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算是报应吗?穆先生心中凌乱,意识到自己此前的举止确实有点龌龊。不, 别对自己这么严苛吧。但是为什么,查点别人的旧物他兴致盎然、理直气壮,到了 自己儿子身上,却觉得非常之腐朽、非常之恶心呢。 儿子的床、书桌和小书柜都是租屋留下的,使用前穆先生曾仔细摸索过,除了 几个空的塑料文件夹,未发现任何有意思的遗留。而今不过是多了儿子的东西—— 但这些东西,实在令他骇然、无从下手:各种字典、打印资料、课堂笔记、草稿本、 纠错本、试卷、练习册、作文指南、中考题库,每门功课一堆,连成了起伏的小山 头,另外还有磁带、笔盒、修正带、即时贴、长短不一的笔与尺、各种补课通知与 时间表,还有眼药水、风油精、咖啡……如同硝烟连天的战场腹地,一片恶战进行 中的狼藉与酷烈。穆先生悼念般地垂下脑袋、垂下双手,儿子的这个小房间,如此 之丑陋,遍布奴役与暴力感,哪里有一丝少年气息!嗳,相信吗,穆先生多么希望 十五岁的儿子有点鬼头鬼脑的玩意呀,他根本不会告发的,而会小心至极地蹲下去, 像守护沙漠中的嫩苗。 ……无意中,碰掉一支胶棒,动静很大似的,穆先生慌张地趴下,顺便溜了一 眼,瞧见书柜后背板下露出一小叠纸片,本以为是便条签之类,艰难地单腿跪下, 歪着肩膀用手扒拉出来,什么?不顾灰尘呛咳,他心里一声惊呼:名片! 当晚,妻子拖着他出去散步,其实是追问他儿子的情况,穆先生敷衍了几句, 妻子大感不满,穆先生无奈,又支吾补充了些细节,包括儿子政治书上涂画着的疑 似裸女线条。妻子总算满意了,她用果不其然的语气忧心忡忡地说起青春期与荷尔 蒙。她为发现了问题而欣然,随即又陷入了如何解决这一问题的新一轮焦虑。 穆先生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他的一只手插在裤口袋里,那口袋里有一枚名片。 下午新发现的那叠名片显然属于某一位前租客,这让穆先生如遇大赦,他立即 中止了对儿子的侦查,并心怀感激地把后来剩下的时间全都扑到名片上去。他甚至 觉得,今天中午回来,跟妻子的指示无关,他纯粹只是为了到儿子的房间找点前租 客的东西。他最近不是一直在干这个嘛。 那叠名片里有一半都是同一个人:“广源机电化一体公司市场部经理助理陈水 德”,其余的则是他五湖四海交换名片的“朋友”。现在,穆先生口袋里,就是其 中一位陈水德的朋友。他一边听妻子分析儿子的性萌芽,一边用指头翻过来倒过去 玩弄这张陌生人的名片,心里头一阵庸俗的感慨:这些年里,手里接过来又扔掉的 名片真不要太多啊。穆先生一向不太信赖它上面的信息,那只是相当于是一身出门 见人的衣服而已,他更想知道的,是人们扒掉衣服之后那具无名的、软弱的身体… …可在刚刚过去的这个下午,在儿子的小房间,他突然改变了看法,变得相当和善 了。事实上,他甚至有些羡慕这些徒有名片的无名主人们,向往着他们所处的另外 一种生活。这种羡慕与向往显然经不得推敲,但的确发自肺腑——最起码。他们都 没有“六月”的大限对吧。仅仅因为这条,他真情愿做了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 一边说着话,他跟妻子已经散步到了外秦淮河边的石头城公园。这是近处居民 最为热爱的消闲处所,跳舞的、放夜光风筝的、遛狗的、吹葫芦丝的、打拳的、撞 树的,呈现出一派令人迷惑的旺盛生命力——各式各样的人从穆先生身边走过;树 影背后的路灯、河面泛起的水光以及天上遥远的月光,斑驳地投射在穆先生表情沉 闷的脸上,使得他脸皮都有些发疼。穆先生捏捏口袋里的薄名片,感受到急迫的、 孤注一掷般的渴望。 星期六下午,妻子带着儿子出去补习,穆先生稍稍矜持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一 股脑儿地把名片通通拿出来,像玩扑克牌一样,从大到小地排。所谓从大到小,蛮 势利的,比如,“xx县人民政府文明办钱荣正”,这个算大:“环球体育用品专卖 店经理王斌”,排其次:“有恒五金批发萧有恒”,小:“家电维修回收钱师傅”, 更小。排完了再打乱,穆先生胡乱推测着名片主人的年纪、身高、文凭、收入啥的, 分别作为新的参照,又排了几通,越排越马虎。因为那个念头一直像小麻雀似的在 脑瓜里跳来跳去,跳到最后,穆先生终于让这只麻雀飞出来,从“名片扑克牌”任 意衔起一张——盱眙十三香龙虾南京销售代理范志贵。行,就这张。 是的,穆先生想做半天别人。他不要做儿子的爸爸,不要做妻子的丈夫,不要 做穆先生了。 穆先生走到卫生间,对着镜子看看自己,表情、发型和衣着,显然都不合适。 再说范志贵的名片只有一张,当真走出去,远不够派发的。穆先生放松地舒口气, 重又坐回光线不足的小客厅。他微微闭上眼,坐在那里,“做”了范志贵。 ——他下楼,出院子门,站到路口,抓了抓裤裆,操着一口改良过的淮安话问 了个路,找到一家富丽的中型饭店,他犹豫了一会儿,跟在几个客人后面蹭进去, 他哈着腰对迎面碰到的领班递上他的名片,并结结巴巴地竭力开始他的推销……稍 后,又进出了几家大排档,甚至还盲目走进了一家污水横流的农贸市场。前前后后, 他殷勤递出去几十张“范志贵”名片——扑克牌时光机里的冒牌范志贵,但人们并 不在意,他们接过去,有人瞪瞪他,有人冲他点头,有人冲他挥手,有人喊他范老 板,有人喊他小范,还有人说跟他是老乡是本家。 闭着眼端坐于小客厅的穆先生玩得无忧无虑,简直都想笑出声来!不,他煞住 笑,名片上的范志贵会这么开心吗……其实范志贵该是肚子饿了,要歇脚了。于是 他又继续往前走,找到一家热气腾腾的铺子,要了碗大肠面,还有一支啤酒,一口 冷一口热的,呼哧呼哧好痛快!直到快要吃完,才发现桌对面坐着另—个吃客,也 就着大肠面喝啤酒呢,范志贵心里一热乎,他放下筷子和啤酒,打个友好的嗝,摸 出张名片来递过去。对面那人一愣,抹抹嘴,也掏出张名片来交换。范志贵接过来 念出声——“广源机电化一体公司市场部经理助理陈水德”,一边向陈水德伸出手, 像刚刚签了一笔巨大的合同。 穆先生这才笑出声,并让前租客陈水德和他的新朋友范志贵这两张名片互相握 手。 小客厅依旧光线昏暗,孤独得像大海深处,可是面条、啤酒、握手与笑声,这 些不属于任何人的画面,像闪烁的南方阳光一样,放荡而亲密地照耀着穆先生。他 继续坐着,身体在喜悦中微微晃动,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与自由。 ……晃动的不是他,而是妻子的手,她推搡着他的肩膀,压抑着声调,对着他 耳朵嘶嘶地:“嗳,厨房里碗没刷,叫你拣的芹菜也没动,外面衣服也没收!我和 儿子在外面跑了两个地方,上了四小时课,都累死了!你呢,一个下午,都干吗了?” “是吗?时间这么快。”穆先生睁开眼,他活泼地眨眨眼,“你喜欢十三香龙 虾吗?” 这天夜里,他头一次在租屋向妻子求欢,硬邦邦的小床,没有前戏,没有绵绵 絮语,以推销员范志贵的直接方式,带着那碗大肠面油腻腻的能量。妻子不得不腾 出手紧捂嘴巴。仓皇的快感后,穆先生闭着眼用胡子蹭着妻子,用他自己也不信的 语气呢喃:“就这么住在租屋,松塌塌的蛮好,上班也随意。我都不想回到以前的 生活了。我们就一直这么下去吧,不要更好,不要更坏,也不要结果。”妻子宽容 了他的胡闹,或者是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她憋着嗓子小声反问:“一直这么下去? 我倒没关系,反正都这样了。只是儿子怎么办,一直复习、一直复习下去吗?” 沉默了一会儿,妻子重新开口,穆先生发觉她的声音弯弯曲曲有些走调:“你 知道吗,我一直偏头疼,最近头发掉了好多,地上一扫一大把,我现在都怕照镜子 了。我真担心,儿子万一上不了重点高中,那我们这一年、儿子这一年,不,他这 一辈子,一步落,步步落啊……”她把头从他胸口抬起,以便看清他的表情,“讲 真的,你到底有没有打听到什么路子,找找老同学或业务上的朋友呢?” 穆先生咕咕笑了一声,只是拍拍她,同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这只手,以及靠 近妻子的这半边身体,中风了似的,异常的僵硬,如驮着一座巨山。 现在几点?肯定又快十二点了,依稀可听到小客厅对面小房间里有英语磁带转 动的吱吱声,儿子也许又趴在作业上睡着了。穆先生欠起身子,看看房门底,隔着 两道关不严的门缝,折射进来一片微如薄纸的光——他盯着看,肿胀的凝视中,这 薄光渐渐变得耀眼,并汹涌有力地破缝而入,流淌进来,掀开了这一边的黑暗,各 种物件所支棱出来的轮廓线越来越白、越来越亮,最终亮如白昼。毛毯、脚盆、妻 子的内衣、小板凳、水瓶、拖鞋、地上的卷纸团儿等尽入眼底,一个微型垃圾场。 穆先生伸手抹了把脸,手上还带着一股子大腿的汗味儿。今夕何夕,今人何人, 怎会到了如此境地?儿子在几尺之外灯下苦熬,他在这里没有廉耻、不知忧患地做 爱,老鼠一样。 抑制住堵在嗓子眼里的恶心,穆先生翻身起来,套上衣服,打算去看看儿子。 他胸口疼痛,有如大病,脑子里却冷不丁想起乡下的燕子来。小时候,他常看到成 年燕子带着雏燕在晨光里学飞,拍扇着翅膀飞高飞低,不管栖身于哪里的屋檐,它 们都一样地快活、自在,发出婉转欢愉的啼叫。 这天夜里,等儿子睡下,穆先生驾车回了趟原来的房子——去替儿子找前面几 年的书:中考所涉科目的初一初二教材(生物地理已考,除外)。这事儿子提过几 次,但不急,因老师要到下学期才会带大家复习。妻子也早说过,她哪天趁便可回 去取。总之,这大半夜的绝对不是非回去不可。可穆先生却是半分钟也不能等:如 果不立即替儿子做点什么,他这下半夜,乃至接下来的半年,甚或整个下半生恐怕 就过不去了。 意料之中,原先的车位已给别人占去,任是如何翻动口舌,那睡眼惺忪的物管 老头儿就是记不起穆先生曾经的存在,反而像盘问闯入者一样纠缠半晌。月光下踏 入楼道,一派岑寂空荡,碰不到任何邻居,无人向他表达最低程度的欢迎。 穆先生自怜地用衣袖蹭着楼梯扶手,三步两步跨到自家门口,并刻意地、以一 个自信的旧动作伸手到口袋摸索家门钥匙——一阵惊惧突袭而来,他握住钥匙,慢 慢张开手,果然,掏出来的只是租屋钥匙!全身上下所有,只这一把钥匙。穆先生 投告无门,顿时一身汗,情急之中,他用这把唯一的钥匙去捅门,强暴一样地捅进 去,又扭了两扭,家门竟然真的就打开了。穆先生感激不尽,顾不得思量,抬脚便 进。 我的家呀,他呻吟一声。不错,家什都保持原样,只是积灰触目,不过三两个 月未住人,灰尘就成了主人,每一处都留下它们厚厚的吻痕。月光斜着照进来,在 地面形成长长的空格。沙发上搭着一件斑马似的条纹裙子,穆先生拿起来看看,发 现他从未见过这件衣服。穆先生推开厨房移门,门上贴着的红色福字掉色得厉害, 好像风吹雨打了几个世纪。冰箱里空空如也,灶台却意外地纤尘不染,几根水灵灵 的胡萝卜排在一只白盘子,好像一分钟前有人刚刚放在这里。 穆先生渐渐感到脖子发硬。他回到客厅,吸口气,闭上眼,重新睁开,满怀期 望地再次环顾——他的茶具,红木小把件,相框,墙上从西班牙带回来的彩瓷挂盘, 角落的白色油汀,高高矮矮的书,这些年一样一样贪婪添置起来的,拥有它们就像 拥有了存在的证据和细节。此刻,所有这些东西都在,哑巴一样忠实地呈现出死亡 般的宁静。穆先生逐一打量,目光如衰老的猫那样胆怯地移动。多么古怪啊,他所 看到的,竟然跟租屋里一模一样——积灰如盖,窗帘半掩,柜门洞开,孕妇的雪白 A4纸,墙上的斑点与挂钩,壁橱的旧报纸与蒸笼,陈水德与范志贵的名片,它们飘 浮重叠,彼此遮蔽替代。在其中,穆先生清楚地看到他自己,神色凄惶,忽坐忽行, 无家可归的身影拖沓如浓墨滴落。 ……突然想起今夜此行之正事,穆先生如梦中之梦初醒,忙硬起心思,急急推 开儿子的房门。老天——比租屋的小房间更可怕,准确地说,其堆砌程度是那里的 七八倍,前面所有那些年、各门功课的相关书本试卷,里三层外三层,上三层下三 层,层层叠叠如百万年的岩层。穆先生正发愁着从哪里开始,一边往里踏了两步— —这个闯入的动作,却像触动机关一般,猛然惊醒了这座沉睡的书山,那些岩层抖 动了一下,即刻发起酵,咄咄逼人,如慢镜头里的火山,膨胀、变粗、升高、喷射、 坠落,直至撑满整个房间。穆先生往后退让着,一直退到门口,跌倒在地。 穆先生僵卧于地,几不知身在何处。半晌,他迟疑了一下,伸手从最外围捡起 一本课堂习题集,尊敬地拂去上面的细灰,翻动。每一页都被儿子密密麻麻写满蓝 字,画着加粗线条,软乎乎的折痕与备忘即时贴,外加老师的红色批改,还有他或 妻子的潦草字迹:“已阅”、“已会背”、“磁带已听五遍”、“已订正”等,以 及他们的签名与当天的日期。穆先生很努力地翻看并辨认了几页,就再也翻不动了。 合上儿子的本子,穆先生揩去自己的泪珠,它们在他的手上,又大又黑,如老牛之 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