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提前搬走的单身孕妇留下不少用到一半的洗涤用品,海飞丝、舒肤佳、威猛先 生、球型刷、胶皮手套以及若干块抹布。此外还有许多A4纸,没有用来写字——她 把白白净净的纸垫在了每一个她能想到的地方:鞋柜、衣橱、抽屉、床板、冰箱、 微波炉,甚至马桶盖,也被她细心地用透明胶在正反两面都粘上了A4白纸。人住前 的大扫除中,妻子扔掉了所有白纸,穆先生悄悄捡回一张。 所有那些被扔掉的以及留下的白纸,不着一字,却让穆先生在独坐时思虑甚久, 他荒唐地有点惦念起那个孕妇,好像她是一个落难的恋人,怀着父亲不详的婴儿, 在肮脏的租屋戴着胶皮手套徒劳地洗洗刷刷,直到某个难以支撑的夏夜,炎热晃动 的空气中,她惶然离去,扔在黑暗租屋中的那些白纸,如同缄默的留言——作为一 个被圈定的收件人,穆先生接收到了。那么,他将会寻其踪影,有所作为,还是听 任这微弱的讯息在风中消散? 端坐在逼仄的小客厅里,身下的旧折叠椅太硬,一动就响,穆先生脸上表情呆 板如常,心中却一阵阵波动,关于孕妇的、这刹也刹不住的联想让他陷人了惊奇, 一种极为细腻的惊奇,像推开别人的窗户看到他内心的景致。 看着那似近又远的模糊景致,他略感依靠:这一年,应当还是可以挨得过去的。 孕妇之前的其他住户呢,旧迹旧物处处人眼。竹衣架,随意拉扯的电线和晾衣 绳,北方式大暖壶,掉了瓷的盆,修补过的台灯罩,小木凳子,旧雨靴,褪色的发 夹等等,皆显现出一种被充分利用之后的破败,十分的迷人,以至穆先生都稀罕起 来,他心疼地靠近它们,好像靠近那些曾经的主人们,他们在耳语、休息、睡眠, 疲劳的手指传递或抚过这些物件,而这些物件,也曾目睹并陪伴着他们亲吻、数钱、 浑身被暴雨淋湿、黑夜里噩梦惊醒。真是不简单哪。 对这些可用可弃的东西,妻子嚷嚷过多次说要全部清理掉。这想法非常正当。 这几年,家里的生活方式都在向着高级的“美国式”看齐,热衷于更新换代、破旧 立新,比如小数码产品,一推新款,儿子便欲得之后快。妻子,主要跟踪新一季皮 鞋和各种护肤精华霜,穆先生则比较在意眼镜架和领带,他都数不清自己买过多少。 总的来说,与物质的关系上,大家都讲究一个快速占有的新鲜劲儿,唯其如此,才 能证明并感知到他妈的所谓美好生活。但是,身在租屋,有点怪,人与东西的关系 似乎变成了另一回事,如同一支反方向的箭,往旧时光那头慢吞吞地射出去,射向 一种苦中带甘的温柔。这说不清楚的既哀又欣的“变异感”,穆先生倒蛮喜欢的, 想好好体会一番。他清楚,等一年后离开租屋回到家里,他和妻儿们肯定又会欢腾 地、好胃口地在扑到光鲜的物质里直打滚儿了。 他婉转地当然也有些牵强地阻拦妻子,指出这些东西都是房子里原来留下来的, 万一房东很在意,将来问起,说不定对哪个人有着什么特殊意义呢。 再说有些东西妻子是没法扔的,比如墙。租屋的墙其实最为不堪,实用主义的 覆盖几乎糟蹋了全部墙面。水印,霉斑,墙纸,卡通贴。随处涂抹的线条。厕所门 背后写有下流话。还有遍布角落的各式挂钩或铁钉,从它们的位置,穆先生一一推 测其功用:挂蚊帐、挂马桶刷、挂微风吊扇、挂接线板、挂雨伞、挂日历等等。所 有的挂钩与钉子都强烈地传递出一种破罐子破摔却又相当洒脱的寄居感,为着一个 临时需要,粗糙地破坏,并引诱着后来者在此基础上继续破坏。 嘿,穆先生也到超市买了半打挂钩,他鼓励妻儿随心所欲各自找地儿——妻子 先是不解,随后变得兴奋而放肆。她与儿子争抢地盘似的,很快把挂钩四处粘上, 照说明书要求等了几分钟,然后立刻挂上了包、腰带、钥匙、浴巾之类的玩意儿。 穆先生到厨房倒了一杯开水,噘着嘴唇吹着,一边各处瞅着那几个刺眼的新挂钩, 心里头又突然对自己失望起来:这就是他想要的?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呀。 还有一处。厨房里有一圈从屋顶打下来的顶柜,因为太高,且厚黑一层油灰令 人望之生厌,妻子宣布弃用,穆先生却对之极为神往,按捺了许久,有天特意提前 下班。 站到折叠椅上,够不着;换成方凳子,再加张小板凳,再踮起脚,这才差不多 刚好——穆先生等了那么久,又忙了这么一阵子,终于够着了柜门把手,却又猛地 停下,把手按到胸膛上,心里头怦怦跳得实在过分。这种心跳,太稀罕了,都这个 年纪啦,穆先生早就不会淌眼泪,不会脸红,也不会依偎不会伤感了。他简直就想 从凳子上下来了,不该打开这排柜子的,而应当保持这个小小的谜,留在他生了锈 的心里,让他偶尔还能为着未知而惊慌。 暮色快要降临了,租屋的光线暗下来,隔壁某处传来女人的尖嗓门,风声呜咽, 楼外似有许多树叶落下。再过半小时,妻儿便陆续要回来了。穆先生站在两张凳子 之上,悬在半空,像旗帜那样软耷垂挂着。 这一滑稽的画面维持了好一会儿。穆先生有些可怜自己,最终,他放弃了,伸 出手去,拉动把手。 断了弦的旧吉他,一捆四年前的《金陵晚报》,缺损的陶茶具,然后是厚厚几 摞子旧蒸笼,一个套一个地斜垒着,抽出一格来看,已布满蛀洞,里面放着几样面 点模具。穆先生爬上爬下一丝不苟把一圈吊柜都瞧了个遍,直到两只手被灰弄得黑 麻麻的,小腿也有些酸胀。 稍晚,他跟回到家的妻儿一起,做菜,吃晚饭;讨论了新闻里一起高三学生跳 楼事件;提醒儿子周末理发;要换季了,妻子说要抽空回家拿两床被子过来。 直到儿子钻进房间,妻子玩起微博,漫长的夜晚开始,穆先生才把他新得到的 小猎物们从头脑里“请出来”:吉他、旧报纸、蒸笼与陶茶具。这次他没有推理或 想象,他仅仅是把它们在脑子里把玩了一会儿,陪了自己一会儿,既愉悦,又感到 身上发冷,像深夜的酒意。他醉于自己的无聊,更伤心于这一无聊。 同事们也知道穆先生儿子今年要中考了。单位里一直有这么个风气,苦涩又促 狭的人情味:但凡哪家有子女小升初、中考、高考,这一年里,当事的父母就成为 了一个可怜且无用的重症之人,并获得了一种专门赐予的豁免权:诸如出差、加班、 繁劳的任务等等,都可正当逃避,,当然也包括接大单子大客户、升职涨薪、出国 培训之类。穆先生自也如是。他不再拼命地琢磨上司心思、琢磨客户心思、连轴应 酬仰脖喝酒活像不要老命。哼,拜拜。像猛地拐上了没有出息的羊肠小道,他晃晃 悠悠地迟到早退,偶尔弄点小活只求半饱,每月经营分析会时,看城头大旗猎猎、 同事们表情变幻,他只带着浅笑作壁上观——这懒汉般的悬浮感,以前从未有过, 如同甜丝丝的迷药,味道很不错。想想不久前自己还跟他们一般的激进,狂奔突走 气喘如牛,简直不可思议。放下、自在,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呀。 穆先生心里似乎透了几束光,有点得道、超脱,可又伴随着惶然,不敢强化。 他怎能在这样的时候,玩起什么出世、悟道来?儿子正要命地紧着呢,妻子也要命 地绷着呢,三弦之家,,谁都松懈不得的吧。再说,这一年说起来是考儿子,其实 到要紧关头,还不是考老子……妻子晓得他最怕求人,克制地提过几次,虽然不曾 逼迫,但穆先生自己也是要逼迫自己的。儿子的事,大过天大过地,低头弯腰摇尾 乞怜等动作恐怕在所难免了。这次是中考,不久还有高考、找工作等等。唉,唉。 不要再往下想了,只但愿儿子的分数能够争气些。他并不是怯懦的男人,只是想做 个体面的父亲…… 但老天爷好像没有听到穆先生的喃喃自语,令人担忧的不幸很快发生了——连 续两次的月考,儿子极不理想,总名次整整降了十二位,照这个排名看,四大重点 高中是完全没有指望的。老天,这要出人命了。 家中气氛如丧考妣。妻子犯起干咳症,喝水都会呛,笑得像哭,可她偏要遵照 《中考家长指南》上的鬼话,撑出胜败乃兵家常事的开明风度,在厨房里劳碌,做 出比平常多几倍的菜式。儿子咧着嘴,解释说只是失手,面色却呈金灰,两只眼睛 几乎是索求般轮流瞧着父母,盼着他们山呼海啸大加责难……真是不忍目睹的艰难 时刻。 穆先生看看腕上的手表。表上有日历。手机上也有日历。还有他白天在单位收 到的会议通知、值班表、合同、发货单等等,那上面都有几月几日,很刺眼,直往 穆先生眼睛里挤,让他极不自在,并飞快地联想到六月。租屋的期限,儿子的考试, 一切的结果都在六月中旬到来。然后是等成绩、填志愿,然后是招录。等那一切过 去,他和妻子、儿子会是什么表情?所有这些,由几月几日慢慢积累而来的终点, 会是灿烂爆炸还是如死水一潭……多么难以想象啊,那简直像另一个星球,无论如 何都走不过去。 这个周五,学校组织运动会,眼袋肿胀的妻子一早上临时对穆先生交代一个任 务:上班中途回家一趟,检查儿子的日记书包书桌抽屉等一切,以探寻可能被忽略 的不良迹象。穆先生当即大摇其头,他怎么对儿子能干这个事!正在刷牙的妻子吐 掉满嘴泡沫,好好地看了他一眼:“这种事,不一直是你的爱好吗?”穆先生张嘴 欲辩,妻子又缓和语气:“他出这么大问题,我们得有行动。我的意思是,你善于 推理,也足够严谨,可确保在检查后恢复原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