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零零八年我开始自由撰稿,天天写,能发表的却寥寥。那些存在电脑硬盘里 的文字,就好像罗一枪废品站里跌价一半卖不出去的废品,看着让人无端绝望起来。 可越是绝望越是有着挣扎的欲望——还是以罗一枪为例,金融风暴初袭,废品价格 急速下降,本来堆积的货物早一天卖出就能少亏一点,可罗一枪不甘,他翘首以待 价格回升的那一天,结果越等越绝望,最后终于血本无归。我同样犯了此意气用事 的毛病,越是发不出去,越是对文字固执,最后竟然废寝忘食敲起了长篇,可谓破 釜沉舟。 那些日子我深居简出,颇有大隐隐于市的意味。三餐多以方便面解决,偶尔下 楼,也只是在巷子里的餐馆炒一盆河粉。河粉根根都像是泡在油里煮的似的,一筷 子夹起来油还在往下滴。我一度觉得那是世上最划算的填饱肚子的食物,即使明知 吃进肚子的是地沟油。 我租住在城中村,那个村有一个很土的名字,叫麻布。麻布村离罗一枪的废品 站稍远,我不知道当初找房子怎么不愿意和罗一枪住一块,而是一个人跑得远远的, 潜意识大概也有逃脱原有的世界过另一番新生活的意思。罗一枪问我跑哪去了,好 些天不见人影了。我说我在麻布。罗一枪吃惊地说:抹布? 之后罗一枪当真把麻布村当成了抹布村,总是不无调侃地说:“成苇在抹布写 作呢。” 麻布村到处是握手楼,深圳典型的建筑。所谓握手楼,即是楼与楼之间相隔很 近,以至于这边楼里的人可以和那边楼里的人握手。甚至还有更夸张的说法,说是 这边楼里的人可以和那边楼里的人亲嘴呢,所以也有人称是亲嘴楼。这亲嘴楼,叫 起来多少有些暧昧,让人产生一些题外的联想。 我的房间在八楼,单间,放一张床一个电脑台,基本上就满满当当了。无论是 白天黑夜,房间里总是一个状态:阴沉,不见一线阳光。有时罗一枪过来,不无危 言耸听,他说啊:你这房间是不是之前死过人,老感觉阴气得很,大热天都起鸡皮 疙瘩。那时我们租房子确实怕遇到这样的情况,因为罗一枪以前租住的楼里就曾发 生过此惊悚之事:有一个房间出了人命,一个工厂女孩,半个月没人发觉,最后发 臭了才知道。报了警,警察也懒得查,直接把责任推给死者自己,说她是自杀。那 栋楼从此总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但一个月后,死人的那个房间却被附近工厂的人 租住了。房东不说,所谓的“邻居”当然也不会多事,唯一的好处就是那个房间比 别人的便宜几十块钱,租住的人还以为撞了好运,开心得很。其实想想也是,房间 里有没有死过人,只要知情人不说,租住的人不知道,那不就是等于没发生过一样, 所谓的闹鬼,只是电影里的事情。但我得知此事后,总无端替那房客担惊受怕,备 感压抑,并一直耿耿于怀,自己租房时便格外小心。 尽管怀疑我的房间死过人,罗一枪还是喜欢往我这边跑,那时他的废品站的生 意基本趋于半瘫痪状态,受金融风暴影响,废品市场动荡不已,积了一屋子货没卖 出去,新货又不敢往回拉。罗一枪比谁都闲,时不时跑麻布村,急急燎燎地摁响我 的门铃。罗一枪又是不安分的人,这点秉性丝毫没有因为年纪的增长或者生意的受 挫而有所收敛,他依旧大大咧咧、没心没肺,至少表面是这样子。他总要在我的房 间里搞出一些动静来,霸着电脑听Beyond的歌,音量开得老大,好几次都把邻居给 惊动了,扬言要报警。罗一枪可不好惹,只见他横着脸说:你报啊,明天就让你搬 家。邻居知道遇上混混了,自然噤声。我也感觉罗一枪太过分,越来越不讲理了。 他倒好,耍了横就走,留下烂摊子让我收拾,楼道里的邻居都对我充满敌意。 每晚罗一枪来,还自带酒水,除了酒,还有武汉鸭脖子、一袋子凉拌,然后把 我从刚写到一半的文章里拽出来,陪他喝酒,听他唠叨。他的话题总是离不开他那 帮所谓的兄弟,说起他们那些江湖事迹,如数家珍。事实上他已经和他们少有往来 了。我承认曾被他的这些话题所吸引,但时过境迁,一次两次,感觉新鲜,听多了, 就烦了。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烦了罗一枪,烦了他说话,总之,越往后面, 我越是感觉罗一枪和我说不到一块,他的兴趣爱好、他所崇敬的那些人和事,总与 我格格不入;而我所热衷的文学,于罗一枪来说,又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事物。其实 回头想想,罗一枪没变,变的是我。我有点看不起罗一枪了。 酒越往后喝,罗一枪的话越多,我以为罗一枪醉了,但他没有,喝了酒,说了 话,就精神饱满了,接着开始在我的房间里制造动静。他先是把灯灭了,然后趴在 窗口往隔壁的窗口张望。我那隔壁刚好住着几个附近工厂的妹子,一到夜里就无所 顾忌地穿着睡衣到处晃动,甚至有时洗澡还忘了关窗,哗啦啦的水声让电脑前的我 简直无心打字。罗一枪可不矜持,他灭灯正是为了更隐蔽地偷窥对方,他管这种行 为叫“看电影”。 有一次更甚,罗一枪竟然把外面的女人也往我房间里带。那女的一看就知道是 外面混的风尘女,头发夸得像是触电一般,低胸短裙,尤为性感。罗一枪朝我作眼 色,我知道他的意思,故意装糊涂。罗一枪说:借一宿,废品站太脏,没气氛。都 说这话了,我也没办法。警告他:下不为例。他笑着:一定一定。就把我推出了房 间,砰地合上门。那晚我在楼下的巷子里来回走了不下五十趟才接到罗一枪的电话 :完事,买点夜宵上来。我可差点被气吐血。 总之,只要是罗一枪来了,我就别想能静下心来写作。久之,自然就害怕他的 到来。有时他会事先打个电话:成苇,在家吗?我故意骗他:没呢,在外面,参加 一个颁奖活动。罗一枪一听说什么颁奖活动,总是肃然起敬,说:哇,又获大奖啦, 兄弟长进了可别忘了我这个粗人哦。 那些日子我确实热衷参加各种征文活动,写点材料一样的文章,得个小奖骗点 小钱,比发表文章容易多了,然后参加颁奖活动,或者文学座谈会,和那些同样热 衷此举的文学爱好者们互换名片,接着煞有介事地谈文学、说梦想。我以此为荣, 并认为这才是我要的生活。 记得罗一枪曾陪我去过一次颁奖现场,座谈会时他也找了个位子坐下,听着我 们口若悬河,好家伙,他一句都没听懂。轮到他发言时,他又不好意思说不会讲, 于是也说了几句。平时说话犀利霸道的他,那一刻竟然结巴了,憋出了一头冷汗。 事后他说:“再也不敢和你出去了,你和我不是在同一个江湖上混的。” 惹得我笑上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