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罗单被出租车吐出来时,罗之初根本认不出那个身体瘦瘦长长的、下巴粘着一 撮短髭的男人就是他的弟弟罗单。冬天里罗之初闲着没事,整天猴在墙根下晒太阳, 快要将自己晒成肉干了。村子里留守的男人没几个,有几个在沙场忙活,另几个嚷 嚷着清理鱼塘。武家放过话,沙场的活给谁干都可以,唯独不给罗家。罗之初的女 人许春荷暗地里找过武家的老大武强,也不管用,武家照样不松口。屌球,用轿子 抬我也不去。罗之初愤愤地,不过说的是实话,他真不会去。剩下的事情就只有晒 太阳了。可他不能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他的家门口无太阳可晒。武家两兄弟武强 和武胜利的楼房翘耸在正对面,仅仅隔着一条并不宽敞的水泥路,阳光全让武家收 走了,抛给罗家大片的阴影。罗之初将椅子搬到了邻居的阶沿上。他背靠邻家的墙 壁坐着,双手拢在袖子里,耷拉着脑袋,像一只晒蔫了的茄子。村子里有着惯常的 安静,晒太阳的老人们喜欢说几句话,说着说着,也都闭了嘴。出租车虚张声势喊 了几声,就在他们的眼皮下停住,所有的眼睛忽然睁开了,大狗小狗一般盯着。很 少有出租车进出村子,只有临近年关的时候,那些在外讨生活的人偶然会招出租车 回来,一般都是傍晚或半夜,搭不上汽车又着急着赶回来,才忍痛这么做。也有极 个别的,赚了钱,抖擞一下,招了车,让司机一路夸张着喇叭,生怕别人不知道他 衣锦还乡了。这种时候大概又是哪家某个显摆的家伙,反正跟自己无关,罗之初懒 得理睬。况且他对出租车有种天生的恐惧,全身涂绿的出租车就是一条凶狠的鱼, 尾巴不长,游得极其霸道,胃口粗得吓人,鳃一闭一个人吞进去了,鳃一张一个人 吐了出来。有些人让绿鱼吐出来,半天萎着都挺不直身子,嗬嗬呕吐个不止,直到 五脏六腑吐干净了,脸吐绿了,才勉强站起来。他因此做过噩梦,让无数条绿鱼追 赶着,走投无路了,其中的一条将他吞进去又吐出来,吐出来又吞进去。每次惊醒 后,罗之初连自己的身体都找不着了,好像让绿鱼吞噬了。他不理睬出租车,让出 租车吐在地上的人却径直朝他走了过来,边走边轰轰隆隆拖着一只行李箱,另一只 手还提着一只小一些的箱子。罗之初抬起眼,不能不重视这个向他走来的人了。他 长了一张狭长的脸,瘦而寡白,就像脱了水的萝卜片,下巴那一撮短短的胡须像是 粘上去的,很不真实,这张脸瞧着有几分熟悉,像在哪里见过,瞧到仔细处又觉得 陌生,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印象。罗之初想象不到会同脸的主人扯上什么关系,也许 他转一个弯就从身边绕过去了。那人却不歪不扭,直接走到了罗之初跟前。他走路 的姿势有些可笑,虽然双手都占据了,身体仍旧止不住摇摇摆摆,像钟摆一样晃荡 个不停。哥。那人朝罗之初喊了一声。罗之初耳朵嗡的一声,身体从椅子上跳了起 来。哥,我是罗单呀。那人提醒他。 罗之初也许让太阳晒昏了头,有些恍惚,盯着罗单的脸许久,才记起罗单的脸。 罗单的额头上有块三角形的小疤痕,是十一岁那年罗单同武胜利争夺一条从鱼塘的 缺口逃出来的鲫鱼,罗单抽了武胜利一鞭子,武胜利还击一石头,砸在罗单的额头 上,留下块抹不掉的伤疤。那块三角形的疤痕仍在,的确是罗单。许春荷,罗单回 来了,罗单回来了。罗之初伸手捉住罗单手中的箱子,一边扭头朝自家方向呼唤着 女人,他的声音有些湿润,听到罗之初的叫喊,阶沿上晒太阳的老人们全都活了过 来,一个个朝兄弟俩包同了过来。罗单走不脱,从裤袋掏出一包炯挨个散发。是罗 单呀。接了炯的人说,又赶忙低下头察看那香烟的牌子,可惜全都是字母,没一个 认识的。罗单可回来了。这个接烟的声音有些做作,拿眼睛忙里偷闲扫了一遍香烟, 没瞧出个所以然。怕有十多年没回来了吧?其中一个接了烟夹在右耳朵上,他的双 手又空了。整整十五年,让伯伯叔叔们记挂了。罗单又抽出一支烟,那右耳朵夹了 烟的接过了,又夹在左耳朵上。他的双手空空荡荡的,绞在一块。他又痴痴盯着罗 单,罗单却不再递烟给他了,而是将烟盒收回了裤袋。 罗单让他们围困了大半个时辰才脱身。这边许春荷已经泡了茶,放在桌子边候 着。罗单见了许春荷哽咽着叫了一声,嫂子。哎,回来了。许春荷先前嘴张了半天 都合不拢,很快眼圈都浸了红,眼眶蓄着盈盈的晶莹。罗单比罗之初小五岁,罗单 娘去世得早,许春荷过门后罗单的生活琐事就由许春荷照顾着。对这个小叔子,许 春荷比对她的亲弟弟还上心,吃饭穿衣,寒来暑往,哪一样都放在心尖上。死女客, 傻站着做什么,去,炒几个菜,我来杀鸡,将二叔喊过来喝几盅。罗之初朝许春荷 呵斥。许春荷慌忙抹了一把眼泪,往外走。嫂子,别忙活了,随便吃。罗单拦住嫂 子。罗单,让她走,你去晒你的太阳。罗之初朝罗单丢了话。罗单只好由着他们, 许春荷避过罗单出了屋子。 罗单很快闻到了久违的饭菜的香味。几大碗占据了窄小的桌面,炖的鸡汤冒着 呼呼的热气。罗单的内心软软的,又酸酸的,说不出什么滋味。二叔进门稍晚一些, 勾着背,头发半黑半白,罗单几乎认不出来了。二叔衣领上的污垢闪着光,扣子也 丢了一颗,日子过得很是混沌。二叔。罗单叫了一声。二叔捉住罗单的手,嘴巴哆 嗦了老半天才抖出三个字,回来了。罗之初的儿子上高中了,一个月都难得回来一 趟。四个人在桌边坐下,许春荷吃饭,三个男人喝酒。几杯酒下肚,二叔才找了些 话来说。这么些年了,你都没回来,二叔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你了。二叔的话仍旧感 叹,你爹不在了,二叔也没能照顾你们,二叔愧疚呀。二叔说哪里话了,要说照顾 也是我不孝,没能照顾您老。罗单宽慰二叔。不说这些了,来吧,喝酒。二叔端起 酒杯,扬起脖子,一杯酒咕噜倒进了嘴。你呀,既然回来了,就别再出去了。二叔 放下杯子,示意罗之初倒酒,罗之初又给他满上了。单儿,你娶亲了没有?二叔问。 罗单摇摇头,将目光转向屋外,对面武家的楼房正让阳光笼罩着,亮亮堂堂的。你 都老大的人了,娶个女人过日子吧,别像二叔,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到死了还 是孤家寡人一个。二叔扬起脖子又倒下一杯酒。二叔,您是罗家的英雄,是罗家的 骄傲,至少我这么认为。罗单忽然站起来,冲二叔端起了酒杯。罗之初懵懵懂懂瞧 着罗单,不明白他说什么。罗单,别喝了,二叔醉了。许春荷站起来挡住了罗单的 酒杯。单儿,别扯这个,喝酒,喝酒。二叔又一杯酒下了肚。喝酒,喝——酒—— 喝——酒——酒——二叔最终趴在了桌子上,连胡子都让酒浇湿了。 罗之初将二叔扶到床上睡了,酒桌边就剩下兄弟俩。哥,你不觉得那塘鱼死得 蹊跷?罗单红着眼睛问罗之初。什么蹊跷?不是你下的毒?罗之初摸不着脑袋。哥,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呀?你也相信是我下的毒?罗单白了一眼罗之初。不是你那 是谁?罗之初受了白眼反过来问罗单。这些年我琢磨透了,是武家,他们发现我捞 了鱼,就暗中下药将鱼毒死了,嫁祸到我头上。罗单一掌拍在桌子上,说,这事我 跟他们没完。不可能吧?罗之初半信半疑,酒杯端到嘴边又放下了。罗单反问罗之 初,除了他们,还能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