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那天是正月初九,宋河和傻子到林带掰了几根枯树。每次宋河扛一根,傻子扛 两根,过壕堑,宋河先得把树挪过去,傻子扛着树就能蹦过去。干粗活,傻子倒是 比他强。吃过晚饭,傻子和黄花看电视,宋河修被风吹坏的灯笼。刚挂上去,两道 亮亮的光柱射过来,宋河半举着胳膊,试图将晃眼的光柱拨开。 光突然断了。宋河看到停在门口的轿车,接着是吴老三的吆喝。宋河走过去, 不由一呆。吴……老板?吴老三身边的吴多多穿着单薄,边吸溜边抱怨,真鸡巴难 走……喏,我把傻子的家人领来了。吴多多一指,宋河看见车尾还站着一个人。吴 多多仍骂骂咧咧,这大过年的,冻他妈死了。你什么地方不能贴?贴我一院? 宋河咧咧嘴,本要说些什么。太多的话同时蹿上来,有给吴多多的,有给傻子 家人的,还有给吴老三的,搅在一起,各不相让,结果一个字也没拽出来。他哑住 了。直到吴老三说开门啊,宋河方醒悟似的打开院门。宋河喊黄花,有些宣告的意 思。他们迈进院子的同时,黄花和傻子也从屋里跑出来。 哥呀,我是大旺。那个叫大旺的奔到傻子面前,猛地抱住傻子。傻子兴奋地呜 噜着,挥着胳膊。既然叫哥,应是傻子兄弟了。宋河正要劝他进屋说话,大旺忽然 松开傻子,掏出一个信封,往宋河怀里塞。大哥,好心人,好心的大哥,谢谢你了。 大旺有些语无伦次。宋河边后退边叫,你这是干什么?大旺说,一点儿谢意,你一 定要收下。宋河不要,那成什么了?好像收留傻子就是为这几个钱。大旺却一定要 宋河拿上。两人一个猛塞,一个推拒。一边的吴多多不耐烦了,宋河,让你拿你就 拿上,你不拿他过意不去。大旺说,是呀,这是我全家的心意。宋河迟疑间,大旺 把信封塞进他裤兜。抱着膀子的吴多多说,你俩让到半夜,我冻成冰棍了。宋河呀 一声,让他们进屋。吴多多说不进去了,还有人等着打麻将呢。要不是他死乞白赖 求我,这事又和你有些勾挂,我才懒得跑这一趟呢。宋河,这算我帮你一忙,你认 不?宋河幅度很大地点头。大旺也要返到镇上,让吴多多再捎他和傻子一程,吴多 多说没问题,我把这个好人做到底。宋河劝大旺住一夜,大旺说母亲哭坏了,想早 点赶回去。 宋河那么想把傻子打发走,傻子突然离开,竟然有些不舍,抓着傻子的胳膊, 直到傻子上车。傻子上了车,又探出头,喊声娘。吴多多和大旺都有些愣,问宋河, 喊谁娘呢?宋河没看到黄花,苦苦一笑,说他乱喊呢,走你们的。 车启动,光柱把黑暗扒开巨大的豁口,宋河觉得自己在下沉。车转过弯,宋河 回到黑暗中,灯笼的光朦胧着院子,根本照不到外面。黄花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走 了?咋就走了?宋河问,你干吗去了?黄花扬扬手,给他寻帽子呀。然后埋怨宋河, 他没戴帽子,你怎么不让他们等等?宋河没好气,见了亲娘,什么没有?还稀罕你 的破帽子?黄花不买账,怎么是破帽子?你看看哪儿破?宋河没应她,粗鲁地将木 栅门合住。 电视开着,放的是武侠连续剧。宋河黄花都爱看,还有傻子。然黄花受了委屈, 气鼓鼓地不瞟电视,也不和宋河说话,闷头坐着。宋河寻出小刀,想把捡来的铜线 皮划开,抽出铜线。如果傻子在,可以帮他抻着。宋河瞄瞄黄花,独自干起来,结 果划了手。黄花假装没看见。宋河说,你不看,就关了吧。黄花没好气,你不会关? 宋河说,电视是你开的……目光撞到一起,宋河没再说什么,狠狠戳了开关。 没了声音,屋里突然空了,两人似乎隔着很远的距离,这使宋河发慌。宋河想 说点儿什么,瞧瞧黄花的神色,不知说什么好。手滑到腿侧,触到兜里的东西。似 乎那东西很扎手,他掏得小心翼翼。信封是牛皮纸的,他下意识地捏捏,晃了晃。 触见黄花的眼神,涌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他把信封搁到电视机上,迅速缩回手。 钻进被窝,黄花紧紧踡住,甩给宋河一个后背。黑暗潮水般漫过头顶,稀释了 宋河的躁乱。躺了一会儿,宋河伸出脚,挑开黄花的被子,伸进去。黄花移开脚, 宋河厚颜无耻地追过去。她没再抽走,她的脚冰凉冰凉。宋河的腿挤过去,随后, 整个人覆盖住她。 他们有些时日没这么放肆了。傻子在外屋,虽然是个傻子,但隔墙有耳,他们 很小心的。 两人和好了。宋河说你别生气,我刚才也不知道怎么了,火一股一股往上蹿。 黄花说,我还瞧不出来?你有些舍不得傻子。宋河说,你也甭假装,你什么心思, 我还不懂?叫你个娘,瞧你那个舒坦劲儿。黄花拧他,他把我叫老了,我舒坦什么? 你胡说吧。养条狗时间久了还有感情,何况一个人。他们总归是清醒的,这不正是 他们等待的结果吗?干吗还说傻子?要说也应该说说儿子啊! 第二天,宋河又去林带掰枯树。过壕堑时,忽然想试试,能否扛着树跳过去。 结果很狼狈,跌进沟里,好在不是很深。腰似乎扭了,怎么也弯不下去。没办法再 扛,丢下树,趔巴着回去了。黄花好一顿数落。宋河咧咧嘴,爬到炕头。躺了多半 日,可能是热炕起了作用,腰没那么疼了。黄花端上饭,是饺子。宋河吃惊道,怎 么这么多?黄花笑笑,和好面,才想起傻子不在了。这样话题自然拐到傻子身上。 他们想起傻子的好。如果傻子在,宋河就不会闪腰。宋河去看儿子那几天,黄花去 小卖部买东西,是傻子护着她。黄花天生怕狗,村里的狗故意欺她,见别人不声不 响,见她就不停地吠。因此一个人出去,黄花总要抓根棍子。 傍晚开电视,黄花看见机顶上的信封,说,放这儿干吗?宋河问,你说往哪儿 放?黄花说放我看不到的地方。宋河瞄瞄她,顿了顿,还是抽出来,整一千。黄花 埋怨他不该拿。宋河抱屈,是他弟弟硬塞,你都看见了。管他呢,就当傻子的伙食 费。黄花说,亏得昨个儿没留他弟弟住,他要是知道咱一直让傻子睡灶坑儿……这 钱……她停住。宋河说,留也留了,那怎么办?要不,送回去吧?黄花很干脆,就 是,还给人家吧,拿着,心不踏实。 其实,宋河盘算三两日去找吴多多。不能就这么和吴多多罢了,正好有了理由。 吴多多显然要出门,边穿褂子边嚼东西。宋河突然上门倒了他胃口,他梗几下 脖子,差点噎住。连打几个嗝,脸就有些青,怎么又来了? 宋河没在意吴多多脸色,他没噎着,宋河大松一口气,我不是来要钱。 吴多多冷笑,你不要钱,莫非送钱来的7 宋河说,是呀,是来送钱。便掏出那 个牛皮纸信封。 吴多多愣住,干什么? 宋河说了缘由,吴多多偏了头,目光倾斜,很不牢靠似的,咋?嫌少? 宋河忙说,不是不是。这算咋回事呢?还给人家吧? 吴多多问,你不是缺钱吗? 宋河说,缺是缺,可不是自个儿的,烫手呢。 吴多多的眼睛直吊起来,你寒碜我?老宋,我再说一遍,你那几个钱,我一分 没拿。 宋河急出一头汗,哪敢寒碜吴多多呢。宋河解释着,就势捉了吴多多胳膊。吴 多多甩开,想还是吧?你去还就是,别跟我说。 宋河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啊。吴多多说你不知道我就知道了?我是你家总管呀? 宋河又急了,是另一种急,似乎汗冒得太多了,嘴巴旱得没了水分,每个字都 糙糙的,他没留……电话? 吴多多表情怪异,我又不认识他,干吗留他电话? 宋河又问,没说……什么……地方? 吴多多骂着脏话,说傻子的兄弟在煤栈门口看见宋河张贴的启事,向他打听, 再三央求吴多多跟他跑一趟。吴多多见他确实着急,再一个和宋河有关系,他才跑 那一趟。他和你都没说,干吗和我说?我又不是查户口的。你为什么不问?早干什 么了? 宋河直拍脑袋,傻子虽走得急,问几句话也不耽误什么。问题是,他根本没想 起来问。 吴多多神色缓下来,劝宋河,既然不知傻子的住址,也没几个钱,就算了吧。 宋河问那天晚上的事,吴多多说到镇上傻子和他兄弟就下车了,至于连夜离开 还是在旅店住下,他不清楚。 吴多多拍拍僵直的宋河,说没事他就走了。宋河没什么反应,定着,目光却跟 着吴多多。吴多多转身,开门,上车,一股白烟蹿出来。宋河仍然没动,然后脚被 戳了一下。他转过头,看看抓着拖把的吴多多女人,忽然想起什么,大步离开。 镇上有五家旅店,不到一个小时就问了个遍。有三家自除夕到现在都没住过客 人,有一家前几天住过一对夫妻,另一家昨天住过一个男人,清早退了房。就是说, 傻子和他兄弟连夜离开了。他们没留下任何信息。 宋河把情况向黄花报告。黄花也有些傻,但又能怎样呢?他们不是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