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房东、中介职员、穆先生,呈不等边三角形站在光秃秃的客厅,像三个贫瘠的 小国代表,进行着形式主义的枯燥谈判。 再一次地,他们分别陈述那些缺乏说服力的理由,似乎那是他们大脑里仅有的 词句。房东说他的房子靠学校最近,再不定下来,后面还有很多家长要看哪。穆先 生按照妻子的吩咐,皱着眉嘟囔着种种不满以压低价格,并表示手中另有若干可选 房源。年轻的中介如同昏庸的应声虫,扭头看看左边又看右边,随意附和称是,像 撮合一门无望的婚事。 租屋的地面积灰很厚,窗帘半掩,柜子门斜开,有股抑郁的架空感。正是八月 酷热,狭窄的客厅没有窗户,空气原地膨胀开来,房东的衬衫因出汗而洇出一个斜 长的条形,像地图,穆先生仔细看看,觉得是意大利。中介脖子里还绑着领带,他 早晨一定抹过太多发胶,这会儿,发胶似乎通通融化并滴落下来,使得他的脸像一 面油锅似的带着反光。穆先生朝这面油锅望去,如临镜自照,影影绰绰中瞧见他自 己:衰样+ 假斯文样。唉,三个利益临时相关的人,三个芦苇般弱小的人,共同构 成了这难耐的胶着时段——跟生活中其他的时段一样,如一座又一座的独木桥,必 须咬着牙慢慢走过。 上述那一场景,直到穆先生一家住进来一个月之后,仍会活灵活现地反复重现, 像无数的悬浮粒子,随时组合出这一过时的、无价值的画面。 租屋这间八九平米的暗厅,其实还兼作玄关、餐厅以及穆先生坐着胡思乱想的 地方,现在已塞满水果、靠垫、雨伞、购物袋、外套、鞋盒、接线板等各种杂物, 可是,每当看房那天的场景浮现:意大利地图式汗迹,融化的发蜡,油锅面颊等, 小客厅便像个心灰意冷的魔术师一般,把满眼的物件都变没了,恢复原初的空寂, 荒无人烟,只剩穆先生独自孤坐其中,有着奇特的背井离乡之感。 “老妈,明天要交一百二十块,英语听说模拟光盘。” “一张小光盘要上百块?几个同学合买了轮流听听好了。” “那不行,老师会摆臭脸的。我可天天要见老师呢。” “哼,肯定有提成,怎么没人找教育局投诉啊。” 妻子和儿子的对话,雨丝一样飘落到穆先生身上,却如小铁钉般扎疼,把他带 回到真实中的小客厅。晚饭已经摆上桌子,升腾的水汽带着软绵绵的欺骗性——饭 桌是租屋原来的铝合金折叠桌,台面数处驳落,如烫伤的皮肤;餐具也是几任租客 的组合,粉红卡通+ 青花瓷十厉木纹,加上头顶上少了一只灯泡的旧式吸顶灯,这 样的晚餐,实在有点七拼八凑之感。 之所以租房,是为了儿子初三这一年的中考冲刺,想着这样可以节省他上下学 路上的时间。其实,本可租一个比这大一些、各方面条件好得多的房子,他们完全 承担得起。 可妻子的理由是一种受难色彩的哲学,似也不好反驳:“这小区离学校最近嘛, 多省出一分钟都是好的,儿子现在每天都睡不到六小时!再说,你以为是来度假? 哼,就是住到皇宫,这一年也过不了安生日子的!我倒是希望能更苦一点!越吃苦 越好,那样咱儿子就会——”妻子猛地咽下后半句,好像这是她与老天爷之间的一 个重大交易,不可说破。 妻子这近乎愚昧的逻辑就此形成了一个道德基调,决定了他们租房生活因陋就 简的清贫气息,一切的娱乐与消遣皆取消。钟点工辞了,晚报不订了,网络和有线 都掐了,甚至把电视机像棉花胎似的塞到柜子里。原来家养的两只龟、一缸锦鲤以 及君子兰什么的,通通寄放到朋友家。妻子的打扮也粗服简装,倒退二十年,而本 来,她每周要折腾多少套衣装啊,还有相配的耳环、丝巾与鞋呢。穆先生则放弃了 他的普洱,没有合适的茶具与情境,索性喝白水。 当然,真正的苦行僧是十四岁的儿子。家中这蜷缩起来了的生活,全是以他为 “因”“果”的,他明白事理地不再把自己当人,iPad、篮球、滑板等碰也不碰, 放学回来,除了吃饭,便自觉回房坐牢,勾着头苦干,连早上喝牛奶时也在记单词。 妻子每见此景,既心疼,又像是赚了儿子一笔,带着得意地暗中冲穆先生直努嘴, 反让穆先生心里一阵别扭。 最别扭的是关于性事。到了他们这个岁数,此事自是渐入冷清之境,就算原来 家里那等饱暖惬意,也难有感觉;而今到了这里,局促僵硬,更是彻夜如同老兄妹。 也好,算是完全符合妻子的“自苦”哲学了。总之,在租屋,一家三口,都只保有 最低级的生活功能:吃喝、洗漱、睡觉。任何的情调或享乐,都乃滔天之罪。 这样,下班回家的穆先生,没抓没落的简直像是与世隔绝了。他怀念家里的书 房,那像个结实的老城堡,他还置办了一张俗称美人榻的中长沙发,常半躺在上面 翻几本书、琢磨点什么,就是打打瞌睡,也挺像回事儿的。但这里不行,虽说也带 了一摞书来,可总是心神不宁,等着下面会发生什么,像是处于某种战乱或离奔, 无论他怎么努力,就是看不进去一个字,连读书这个念头、拿书这个动作,似乎都 是极其生硬的。大概他读书思考的能力,跟做爱的能力一样,太过娇生惯养了,一 遇事便要现出原形——意识到这一点,穆先生有些自恨,他赌气般地枯坐,像只空 口袋,懈怠地听凭时间一秒一秒如蚂蚁排着队从皮肤上爬过……要这样一直爬到明 年六月吗。 相比而言,妻子要比他善于排遣,而今她不烫衬衫,不熬红豆薏米羹,不自制 豆芽,不倒腾木瓜牛奶面膜,吃过晚饭,早早地便坐到一边捧着手机刷微博,偶尔 捂着嘴低声感叹,像在跟手机搞恋爱,都顾不上答理穆先生。她是特意如此:租房 隔音太差,只要儿子一回房间,她便在家里严格推行“噤声”政策,基本不与穆先 生谈家常,就连拖地、洗衣、上厕所什么的她都有些蹑手蹑脚,像一个走在别人家 的小偷——穆先生迷惑地观察她,她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外面楼道及隔壁的动静可 都不小,狗叫、男人吐痰、哪家的孩子练长笛。可是他慢慢看出,这些夸张的克制 与收敛,是妻子所努力的一部分,她正全力以赴地使整个租屋生活足够压抑足够沉 闷,如同教徒的苦修,以便跟老天爷谈条件……嘘,不能说。 穆先生有些担心妻子这样,万一儿子考砸了呢?可又暗自欢喜她变得这么安静。 天知道,真是领教过她太多的暴风咆哮啦,还有卷纸般越拉越长的规劝,总是一边 做家务一边源源不断。包括对儿子,以前常有各种精心预谋的所谓谈心,穆先生还 被指定扮演红脸,这些也都一概停止了。现在这样,夫妻关系、父子关系、母子关 系,十分的俭朴,像凑巧挤在同一屋檐下的一窝鸡。 想想看,这个屋檐下,曾经挤过多少不同的鸡啊。事实上,穆先生也并不像他 所表现出来的那么百无聊赖,他有一块小盐巴可以舔,从住到租屋来的次日起,就 开始了:对前面那些住户们的刺探、猜测与追寻。因为担心妻子会嘲笑并阻止这一 无聊的兴趣,他一直暗中进行,笨拙地在有限的信息中摸索,进展极其缓慢,常常 一连数天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或推断。正合适消磨时日,抵挡那莫名其妙的焦灼 感与漂泊感。 这一消遣,其最早的萌芽,说来还是始于那天——房东、中介、他本人,不通 风的客厅,三个人流着汗,疲倦中相互让步,最终签下合同。因为达成了合作,房 东放松下来,嘟囔着:“前一任住户,只住了三个月,合同还没到期,哼,那个单 身大肚子女人,耍滑头。”穆先生“嗯”了一声,中介恰好刚查点完水电气表记录, 他殷勤地插话,带点江湖气:“这就是穆先生好福气啦,否则,这笔单子还谈不成 呢。我做这一行见得多了,房子跟人之间哪,也讲缘分的。” 不知为何,房东、中介先后所讲的这两句很平常的话,却让穆先生猛然间被惊 动了,他勉力撑大眼皮,往这间方才还无动于衷、老实讲其实是有点嫌弃的小房子 四处张看。这一看,旧房子竟像是被吹了一口气似的,掀去了它浓雾般的遮蔽,显 现出诸种饱经煎熬与淘洗的痕迹,如同流放者的秘密印刻,让穆先生心中一荡。他 仍是无法喜欢这个房子本身,却又如此明确地领受到一层无可命名的诱惑。这会有 什么特别的意思吗?不知道,但他被这根绳子给绊住了: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