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劈砍声东蹦西跳,或倒挂在屋檐下,在风中摇晃不止。宋河和黄花劈了一下午 木柴。掰回的枯树多粗过灶口,须一条条劈开。 几天了? 十一……天。 类似的对话有时在晚上,有时在白天。是距男人上次离开的日子。儿子判刑后, 他们开始掐算日期,那是默记。现在,他们又多一项计算。算盘珠子拨拉的是恐惧。 说出声,有彼此壮胆的意思。 劈得差不多了,黄花打算做饭。声音由远而近。黄花突然蹲下去,像被踢了。 宋河大步往门口走,脚却钩住了,差点摔倒。 停在门口的不是面包车,而是两辆摩托。两人均戴着头盔,一个黑灰,一个深 蓝。头盔虽未摘掉,但露着多半个脸。两张陌生面孔,看上去挺年轻。黑头盔问这 是不是宋河家,宋河点头,稍稍松口气。两人热情地喊宋大哥,宋河摸不着头脑, 支吾着让两人进屋。 黑头盔环顾一圈,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问,这个人在你家吧?看到傻子那对暴 凸的眼,宋河突然抽紧。他们是来接傻子的,黑头盔是傻子的亲弟弟,蓝头盔是傻 子的表弟。傻子走失一年多了,昨天他们得到消息。宋河呆愕着,嘴巴大张。全身 的血抽干了,立着的只是骨架和皮囊。好一会儿,才稍稍醒过神儿。 你是傻子的亲弟弟?你是傻子的表弟?你叫什么?你呢?傻子叫什么?你们看 清了,你们要找的人就是他吗?问清了,听清了,宋河却更傻了。傻子怎么会有这 么多家人?如果他们是,那么男人和女人又是谁? 黑头盔说错不了,他们又没病,干吗认一个不相干的人?黑头盔说宋河这么负 责他们很感动,特意备两千块钱作为酬谢。黑头盔说你把傻子藏哪儿了,赶紧叫回 来,我们还要走路。 宋河说了,竟然没磕巴。 黑头盔怔住,你不是胡说吧?我们是第三拨? 宋河说,有半句假话,你割我舌头。 黑头盔急了,我割你舌头有屁用?我才是傻子亲弟弟,你被骗了!你怎么不问 清楚?猪脑子啊! 宋河嘟囔,他们都说是傻子的家人,我哪分得清? 黑头盔坐的位置是男人曾坐过的,那把椅子挤在火炕和缝纫机之间,是仅有的 一把。黑头盔腾地站起来,宋河以为他要扑过来。黑头盔只在狭小的空间疾走,而 后抬脚猛踹椅子,似乎是椅子骗走了傻子。踹够,又指着宋河的鼻子,喝问宋河是 不是和他们一伙的。宋河说他们还会回来,你们可以住下,等着和他们对质。宋河 说我完全糊涂了,求你们帮我搞清楚。宋河没一点戏弄的意思,神情和语气都可怜 巴巴的。黑头盔更怒了,猛踹宋河两脚,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怀疑我?你不是猪 脑子,你他妈整个让猪啃了。蓝头盔拽黑头盔,黑头盔放了和男人一样的狠话,限 时间把傻子找回来,不然会如何如何。 那是战战兢兢的一夜。两人放电影一样回想那些人上门的过程,试图识辨出傻 子真正的家人。正如黑头盔骂的那样,宋河的脑袋被猪啃了,理不出任何头绪。而 黄花,一会儿认为是这个,一会儿又觉得另一个更像,宋河乱糟糟的脑袋几乎爆裂。 晚上没吃饭,清早依然没胃口。宋河说要去镇上,黄花张张嘴,被宋河用眼神制止。 实在是,他不知如何回应。青天白日的,黄花却不敢在家,万一男人和女人上门呢? 万一还有别的傻子家人登门问罪呢?宋河可不想把黄花带在身边,他锁了屋门,锁 了院门,这才离开。 吴多多蹲在门口刷牙。舔宋河一眼,目光缩回去。喝一口,吐一口,白沫子溅 到宋河鞋面,宋河往后躲躲。那白沫子却跟着他,宋河退出老远。吴多多吐完,宋 河紧赶过去,喊声吴老板。 说! 吴多多让宋河说,却不抬头,宋河又喊一声。 你倒是说话呀! 宋河看见吴多多耳侧有一条伤,想他肯定和女人干架了,就有些紧张。 你那钱还没着落,别跑了。 我不是来要钱。 吴多多嗤一声,你那根弯弯肠子拽直量也不够两米,想用软法子泡我不是? 宋河说,我真不是要钱……是傻子的事。 吴多多突然抬起头,似乎宋河放了烟雾弹。他警惕地审视宋河一会儿,恼恼地 说,我不是说过吗,和我没关系,你怎么什么烂事都找我? 宋河苦巴着脸,你见过世面,你得帮帮我,我让他们搞蒙了。见吴多多没有打 断的意思,宋河照直说了。 吴多多反而笑了。他妈的,什么世道,都他妈疯了。你个傻东西,竟然给他钱, 凭什么给他钱?宋河问,那男人和女人是假的?吴多多说真假都不该给钱,凭什么 给钱?你怎么就欠他们了?我给你跑事,你三天两头纠缠我,倒拿钱塞黑窟窿,你 是天下最大的糊涂蛋。宋河搓着脚,哪能想到呢?哪能想到呢?吴多多又笑了,他 妈的,真他妈的! 宋河等他笑够,问依他看,哪个是真的。吴多多吊了眼,哪个?都他妈是假的。 宋河忽然一喜,就是说,第一个领走傻子的是真的喽?肯定是吧?吴多多似乎要点 头,目光在宋河脸上摆了摆,又一寸寸挪开,我没法肯定,我又不认识他,我什么 都不知道,以后少拿这烂事烦我。宋河的脑瓜却撬了缝似的,那个叫大旺的也可能 是冒牌货?吴多多突然站起来,你给我听好,这和我没任何关系。走!现在就给我 走! 走到门口,宋河腿软了。他坐在那儿,失神地看着地面。风扫得光秃秃的,地 上什么也没有。傻子曾在那儿站过,暴凸的眼盯着他手里的烙饼。不知他从哪里来, 不知现在他去了哪里。人不在了,却丢给宋河一堆麻烦。如果男人和女人是假的, 黑头盔和蓝头盔是假的,大旺为什么不可能是假的呢?如果他们都是假的……宋河 打个寒噤。他怕去那里,现在,必须去。 还没到派出所门口,眼睛就酸涩得不行了。他看中方向,手遮眉毛上,低头往 里疾走。急促的鸣笛,宋河吓一跳,警车从身边掠过,他往后闪了闪。那破水哗地 淌下来,没完没了。他先是蹲着,后来坐下,一把一把往下抹。钉鞋的老汉从马路 对面过来,问宋河有什么冤枉事。宋河说没有。老汉说没有哭什么哭?我盯你半天 了。宋河说我没哭,我是流泪呢。老汉蹲宋河面前,我叫不上你的名字,可没少见 你在镇上晃,你不像傻子呀,流泪就是哭,哭才有眼泪,这是一回事。宋河说叔呀, 我流泪,可我没哭,你帮帮我,把我扶进去吧。 见了杨警官,宋河的眼泪依然小溪一样流淌。宋河暗骂,你个无耻的东西,尿 什么尿。狠狠掴自己几掌,竟然止住了。 杨警官还记得傻子,说不会还在你家住着吧。宋河悲叹,要住着倒好了,我把 他弄丢了。听了几分钟,杨警官止住宋河,拿出一个本,让宋河重讲。绝望中的宋 河如同抓了救命稻草,败兴的是眼睛又湿了。他拧自己两把,好了点儿。 杨警官听完记完,说再有什么人上门,须向他报告。摆摆手,让宋河回。宋河 脑里裹着一团又一团的疑问,进一趟这个大门不容易,不能就这么回去。他问杨警 官那三拨人是不是都是冒牌货?有没有真的?杨警官已经站起来,我现在不能回答 你。宋河恳求杨警官先猜猜,猜猜也好嘛,杨警官甚是意外,猜?这是派出所,不 是游戏厅。宋河看出杨警官的不悦,但他实在太想知道,那一团团的疑问快把脑袋 撑破了。再开口,杨警官已经离去。宋河面对墙壁,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宋河和黄花空前地忙起来。先是买了新手机卡,以便给杨警官打电话。换了十 斤蔚县黄米面,以备招待傻子的家人们。炸糕程序多,这样就能拖延时间。吃饭总 得有菜,于是又割了几斤肉吊在窖里。备了烟酒茶糖,黄花想得更周到,说女人爱 嗑点儿什么,又买了二斤麻子。有些东西,村里没有,宋河一趟趟往镇上跑。那天 撞见吴老三,吴老三瞅瞅宋河手里的东西,问来什么稀客了。宋河支吾一声,闪过 去。宋河和黄花从未这么隆重地迎接客人,儿子带女友回来那次也没有。万事俱备, 宋河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他们进屋就翻脸呢?翻脸把盘盘碗碗踹到地上呢? 那样就很难拖住他们。于是又买了一把尖长的改锥。他们翻脸,就扎他们的车胎。 反正要等到杨警官。宋河还怕忽略什么,让黄花帮他想。往往他刚迷糊,她就捅醒 他。隔一夜没准就忘了。而她干着什么活计,他忽然惊叫一声,那是他又想到什么 了。从未有过的紧张,从未有过的害怕。 男人限定的二十天期限到了,他们并未上门。可能是什么事拖住腿,他说要来, 还要带他和傻子的瘫痪娘。不像吓唬人。日子在宋河和黄花的掐算中一天天过去, 不但男人和女人没上门,黑头盔和蓝头盔也遁隐了似的。他们在别处找见了傻子, 还是饶恕了宋河?每天早晨醒来,黄花第一句话就是,今儿会来不?宋河说有可能。 日头滑上来又落下去,门口安安静静的。黄花说,今儿不来了吧?宋河说再等等, 没准在路上呢。又一个二十天过去,没人找他们。看样子,他们可能要告别提心吊 胆的日子了。窃喜的同时不免有些失落,他们的身份他们真正的面目怕是再也搞不 清楚了。本来要弄明白一些东西的,他们没了影子,更多的问题钻进宋河脑里,蛇 一样盘踞着,疯狂地咬着脑门子。 宋河又流泪了,一洼一洼地淌。对面钉鞋的老汉没出摊儿,没人问宋河为什么 落泪。宋河恶狠狠地想,让你流,还能把营盘镇冲走!临近中午,仍没有停的意思, 宋河慌了,怕杨警官下班。立不住,那就爬。他闭了眼,像脑里那些蛇弯弯曲曲, 顺着台阶摸上去。 宋河叫声杨警官,泪又哗哗地淌。杨警官把宋河让到椅子上,扯块纸巾递给他, 叫他别着急。纸巾很快湿透了,杨警官又扯了一块,你别哭,有什么都告诉我。宋 河说我没哭。杨警官说哭成这样还说没哭。宋河说这是流泪。杨警官说我没时间跟 你玩嘴皮子,你再绕我不管了。宋河说别呀别呀,想抓杨警官,扑了空。宋河照脸 上狠狠拧两把,直到该死的眼泪缩回去。 杨警官问那些人再没上门?宋河说影子都没有。杨警官的脸便沉了,我以为有 什么线索,他们没上门,你来干吗?你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宋河说,要是他们从此 不再登门呢?杨警官死死盯住宋河,像宋河是突然钻出来的怪物。宋河吓住了,不 由抓了抓椅子的边。杨警官的声音杵过来,你不是哭糊涂了吧?你还盼他们登门? 宋河说我没盼,只是有些奇怪,他们说要来,咋就不见了?杨警官说,你没必要搞 清楚,他们不去打扰你,这事就结束了。宋河问,是不是什么人给他们通风报信了? 那是盘踞在群蛇中的一条,宋河顺手拎出来。他突然呆住。杨警官的脸青一块 紫一块地变幻着,似乎被宋河甩出的蛇咬了。杨警官的目光切刀一样抵住宋河,什 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宋河意识到说了错话,忙着声明,我没说你呢。杨警官问, 你怀疑谁?宋河不知道怀疑谁,只有吴老三问过,他没透口风,此外就是杨警官。 宋河怎么可能怀疑杨警官?死一百遍也不会。宋河再三说只是想不明白,没有别的 意思。杨警官到底是吃官饭的,没再计较,强调,这事就此结束。宋河还想提傻子, 已经没有机会。 杨警官说结束了,可宋河没有结束。不但没结束,似乎才开始。宋河的日子很 简单,除了吃喝干活,惦记牢里的儿子,再无其他。后来遇见傻子,也只想着尽快 把傻子打发掉。可一桩又一桩的事往他脑里塞着一个又一个问题,躲都躲不掉。谁 是傻子真正的家人?他们为什么争抢一个傻子?那个叫大旺的把傻子弄到了什么地 方?男人和女人、黑头盔和蓝头盔咋约好了似的没了影?这些问题不安分,在他脑 里乱搞,生出一窝一窝的小问题。 于是,宋河又站到杨警官面前。宋河知道自己是谁,傻子怎么样,他管不了。 他不能什么都问杨警官,杨警官是整个营盘镇的,不是他一个人的。他只想搞清楚 一个。就一个。这个问题折腾得他睡不着觉。 上门找你了? 没有。 杨警官生气了,没有你一趟趟跑什么? 宋河就说了。 杨警官一刀刀切着宋河,扬扬手铐,认识吧?认识就好。别再拿这些烂事烦我。 宋河在街上窜了两遭,看见吴多多的车。猛拍脑袋,咋忘了吴多多呢?杨警官 八成是说不上来,所以才冲他发火。杨警官不知道,未必吴多多不知道。每次找吴 多多,宋河说不是要钱,但心里是有想法的。老天保证,这次他绝没任何讨钱的意 思,只想问问吴多多。 吴多多还算客气,说宋河是当间谍的料,他前脚进门,宋河后脚就到。宋河声 明不是要钱,吴多多说面相忠厚、内心奸诈,说的就是你这种人。还说他人生中最 大的错误就是认识宋河。宋河几乎发誓,说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傻子。似乎傻子这 个词比钱更让吴多多恼火,硬硬的声音撞得宋河一趔一趔的,你别提这个,跟我没 关系!宋河一急,把杨警官的话扯出来,说已经结束了。吴多多说,结束你还说个 屌!宋河说有个问题我想不明白,你见过世面,给我说说。吴多多没制止,宋河便 问出来,一个傻子,有什么用?为什么那么多人抢?吴多多瞄宋河一下,再瞄一下, 你真想知道?宋河说真想知道。吴多多说你把自己打成傻子就知道了。宋河虚了脸, 吴老板说笑呢。吴多多眼睛吊起来,你以为我是谁?我他妈什么都知道还在这破镇 窝着?宋河要再问的,吴多多搡了几下,把宋河搡到门外。 宋河觉得吴多多知道,只是不愿意说。吴多多一再强调和他没关系,肯定知道 些什么。吴多多是见过世面的,那五万块钱不要了……这么一想,宋河有些疼,如 果他说不要,可能真的一分钱也拿不回了。又一想,跑那么多趟,不也没拿回钱么? 儿子不仍然是两千一百九十天么?吴多多给他说说就行。宋河的算盘珠子拨拉得不 怎么样,大账还是能算来的。如果憋出大病,不要说五万,十万也划不来。五万块 钱买个明白,有些疯,说值也值。 隔了一天,宋河就候见吴多多。没等吴多多张口,宋河抢先说那五万块钱不要 了。 吴多多斜住他,你什么意思?我黑了你的钱? 宋河摆出满脸笑,别误解,你是恩人呢。我是说别向你托的人要了,别再提了, 只是……宋河又暗自算一下那笔账。 别吭哧,说! 那个问题,你给我说说。 吴多多突然戳向宋河眼窝,亏得宋河躲得快,没戳住,你……你他妈变着法子 和我玩。迅速掉转头,抓起沙发上的皮包,掏出一沓钱,摔宋河身上。捆钱的纸条 断开,钱撒了。我赔你一万,记清楚了,这是我个人赔你的,你再上一次门,我他 妈敲断你的腿。 宋河嗫嚅着,吴老板……我…… 吴多多大叫,拿上钱,马上离开! 宋河还想解释,吴多多抓起散落的钱,往宋河兜里猛塞。宋河死死捂着,吴多 多扯了宋河的衣领,塞进去。钱从胸口滑到肚皮,那么好的东西,竞有些扎。宋河 还想推拒,吴多多把他拖拽出去,砰地合上门。 宋河坐在门口,两手捂着肚子。风刮过来,又刮过去,不晓得往哪个方向刮的。 很久,他才站起来。依然捂着肚子,还扎得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