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日子像陈旧的算盘,就那么几颗珠子,拨过去是一个数,拨过来则是另一个数。 一天天过去,傻子渐渐淡出他们的生活和记忆,只有那个牛皮纸信封还在柜底压着, 谁也没说花,谁也没说不花。他们从电视里看到,南方已经穿裙子和半袖,稻子都 长到腰了,而坝上的积雪刚开始融化。 闲暇仍大把大把的。不把闲暇打发掉,闲暇反过来就会咬人。咬一口两口没什 么,咬得时间久了,身体就有了窟窿。那就玩呗。村里人少了,玩法却比过去多。 宋河保守,只会玩牌,输赢均不超二十块钱。儿子进去后,他牌也不摸了。最近, 又有人招呼他。宋河没了过去的定性,跟着去了。 那天玩了不到一个小时,宋河面前一元的纸币就摞了一沓。手气这么旺,赢是 肯定了,刚刚摸到的一把牌,喜得他眉眼都奓了。轮到他出牌,刚抽出一张,门被 撞开。黄花狗追着似的,脸透着紫,上气不接下气。宋河问她怎么了,她不说,扯 住宋河就走。宋河舍不得那一把牌,一条腿落地了,另一条仍跨在炕沿。黄花拧宋 河一把,不重,但当着旁人,宋河脸上挂不住,违拗地甩甩。黄花气鼓鼓的,家里 来人了。那些人就笑,以为失火了呢,什么人这么重要?这也是宋河的疑问,黄花 重重道,傻子家人。宋河手一松,一把好牌散落在炕上,忘了桌角摞着他的战果, 趿了鞋就走。 傻子的家人还会上门,这个想法不止一次从宋河心底滑过。带着酒,带着肉, 带着方盒的糕点。宋河并不图回报,钱都不要,还稀罕这点儿东西?但那是个礼数。 宋河是不得已收留傻子的,可总是收留了,不然傻子早冻死在野外了。宋河没对黄 花说过自己的设想,现在,特别想让黄花分享他的得意。可黄花走得太慢,宋河只 好冲她做个兴奋的手势。 门口停了一辆面包车,屋内坐两个人,一个五十几岁的男人,胡子拉碴的,另 一个是女人,戴了口罩,猜不出年龄。傻子没来,傻子的兄弟也没来。宋河下意识 地扫了扫,柜上空空的,没酒没肉,也没方盒的糕点。 傻子呢?突然感觉自己不礼貌,宋河赶忙笑笑,不好意思地说,瞧我这嘴,叫 顺了。男人咦一声,我正要问你呢,你就是宋河吧……昨儿才看到,连夜赶来了。 男人扬扬手中的纸,宋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傻子的像变淡了,但还清晰,下面的 字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宋河吃惊道,怎么,他没回去?他兄弟大旺把他领走了呀。 男人骤然变色,两条眉毛几乎拴在一起,你说什么?谁把他领走了? 宋河意识到出问题了,讲得磕磕巴巴,漏掉的地方,黄花做了补充。她始终倚 在门框上。 男人从椅子上弹起,几乎撞着宋河。他凶凶地叫,你闯大祸了。 宋河的心提起来,撞得胸腔生疼。 男人指着傻子的照片,再次问,是不是这个人? 宋河点头。 男人说,他是我兄弟,我老大,他老二,我们就兄弟俩,他哪来的弟弟?那个 叫什么的家伙是冒充的。 宋河彻底傻了。 男人戳着宋河的鼻子,他不说清楚,你就让他领,我弟弟要有个好歹,我和你 没完。 宋河的腿已经不是宋河的,像林带那些半枯的树。不同的是,树枯的是上半截, 宋河枯的是下半截。 戴口罩的女人问领走傻子的男人什么样儿,什么地方口音。宋河说不上来,那 是晚上,他没看清,哪想到是冒充的呢?女人让宋河再想想,那个人是否遗落过什 么东西。宋河摇头,黄花提醒,宋河忙找出那个牛皮纸信封。男人一把夺了,嚷, 就为这几个钱,你就把他卖了?宋河急得前言不搭后语,男人冷笑,不管怎么说, 你留了钱,就有卖人的嫌疑,对不起,我得拿上,这是证据,我找不着弟弟,你等 着吃官司吧。男人招呼女人走,宋河想拦,被男人一把推开。宋河像爆米花一样, 轻飘飘的。倒是黄花不知从哪儿冒出蛮力,死死抓住男人胳膊,连声叫着大哥,求 两人吃了饭,再怎么也要吃了饭走。男人仍然愤愤的,一顿饭就想了?那是个大活 人啊。戴口罩的女人也急咻咻的,还有心思吃?你就是烤天鹅,也咽不下去,我们 想想法子,你们也想想,这事没完,过几天我们还来。她捏捏黄花的肋骨,黄花松 开手。 黄花问,咋办? 宋河脑里乱哄哄的,无数马蜂在横冲直撞。 黄花狠狠一推,你倒是说话呀。 宋河跳开,说什么,我能说什么? 黄花哇地哭了。 宋河更烦了。他出了屋,在院里蹲了一会儿。马蜂撞累了,头没那么胀了。傻 子被冒领。那个人不是傻子的弟弟。一个傻子,又不是金元宝,宋河哪里想到呢? 那人是留了钱,但宋河是不得已,他并不想要,吴老三和吴多多在场,他们可以作 证。 宋河好长时间没登吴老三的门,现在,祸事砸脑袋上,不得不去求吴老三。吴 老三有些意外,宋河呀,差点没认出你,脸咋这么灰?宋河不理会吴老三的嘲讽, 说老三哥,出大事了。吴老三也瞪了眼,有这事?宋河说他们刚从我家离开,老三 哥,你得替我作证。吴老三反问,作什么证?我不过带个路,别的什么也不清楚。 宋河说那人给我钱,你都看见了,是他硬塞给我的。吴老三拉长声调,我是看见了 ……宋河眼巴巴地叫声老三哥,吴老三总算点了头。 宋河连去了三趟营盘镇,好容易候见吴多多。那是傍晚,宋河没带干粮,早已 饥肠辘辘。站着说了半截,支撑不住,瘫坐下去。吴多多到底见过世面,表情稳稳 的,完后笑骂,妈的,什么鸡巴乱事。宋河说,吴老板,你得帮我呀。吴多多的笑 顿时落下去,还让我帮你?凭什么?宋河再三恳求,吴多多无奈地说,好吧,那钱 不是你主动要的,我可以作证,别的一概不知,我是冲你才拉那个人去的,我倒了 什么霉,撞上你这么个……宋河感激涕零,吴多多不耐烦地挥挥手。 好端端的日子就这么糟蹋了,像野猪啃过的菜地。虽然吴多多和吴老三答应作 证,但想到和傻子的家人对簿公堂,宋河的心不只怵,还疼。本是善举,却引来祸 事。就算傻子家人不告,心也难安。若傻子真有个三长两短……宋河的心又狠狠疼 起来。他再没心思打牌,整日陪着黄花,等着傻子的家人登门问罪。黄花不再哭, 但眼窝深陷下去。两人翻来覆去说的话,也腻了,彼此对望,长吁短叹。 那日躺下,黄花一反常态钻进宋河被窝,拱着。宋河抱了她,她让他抱紧,宋 河拼了全力。她让宋河再紧点,狠狠抱,别松。宋河觉得她的骨头都要折了,她还 让紧。她这是害怕啊。她和他都胆小,经不得事。宋河鼻子一酸,胳膊就酥麻了。 宋河没在黄花面前掉过泪,就是儿子判刑也没。想哭,他躲到别处。现在,宋河没 法躲,偏过头咬住被子。黄花察觉到了,但什么也没说,也没动。好一会儿,她才 说和宋河商量个事。黄花提出凑几个钱给傻子家人,算补偿和赔罪,另外也是帮傻 子。他们对不住他,把他弄丢了。宋河也想过,只是家里再刮不出钱。商量来商量 去,只能厚着脸找亲戚。听说又给儿子跑减刑,亲戚们都挺同情,但亲戚们口袋都 不鼓,况且宋河已经借遍,你仨瓜我俩枣,也就凑了六千。宋河又找吴老三,二分 利贷了四千,凑了个整。 大约半个月后,面包车再次停到门口。男人刮了胡子,女人仍戴着口罩。宋河 揣测着男人的脸色,问有没有傻子的消息。男人阴阴地盯着宋河,目光锋如利刀, 恨不得将宋河大卸八块的样子。宋河便有些站立不住,笑了笑,又笑了笑。男人抽 回刀,迎头甩宋河一顿鞭子,有消息找你干什么?你以为我没事干撑的?你装什么 糊涂?没了胡子的遮掩,男人的脸反看不出颜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绿,青绿中又凸 起大片大片的黑。黄花端了水过去,男人八成是渴了,恼怒让他失去判断,抓起就 喝。宋河想拦,已经晚了。男人啊一声,把茶杯摔到地上,凶凶地嚷,你们害一个 还不够,连我也要害啊?黄花吓呆了,手足无措。宋河把她拽开,一个劲儿地赔不 是。 男人竖起手,让宋河打住。我来要人的,别跑了题。宋河说人没在我手上。男 人大叫,被你卖掉,你必须找回来,否则跟你没完!宋河一再说没有,男人追问, 既然不是卖,那个人为什么留钱?宋河说我以为他是候谢呢,他要不是傻子的家人, 怎么肯大老远跑来?又怎么肯候谢?男人说,你把傻子找回来,我候谢你五倍十倍。 宋河每句话都异常吃力,我不知道……真不知道啊。男人冷笑,绝不可能,你不会 不知他是什么地方的,你们看上去老实,真是没想到,竟然干出这种事……可怜我 那傻兄弟……男人哽咽住,双手捂住眼睛,像要把泪摁回去。戴口罩的女人很反感 似的,哭有什么用?男人抽开手,说只要宋河说出那个人的地址,就有办法解救傻 子。宋河被燎了似的,往左缩缩,又往右缩缩。男人气又粗了,你是不见棺材不落 泪,就想吃官司是不?男人眼睛透着红,显得格外凶。宋河蒙住了,黄花提醒,他 才想起藏在柜里的心意。 那一万块钱用花布包着,外面捆了线绳。男人掂掂,递给女人。盯了宋河,不 说话,嘴角挂着冷冷的笑。为了几个钱,你丧尽天良,把一个活人卖掉了。宋河笨 嘴拙舌地解释,男人打断,别以为我好哄,你借的钱?哄鬼去吧。他给你的绝不是 这个数,一次拿出来吧,别挤牙膏。宋河带出哭腔,男人骂宋河演戏。戴口罩的女 人劝男人,也许宋河没说假话,他当真被骗了,咱别冤枉好人。男人却不依不饶, 临走甩下狠话,下次会带来瘫痪的老母亲,见不到傻子,他母亲是不会走的,除非 宋河把卖傻子的钱全交出来。 黄花瞪着惊恐的深眼,问宋河,咋办?宋河劝她别怕,他的腿却抖得厉害。黄 花说干脆报警吧,宋河摇头,傻子是从他手里弄没的,追究起来他绝对是帮凶。黄 花追问男人真把瘫痪娘弄来呢。宋河吭哧几下,说,那就让她住着,这么大个炕, 还没她躺的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