延开来的夜市摊上的烧烤香味:烤面筋、烤香蕉、烤鸡架、烤馒头……青烟袅袅 中,一个女孩子走进了我的视野,又即将走出去。她穿着一件雪白的帽衫,配着黑 色打底裤和黑色短裙,白色的透花长筒靴上镶着零零星星的水钻,既轻盈又华丽。 已经是五月了,北方的春天已经结束,夏天正在到来。这个女孩,她就是这夏天的 一部分。虽然隔着六层楼的距离,我看不清她的眉眼,但是我仍然仔仔细细地看着 她。看着她走近又走远的样子,看着她袅袅婷婷的步态,看着她的靴子一起一落, 看着把她的满头乌云一分为二的那条青白的发际中缝。 她不知道我在看着她。可我知道。我知道我在看着她。我是那么认真地看着她, 就像看着自己。当然,谁都可以确定,她不是我。但是,我知道,我毋庸置疑地知 道:——她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