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宋河和傻子从家里出来已是半上午。早上,宋河又审诱他一番。宋河百思不解, 绕那么远的路,又坐那么远的车,大雪封途,傻子竟然还能返回。莫非傻子有特异 功能?那为什么不回原来的家?就算他没家,总有个待的地方吧?傻子是走回来的, 咋找见路的,傻子又说不清。 宋河恼归恼,却没把傻子轰到外面,毕竟心是肉长的。怎么打发傻子,宋河和 黄花商量了半夜。把傻子丢到陌生的地方似乎行不通了,远又咋样,几百里说不定 也能摸回来。除非给他寻个去处,黄花这么说,宋河突然有了主意。 半小时后,宋河和傻子站在村长院门口。是另一个自然村。暗红色的大铁门把 整个院封得严严的,缝儿都没有。宋河安嘱一番,又警告一番。傻子很规矩地点头, 宋河才略略放心。 村长原先是杀猪的,习惯挽袖子,大冷天,毛衣袖口依然往外翻卷。炕上垛着 半人高的挂历,村长正拿烟头烫上面那张。瞄了瞄宋河,并未说话。直到挂历纸冒 了烟,才抬起头,骂,妈的,什么东西都推销。宋河清楚村长的骂与自己无关,随 着笑笑。村长看见竖在门口的傻子,脸突然硬了,谁呀,怎么领他进来? 宋河知道县里有个地方,专收留孤寡残疾。村里的老哑巴张万顺、五保户二羊 倌都在那儿养着。他想让村长开个证明,把傻子也送到那儿。那是傻子最好的去处。 捡的? 宋河忙不迭点头。 不是你家亲戚? 宋河说他和黄花绝没这样的亲戚。 村长嗤地笑了。宋河,这个村你来当家算了。宋河的心抽紧了,不知怎样解释。 村长的笑咣叽砸到地上,那是什么地方?谁想去谁去?有吃有喝,全县二十万 人都想去,行么?宋河,这样的话你也敢说? 宋河尴尬着,我也是没办法了。 村长似乎要笑,突又冷了脸。什么叫没办法?是你自找。什么不能捡?捡个傻 子!你是观音菩萨啊。 宋河辩解,是傻子跟的。 村长说,跟?你一个大活人,他那么容易跟你?跟你,你就认了?我跟你行不 行? 宋河语结。 村长说,非洲几百万难民,你管得了吗?你管得了,联合国秘书长就让你干了。 我就不信治不了他,轰不走,砍他!不敢砍,一根绳子捆了送派出所,别觉得自个 儿心眼好,今儿吃你喝你,你认,明儿要睡你女人,你也认? 宋河吭哧着,更说不出话。 村长把那幅烟头烫了的挂历卷起。塞到宋河手里,新挂历呢。别嫌我话难听, 我可是替你着想。 宋河被隔到铁门外,没马上离开,大张着嘴巴,由着寒风往肚里灌。终于喘上 气,脑袋不那么晕了,舌头也回到嘴里。他朝大铁门做个吐的动作,傻子却结结实 实吐了一口。宋河狠狠扯他一把。 走进那片小树林,宋河掏出家伙,对着半活半枯的树一阵猛射。傻子见状,也 解了裤子。宋河骂,尿你个狗日的,不行就不行,寒碜谁? 看来,村长记恨宋河了。村长没当村长的时候对宋河不错,选举时又给米又给 面,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修了一条水泥路,不像原来那个,整天打女人主意。谁想村 长修了路,就开始挖村北面的土龙坡。方圆几公里的坡竟然挖平了,然后往深挖, 一车一车的沙子被运到城里。村民撺掇起来告状,宋河也按了手印。不知村长使了 什么法子,带头告状的吴老三退出了。没了主谋,余下的便成了散沙。听说有人找 村长解释,宋河两宿没睡好觉,终是主动去找村长。村长不但没怪罪宋河,硬是邀 宋河喝了两杯,说有什么难事,找他就是。宋河感激涕零,哪想村长是哄他。 村长话脏,倒是提醒了宋河。把傻子送派出所好了。 在小树林僵了一会儿,宋河和傻子再次来到镇上。哪里用捆?傻子吃饱,乖得 像家猫。到派出所门口,宋河的眼睛便蜇了似的,火辣辣的。儿子判刑后,宋河听 不得警车叫,见不得戴警帽的。他知道派出所在什么位置,必须经过时,都是深埋 下头,飞一样离开。 宋河以为疼一会儿就会过去,谁料疼痛更加剧烈。他揉了揉,泪蛋子噗噗直掉。 走开几步,蹲下。眼泪不再淌,疼痛似乎也轻了些。嘹见那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又 忍不住了,眼前似乎撅着无数马蜂屁股。如此折腾数遭,宋河只好放弃,总不能闭 着眼睛和警察说话。 次日,宋河再次到派出所。依然是到门口就坚持不住,躲一边就略缓解。傻子 鼓凸着双眼,似乎要搞明白怎么回事。定了一会儿,宋河对傻子说,看见那个门了 吗?你扶住我,咱俩进去。傻子听话地点头。宋河掏出墨镜,是儿子的,折了一条 腿儿。怕掉地上,扶住另一边。宋河忍着痛,终于站到院里,歇了一会儿,把墨镜 小心翼翼地装起来。 宋河认得杨警官,儿子没判那阵,杨警官一趟趟上门,问关于儿子的事情。黄 花把给儿子纳的鞋垫给他,杨警官推辞,宋河和黄花一再恳求,杨警官最终收下。 因此,那个面皮白白的小警察问宋河有什么事,宋河只说找杨警官。杨警官到县里 开会,但宋河愿意等。坐了一会儿,眼泪又往外冒。宋河出屋,蹲在墙角。 杨警官没赶回来。第三天,宋河方见到杨警官。杨警官显然忘了宋河是谁,宋 河说了儿子的名字,杨警官终于想起来。他挺热情,还给宋河接了杯白水。待宋河 说明来意,杨警官的脸被烟烤了似的,蒙了一层灰。 没砸你玻璃? 没。 没放过火? 没。 没伤过你和你的家人? 没。 他没有任何犯罪行为,我们不能把他怎么着。就算他是傻子,也享有公民权, 铐了他,我的饭碗就丢了。 宋河愁眉苦脸,他缠着我不放啊。 杨警官还算温和,你不开门,不给他吃的,他自然就走了,这很简单嘛。 宋河说,他会冻死啊。 杨警官说,你没看到他,他没冻死,你看到他,他就冻死了? 宋河说,我担心呀,他要冻死在我家院里…… 杨警官指着屋顶,你看,屋顶塌下来,肯定会砸死人,可你我还坐在这儿。 宋河问能不能给傻子找个去处。杨警官终于没了耐性,正经案子我都查不过来, 哪有工夫管这个?你想收留他,没问题;你不想收留,也没人逼你。北滩村昨天失 盗,我得赶过去。 宋河连声致谢。杨警官说,我帮不上你,别谢了。到门口,杨警官回过头,说 他会留意,有寻人的消息,及时告知宋河。 吃公家饭的到底不一样,即便不耐烦,说的也是人话。不像村长,喷的是什么 东西嘛。杨警官的话像一阵大风,把宋河头顶的阴霾刮开裂缝,宋河看到晴朗的天 空。踏上回村的路,阴霾又闭合住,宋河的脸一坨一坨阴下来。 主意就这样冒出来。 在那个寒冬的夜晚,两人听着外面呜呜的北风,黄花说傻子不会冻坏吧,宋河 说这么多天,要冻坏早就冻坏了。黄花说冻掉一只脚一只手,咱就得养他。宋河说 垫着毡子,盖了皮袄,暖和着呢。这么说着,还是爬起来。傻子蜷缩着,睡得死沉。 真是傻子啊! 重新躺下,黄花又问杨警官原话是那么说的吗?她已经问过三遍。宋河说你借 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编排警察。黄花说柜里还有一副鞋垫,宋河说拉倒吧,人 家什么没有?黄花说你不是打算过两天去问消息么,别让人家烦你,送东西算借口。 宋河是要去,可进一次那个门,相当于脱一层皮,愁死了。一道光忽然蹿进脑壳, 宋河大叫,对呀,干吗死等杨警官?黄花吓一大跳。听了宋河的计划,她出其不意 地摸摸宋河的耳朵。 第二天,宋河扒下傻子那身脏皮,把准备的衣服丢给他。棉裤是儿子的,儿子 穿了不到三天,棉袄是宋河旧的,有些吊,外面套儿子一件夹克,还挺合适。宋河 把傻子油腻腻的长发剪短,打了两遍香皂才把他的头脸清洗出模样。脸上仍有鸡爪 似的暗痕,可能是深入到皮层的老污,怎么搓也不掉。 宋河端详一会儿,把黄花喊出来。黄花呀一声。不看脸,活脱脱是儿子站在面 前。 傻子表演似的转一圈,洗过的脸笑眯眯的。那声娘却喊得胆胆怯怯。 黄花斜靠在门框,说傻子懂得羞了。然后瞪了傻子,好好叫。 傻子蓄足力气叫声娘。 宋河责备黄花,黄花笑得两眼飞花。 饭后,宋河领着傻子直奔镇上,找见那家摄影文印门店。谈妥价钱,宋河和傻 子静静坐在那儿。宋河说印三百份足够了,后又加到五百。五百张并不多,就那么 一沓子。宋河没有电话,认领启事上只写了地址。电话没那么重要,若傻子家人看 到,怎么也会找到宋庄。 宋河选的第一个地点是大市场。刚在门店的墙上贴好,被出来倒残茶的老板看 见。老板瞅了瞅,乐了,说躲还躲不掉呢,谁认领一个傻子?勒令宋河撕掉。宋河 说不占你摊位,老板说少废话,都像你这么乱贴,我这门店成花花脸了。宋河撕下 来,那张纸就废掉了。再贴,宋河就留了心,专找电线杆或公家的墙壁。 就这样,宋河转到吴多多煤栈。煤栈是个人的,可宋河和吴多多有关系。宋河 坦然地在大门两侧各贴一张,在院里的树上贴了一张。吴多多的车在,人自然也在。 宋河虽忙着处理傻子,但并未忘掉那一茬事。怎么能忘掉呢?接连找会惹恼吴多多, 事实上吴多多已经恼了;不找,吴多多会忘到脑后。不能让吴多多忘了。 厅里烟雾缭绕,然宋河的目光一下就逮住搓麻将的吴多多。宋河叫声吴老板, 吴多多似乎没听见,甚至看都没看。宋河习惯了,并不觉得难堪,悄无声息地缩在 沙发上,祷告吴多多赢钱。 宋河的祷告起了作用。吴多多赢了钱,脸上像贴着窗花。看到宋河,那窗花立 马撕裂,残缺不全。怎么又来了? 宋河忙声明,不是来要钱,只想看看吴老板。吴多多哼一声,别跟我玩心眼儿, 我要玩早把你玩死了。宋河附和,那是那是。吴多多问,还有事?宋河一个劲儿地 傻笑。吴多多说你瞧你这个样儿,我真是后悔透了。 傻子大约等急了,扒着玻璃往里瞅。隔着玻璃,眼球鼓得有些夸张。宋河挥手 让他走开,傻子贴得更紧了。吴多多问这是谁,宋河如实讲了,强调就是在煤栈门 口被他缠上的。吴多多冷冷的,你认为和我有关系?宋河忙说没有没有,我是说万 一谁来煤栈寻人……吴多多不客气地打断,我没兴趣管你这烂事,我要出去吃饭。 宋河出去,傻子久违似的蹦了几蹦。宋河很无奈地骂,你个傻东西! 接下来数日,宋河把认领启事贴到周围的乡镇,还跑了趟县城。每天,宋河都 带着傻子,留在家里终是不放心。再者,没准突然撞见傻子家人呢。宋河累得要命, 傻子却蹦蹦跳跳的。那天,宋河让他背,他背着宋河走了数里,气都不喘。 临近年根,宋河和黄花商量,暂且让傻子过个年。年后没消息,再琢磨怎么处 理。已经待了这么久,再待几天也无妨。宋河要去探望儿子,没法再领傻子,路费 太贵。留下傻子,意味着黄花要和他独处三天。宋河问黄花行不行,黄花说我是有 些怕啊。宋河说那就找个伴。问了几个女人,都说走不开。宋河说干脆带上他算了。 黄花同意了。走的那天早上,黄花说还是把他留下吧,省几个是几个,他都喊我娘 了,还能把我怎么着?很有豁出去的架势。宋河叮嘱一番,一个人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