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罗单回来后的第五天,早上,阳光照例让武家的高楼收走了。罗之初的屋子仅 仅砌了一层,矮塌塌地趴在地上,大半个上午都见不到阳光。罗之初和罗单嘀嘀咕 咕出去了,许春荷抱着羽绒衣爬上楼顶,将羽绒衣晾在竹竿上。晾了衣服,她在楼 顶上站了一会儿,朝武家的屋子瞧了瞧,三楼的窗户后有个人影闪了一下,但她没 能闪过许春荷的眼睛,是武强的老婆傅金花。她好像无比热爱躲在窗户后偷窥别人。 傅金花是张瘦脸,颧骨耸得吓人,脸色泛着青,眼睛里的光芒像蛇芯子,吐得人心 寒。武强曾说过,傅金花是张鬼脸。两家人面对面嘴对嘴地住着,难免会碰见,每 次碰见了许春荷都不敢朝傅金花的脸上看,生怕会做噩梦。傅金花的这一张望,许 春荷又恐惧了,将羽绒衣从竹竿上收了起来,她担心她窥破了她的秘密。许春荷抱 着羽绒衣走下楼顶,走到半道里犹豫了,又反身上了楼顶,将衣服晾回了竹竿上。 刚晾上去没过半分钟,又扯下来抱在怀里,假意拍打灰尘。反复几次后,最终将羽 绒衣晾在了竹竿上。她在竹竿旁站住了,朝沙场的方向张望了几眼,采沙船正在轰 轰烈烈工作,大半个村子都听得见动静。许春荷打望了一小会儿,很快就下了楼。 羽绒衣是深红的,颜色已经半旧不新。许春荷好几年没穿它了,也有好几年没 让它见阳光了。她将它锁在柜子里,不想让它见人。它要回避的不是别人,就是对 面武家的男人武强。她不想他见到它。羽绒衣是十年之前武强送给她的礼物。许春 荷刚从邻村过来时并不认识武强,对罗家和武家的纠葛也是懵然无知。有一段时间, 不管她走在哪儿,都能遇上这个高鼻梁厚嘴唇的男人。每次遇见他都肆无忌惮盯着 她,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将她瞧了个遍。的确,许春荷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个耐看 的女人,身子挺挺的,走路的姿势也是挺挺的。她走在风里,就是一朵骄傲的春荷。 妹子,你长得可真诱人。武强盯着她说。他的话让她脸红耳热,每一次她都慌不择 路逃开了。有一次,她在桑园里摘桑叶,武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将她堵住了。他 什么话也没说,扑上去将她搂住了。她奋力挣扎着,又撕又打,他就是不撒手。最 后她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武强才哎哟一声撒了手。咦,你这么凶。他的胳膊上留 下了几颗血牙印。你,你欺负人。许春荷捂着脸蹲在桑树沟里嘤嘤哭了。这一哭让 武强手足无措,等许春荷直起身时他早已不见了人影。从那以后,她就留意了,不 管去哪儿都躲避着他。后来的发展让她有了宿命的感叹,命中注定的事情想躲也躲 不过,武强成了她的救命恩人。那一次,也在桑园,她只顾着摘桑叶,根本没留心 脚下。突然,她的脚踝像被针扎了一下,刺刺地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她脚边溜 走了。她让蛇咬了,她的脚踩上留下两个不易察觉的小血点。她瘫坐在桑树下,不 敢动弹。她想拿根带子将脚踝扎起来,翻遍了口袋怎么也找不着。武强就在这时候 钻进了桑树林,抱起许春荷就往河边跑。她动弹了几下身子,挣不脱,武强的胳膊 死死将她抱着。桑园离河并不远,下个斜坡就到了。他让她在河边的石头上坐着。 你忍着点。他找了块碎瓷片将蛇咬伤的地方划了个小口子,又掐又挤,才弄出几滴 血。急了,双手捉住她的脚,俯下身子,用嘴吮吸她的伤口,吮一嘴吐一嘴,河水 有了丝丝缕缕的鲜红。她缩了几次脚,可就是收不回自己的脚踝。她产生了错觉, 他的厚嘴唇好像不是吮在她的伤口上,而是压住了她的嘴唇,让她喘不过气来,她 渴望发生点什么,可他什么也没做,清洗了伤口之后他背着她往回走,将她放在了 离屋子不远的地方。赶紧去诊所吧。他走时叮嘱。有了这次经历之后,她的态度有 些缓和了,不再躲避他。后来她爹病了,她爹就她和她姐两个女儿,她同她姐急着 筹钱给她爹看病。罗之初没几个钱,她姐也不宽裕。他不知怎么知道了,塞给她五 千元,她将钱扔在地上,花花绿绿地散了一地。救人要紧,有了钱别忘记还给我。 他将钱一张张拾起来,塞回她手上。往后她就同他好上了,他同她去了一次县城, 他买了这件羽绒衣送给她,你是我的新娘子。她将衣穿在身上,他连人带衣搂在了 怀里。羽绒衣软软的,暖暖的,她的心也软软的,暖暖的,她偶然知晓了二叔同辛 兰香的故事,她的心让锥子锥了一下,有痛,有血。她必须断绝同他的往来,她不 能成为辛兰香,他也不能成为二叔。她左抠右省,终于还给了他五千元。她将羽绒 衣锁进了柜子,一个人在屋子里哭了老半天,羽绒衣是个证物,她舍不得扔掉,就 埋着它,埋在只有她才能打开的柜子里。 羽绒衣是个暗号,许春荷都快忘记这个暗号了。阳光在飘移,慢慢地,就罩住 了羽绒衣。它的颜色添了许多鲜亮。她相信武强应该看见了。那几年,他们每一次 幽会,都是她将羽绒衣晾出来。她有很多理由晾晒衣服,春天里怕衣服上潮,夏天 怕衣服发霉。晾了那么多次,没人觉察其中的秘密,他们的关系始终是地下的。冬 天的日子非常短暂,许春荷盼着天黑,天就黑下来了。她随便找了个借口从屋子里 溜出来了。风吹在脸土刺剌的,像有无数的指甲在脸上刮来刮去。有个瞬间她茫然 了,不知该往哪里走。罗单回来了,她的内心忽然惶恐了,她不敢面对他,好像她 背着罗单不知干了多少亏心事。这些天她的内心像有两个人在吵架,一个劝说她不 要见武强了,另一个拽着她往武强的方向走。这个时候他们相见是危险的,万一让 罗单知道了,不知道事情会怎样。况且她同他中断了这么多年,她是不是太傻了? 但之后,那个拽着她的人力量太强大了,她只有跟着他,坚定地朝那个他们相见了 无数次的地方走去。她又有些担心,武强有没有看见羽绒衣,他会不会来。她在黑 暗中摸索了好半天才到达目的地。那是座废弃的砖瓦窑,这个地方是他挑选的,白 天不会有人来,晚上更是无比寂静。最近几年她都没上这儿来过,或者她下意识避 开了这里。这儿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窑顶坍塌了,周围长满了乱草,风吹过草就 簌簌作响。她绕着窑址转了一圈,委屈得快要哭了。她坐在一块断砖上,将自己隐 藏在草丛里。没坐多久,她就听到了武强的脚步声,他走得很急切,她不作声,以 为他看不见她,他却径直朝她走了过来。她知道藏不住了,直起了身。他几乎像狼 一样扑了上来,将她死死抱住了。她扭动自己的身子,身子让他牢牢困住了,她想 说话,他的厚嘴唇又将她的嘴堵住了。这儿不是藏身之地,他粗鲁一会儿之后就拉 着她,左绕右拐,朝河边走去。她知道挣不脱,自己也不情愿挣脱,甚至有些主动 跟紧了他的步伐。他将她带到了采沙场旁边的草棚里,草棚原本为了方便沙场守夜 的人,沙场除了沙子,没什么招贼的,草棚就成了摆设,没人住了。她的脚跟还没 站稳,就让他扑倒在草铺上。我有话对你说。她用手掌顶着他的下巴。办了事情再 说吧。他拨开她的手。他的猛烈有如暴风骤雨,草棚都快散架了。她跟着有些忘乎 所以,险些喊出了声。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她靠着他的臂弯躺着,他的呼吸还没恢 复均匀。曾经那么多次躺在他的臂弯里,可现在她不能沉醉,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她必须抓紧时间说话。罗单回来了。她肯定了她要说的都同罗单有关。喔,回来了 就回来了,谁不知道呢。他的回答轻描淡写,并不拿罗单回来当回事。武强的态度 让许春荷有些气恼,可黑暗中他也看不清她的脸色。他的眼睛里有光呢,你要当心 一些。她忍着,继续说。她不愿罗单含冤受屈,也不想看到武强他们受伤。该当心 的是他不是我,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武强忽然坐了起来,将许春荷重重摔在 草铺上。许春荷这回真生气了,跳下草铺,武强听出了动静,伸手捞住她的一只手, 她使劲一甩,将他的手甩落了。她没做任何停留就冲出了草棚。 许春荷的内心有了莫大的委屈,好心提醒武强,可他似乎不领她的情。她很后 悔同他见面,假如以前她同他的暧昧能够原谅,但这一次谁也无法宽恕,她背叛罗 家了,彻头彻尾成了罗家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