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罗单离开村子的那一年,许春荷嫁给罗之初刚好五年,才怀上孩子。生下罗诚 后,她的奶水不旺,罗诚经常饿得哇哇哭。罗之初找了许多法子给她催奶,都不管 用。罗单不知从哪儿听说鲫鱼汤能催奶,想着要弄几尾鲫鱼煮汤给嫂子喝。他平常 就喜欢弄鱼,在河滩上放渔网,在稻田的下水口用鱼篓装泥鳅,在水塘边钓黄鳝。 他还做了一台电鱼器,晚上偷偷溜到河里去电鱼。可是河里的鱼野,没那么容易得 手,罗单就瞄上了武家承包的鱼塘。鱼塘在村子偏西,稻田的中央,有五六亩水面。 鱼塘原本是稻田,那些年烧砖瓦窑,取了泥土做砖造瓦,就成了水塘。有一年,武 家的老大武强买了些鱼苗投放在水塘里,年底捞鱼时给村里的几个干部每人送了一 袋鱼,宣称鱼塘由他武强承包了。武强的大姨子傅爱花当过村妇女主任,同原来的 村支书宁有金有过一腿,后来傅爱花没当村妇女主任了,宁有金的弟弟宁有银接替 哥哥成了村支书,这重关系仍奏效,宁有金说的话宁有银不敢不听,所以鱼塘仍由 武强承包着,武强照例过年时给村干部送几袋鱼,就当承包费了。那天晚上,罗单 偷偷背着电鱼器,绕着鱼塘转了大半圈,捞了大半篓鱼,才得了几尾鲫鱼。罗单将 鲫鱼交给罗之初,罗之初将鱼洗干净熬了汤,许春荷还没将鱼汤喝下肚,事情就坏 了。哪个断子绝孙的?哪个挨枪子儿的?这么狠毒,将我家的鱼全给药死了。武强 的老婆傅金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在鱼塘边号啕着。这一闹腾,村子里的人都拥到了 鱼塘边,罗单察觉不对劲,也挤进了瞅热闹的人群。鱼塘的景象让人惨不忍睹,水 面上漂浮的全是死鱼,白花花耀人眼睛。罗单的脑袋嗡地炸了一声,像有无数死鱼 漂了进去,惨白一片。罗单悄悄逃离了鱼塘。武强将事情报告了镇派出所,派出所 来了一辆吉普车,三四个人,在鱼塘边拍了照,又捞了死鱼去化验。很快矛头就对 准了罗家,派出所的人在罗之初的柜子里搜出大半桶没来得及处理的鱼,铁证如山, 罗单想躲也躲不掉了。可不管派出所怎么讯问,罗单对给鱼下药的事死活不松口, 只承认用电鱼器电了鱼。罗单清楚,电鱼器无论多么厉害,也伤害不了整塘的鱼, 一定有人给鱼下了药。罗单百口难辩,最终被派出所送去拘留了一个月。 罗单从拘留所出来后并没有返回水门村。他的内心愤怒至极,替人背了黑锅, 可又无处申诉,而且偷鱼的事是自己亲口承认的,怨不得别人。他是个偷鱼贼。罗 单有脸难见人,带着满腹的委屈去了南方。在南方的日子,他仔细琢磨过,究竟谁 是投毒者,将村子里的人筛了个遍,谁都不可能,谁都有可能。思来想去,依照村 里人的眼光投毒的嫌疑人仍旧是罗单,不是他还会有谁呢?除非是武家自己人。这 一想什么都通透了,是他们自己投的毒!决不会有别人。他又想不透,武家为什么 嫁祸给他,让他来背黑锅。世界上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呢,只有问了武家才能有答 案。罗家同武家历来就是解不开的冤家对头,村子里流传的故事多半都是他们相互 仇恨相互厮杀的历史。这些历史虽说没有白纸黑字写着,可口口相传,代代相传, 有的事情传到罗单身上,都不知几世几代了,听起来比眼见还真实。有些事情罗单 都耳熟能详:罗家同武家争田地,罗家暗中请人刻了界石,偷偷埋到田地里,后来 就赢了官司;苏维埃政府时,一帮男女青年凑在一块成立了恋爱研究社,武家的一 位曾祖辈武长清是其中的活跃分子,后来中了敌人的反间计,恋爱研究社成员大多 被肃反,武长清临死前拉了罗家另一位曾祖辈垫背,诬陷他是隐藏的恋爱研究社成 员,一并被肃反了;新中国成立后,武家得势,罗家被打成了地主,罗单的曾祖父 罗长富就是让武家批斗死的。武胜利的祖父解放那年,将自己改名武解放,当过村 里的大队长,批斗罗长富时武解放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条狗,那狗瞧着并不怎么凶残, 块头不大,但身上的毛根根剑挺。武解放让人扒了罗长富的裤子,让狗去舔罗长富 的屁眼,舔着舔着,那狗突然发了狠,只听罗长富一声惨叫,肠子让狗拽出来了, 像草绳一样拉出去好长。 在当代史上,罗家和武家无数次是是非非的纠葛中,罗家损兵折将,小胜败多, 大都以惨败告终。唯一长脸的一次,就是罗单的二叔同武胜利的娘辛兰香之间的事 情。事发的时候,罗单不到十岁,对很多事情都懵懂无知,慢慢长大,也渐渐了解 了事情的始末。二叔从来不愿与人谈论这场情事,在他看来,他同辛兰香的事情彻 底是尘封的往事了。谁敢提及,他就同谁脸红。有一次,有人拿他和辛兰香开玩笑, 那人的话还未完全出口,二叔就操起一把镰刀扑了过去,如果不是那人跑得快,一 条胳膊早让二叔歇菜了。二叔不愿别人谈论自有他的伤心之处。他同辛兰香在同一 个村子里,一同长大,算不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眼送秋 波眉目传情了。有次二叔喝醉了酒,混混沌沌说了好多醉话,说是醉话,听的人却 明明白白。二叔借着砍柴割牛草的间隙,偷偷同辛兰香牵过手,亲过嘴,甚至还在 稻草堆里翻滚过。他们俩就缺一道门槛,明媒正娶,可辛兰香的爹娘偏偏不让辛兰 香跨越这道门槛。二叔是地主崽,过去田宽地阔,家财万贯,现在却家徒四壁,要 什么没什么,日子过得比老太婆的裤裆还紧巴。他们瞧中了武胜利的爹武汉阳,武 汉阳原名不叫武汉阳,不知什么时候去过一次汉阳,回来后也学着他爹武解放,改 了名字叫武汉阳。武汉阳根正苗红,他爹武解放又是大队长,不知有多少人家巴望 着高攀呢。加之,武汉阳对辛兰香也有那么一些意思,辛兰香不是村子里最漂亮的 姑娘,可她的性子绵软,温顺,这不像一般的姑娘,要么野性十足,要么笨头笨脑。 二叔和辛兰香就让辛兰香的爹娘棒打鸳鸯散,辛兰香成了武汉阳的女人。二叔并不 死心,还幻想着将来辛兰香能改嫁给他,辛兰香也断不了同二叔的关系,暗中同二 叔往往来来。一年春天油菜花开,二叔同辛兰香在油菜地里私会,他们只顾他们忘 情,根本没察觉他们的私情让武汉阳窥破了。他们让武汉阳逮了个正着,二叔从辛 兰香肚子上蹦起来时,她扇了他一个异常响亮的巴掌,之后捂着脸呜呜哭了。二叔 让辛兰香的巴掌扇蒙了,是武汉阳的扁担抽醒了二叔,二叔才裸着身子逃向了油菜 地的深处。辛兰香那个巴掌将她和二叔的情谊扇了个干干净净,她撕裂了自己的衣 服,还弄伤了自己的身体。她惧怕武汉阳的扁担,又恐惧背负偷人养汉的污名。是 罗懵子逼我的,我不愿意他就会掐死我。辛兰香跪倒在扁担的阴影下。二叔最终因 犯强奸罪被法院判了刑,在劳改农场淘了三年大粪。至此,二叔同辛兰香的事情有 了两个决然相反的版本。在二叔这边,他同辛兰香是多年的情人,比武汉阳还早。 在武家那边,二叔是强奸犯,辛兰香完全是被罗懵子所逼。这两者之间,不管哪一 种是事实,毫无疑问武汉阳都戴了一顶绿帽子,是抹不掉的羞辱。可罗单情愿二叔 是个强奸犯,拿武家的女人开刀,二叔就是罗家的英雄。 罗单没理由不相信二叔,武家能嫁祸罗单,就不会诬陷二叔?如果真是这样, 二叔就太冤了。罗单在内心对二叔突然有了无比的怜悯,对武家又增添了许多愤怒。 他一定得找武家问个明白,为什么嫁祸给他,为什么诬陷二叔,如果有可能,还得 追问武长清为什么拉他的曾祖辈去垫背,武解放为什么让狗挖了罗长富的肠子,罗 家和武家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武家像小鬼一样阴魂不散纠缠不放。可是罗单有另 一些事情必须做。哥,我想将二叔接过来一块住。罗单同罗之初商量,爹说过的, 将我过继给二叔。那你同爹去说吧。罗之初似乎不赞同罗单的做法,同时也提醒罗 单,该给爹上坟了。罗单当年被派出所拘走后,罗单爹整日阴沉着脸,郁郁寡欢, 慢慢地积郁成疾,下地的日子少在床上的日子多,好不容易挨过第七个年头,第八 个年头的春天罗单爹就在漫天的油菜花香中急匆匆走了。死时,也未见着罗单一面。 罗单爹的死深究起来,同武家多多少少也能扯得上一些干系。罗单在坟前给爹烧了 纸,磕了头,就去接二叔。二叔却拒绝了罗单。二叔说,单儿呀,你们的心意我领 了,我一把老骨头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一个人过惯了,只要死了你们能给收个 尸,端个灵牌,二叔死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