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个晚上,罗单追着许春荷的脚后跟出了门。他不是去跟踪她,而是感觉屋子 里憋闷得很,到外面来透口气。可许春荷走得飞快,眨眼就没影了,田野上都是黑 暗,她的脚步声也叫黑暗吞噬了。罗单有些奇怪,她上哪儿去了呢。武家的屋子亮 着灯火,里屋有人走动的声音。他得追问他们真相,他不能让他们泼一身脏水,不 清不白。冬夜的风像无数只不安分的老鼠,在袖口衣领裤管处出出没没,将温暖一 滴一滴偷走了。罗单在路上走了几个来回,抽了三四支烟。他甩掉烟头时突然听到 了某种声响,嘎嘎,像有什么断裂了,很轻微,听得仔细时声音消失了。他支起耳 朵,最终捕捉到了声音的方向,来自河边,离他有一截老远的距离。他朝声音的来 路张望,他的眼睛里只有黑暗和风,可他听出来了那是沙场的位置。那声音像是人 弄出来的,他有些好奇,蹑着脚朝沙场走去。他并没有靠近沙场,在半路上收住了 脚步。罗家的人极少去沙场,何况在晚上,黑灯瞎火的,如果让武家的人撞见,会 疑心他有什么不轨。声音摇晃一会儿后很快静寂了,只有风从河岸边吹过来。这种 寂静没有维持多久,就让一个人的脚步声踩碎了。有个黑影朝他走了过来,罗单闪 闪身,隐蔽到路边的草丛里。待那人从身边经过时,他都不敢相信她就是他的嫂子 许春荷。他没有吱声,让她过去了。他继续潜伏着,一支烟的时间过后,另一个人 朝他走了过来。罗单从他的轮廓和走路的姿势判断,他就是武家的男人武强。 罗单的头顶爆了一个闷雷,他的嫂子许春荷同罗家的仇人武强扯在了一块,二 叔扔出去的绿帽子让许春荷给拾了回来。他拿不准罗之初是否知道许春荷在偷情, 如果他不知道,他也拿不准要不要告诉他。罗单闷声不响回了屋子,屋子里安安静 静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第二天,第三天,依旧什么波澜也没有。罗单偷偷观察 许春荷,她表面像个没事人,可她不敢正眼接受他的目光,她在躲避他。那个瞬间 罗单突然有了主意,武家的事情让许春荷去做信使,让她找武家问个究竟,看看她 带回什么答案。有天上午,罗单逮到了一个空隙,罗之初让杀猪的拉去做帮手了, 许春荷在生火,罗单不喜欢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她就给他在屋子里生盆火。嫂子, 你歇歇,我自己来。罗单假意同许春荷搭话。火都亮了。她在往火盆里加炭,头也 没回。嫂子,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罗单先将话埋着,试探她。我又不是外人,都 是一家子,什么帮不帮忙的,你的事就是你哥的事。她这才转过身,在他脸上过了 一眼,很快挪开了。嫂子,你知道的,我让武家那帮畜生陷害了,我是冤枉的,没 给鱼塘下过药。我想请你去找他们问个明白,到底是谁给鱼塘投的毒,他们为什么 嫁祸给我。他压着嗓子,有意将话说得软和一些。罗单,你说什么呢?你们男人间 的事情让我一个女人家去问,你们的脸往哪儿搁?而且事情过去这么久了,问与不 问有什么区别。他的话还是将她激怒了,她扔掉了装有木炭的簸箕,簸箕咣啷翻倒 在地,木炭撒了一摊子。嫂子,别生气,你说得对,该我去问,本来就是我的事, 可我是个粗性子,容易上火,有时真恨不得宰了武强那畜生。嫂子说话绵软,也不 慌张,你去最合适了。你去沙场找他们问问,他们不会拿你怎么样,我不是怕了他 们,只不过暂时我还不想同他们闹腾。说话时罗单的眼睛始终盯着许春荷,还故意 提醒她到沙场去问。她的脸色很镇定,看不出有慌张的地方。她反过来盯了罗单一 眼,转身进了里屋。他有些后悔,那个晚上真不该那么好奇,窥破他嫂子的隐私。 罗单的话让许春荷嘀咕了许久,罗单为什么让她去找武强问话,也许他察觉了 她同武强的关系,又觉得不可能,他才回来几天,能知道什么呢?都许多年了,村 子里都没人多过嘴,罗家和武家本来就不睦,谁会想到她同武强走在了一起,连罗 之初也蒙在鼓里。这事她过问也是应该的,罗单捞鱼本来就是为了给她催奶,让他 背着黑锅她于心不忍。罗单的眼睛吐着吃人的光芒。如果万一罗单发觉了她同武强 的事情,那她该怎么办,罗单对她又会怎样。她是罗家的叛徒,是罗家的罪人。她 不分是非,仇将恩报。她的内心乱成了一窝鸭,公的母的都嘎嘎叫开了,慢慢地, 她沉静了下来,不管罗单出于什么原因,她都去找武强问问,看看是不是真的如同 罗单所说,武家在嫁祸于他。中午时分,她又将羽绒衣晾在了楼顶的竹竿上。晚上, 她借口串门溜出了屋子,直接去了采沙场的草棚。草棚空荡荡的,只有从河流刮上 岸的风呜呜叫着,她一个人在草棚里站不是坐也不是,熬到了半夜,就是不见武强 的踪影。返回时她猜想有可能武强没看见羽绒衣,第二天,她抱着羽绒衣上楼时罗 单的眼睛追着她不放,他在等待她的答案,第二个晚上,她在草棚苦等了大半夜, 仍旧不见武强的人影。回想起中午,武强在对门口立了一会儿,不可能没发现楼顶 上的暗号。他在躲着她。她的内心忽然涌起了一股愤怒。他不想看见她,她非得让 他见到她。第三天上午,她径自去了采沙场。采沙场不过七八个人,有两个在采沙 船上,另几个正在装沙子,两辆拉沙的车子一辆装了大半车斗沙子,另一辆还空着。 有两个人蹲在路边抽烟,有可能是拉沙子的司机。她没见着武强,只见武强的堂弟 武胜利正在训斥一个铲沙子的瘦小个儿,她认得那个人,叫吴水山。瞧你那软皮拉 稀的熊样,力气都让你老婆那蠢×吞掉了。武胜利半是训斥半是挖苦,另外几个人 哄然笑开了。可是,当他们看见许春荷时突然全都缄了口,瞧瞧许春荷,又转脸武 胜利,眼睛里的内容很是复杂。他们几乎没有见过罗家的人到沙场来。哟,稀客呢。 武胜利握了根小棍子,边向许春荷走过来边用棍子敲打自己的手心。你哥呢?她没 有理会他们的目光。我哥不在,有什么事就同我说吧。武胜利将棍子握紧了,咔嚓 一声,棍子折成了两截。武强不在沙场,事情不可能对武胜利说,许春荷扭身就往 回走。等等。武胜利却叫住了她。她回过头,拿眼睛问他。帮我转告你家那个偷鱼 贼,毒死的鱼有我一半,什么时候赔钱给我。武胜利的话一字一顿,像嚼着沙子嘎 嚓嘎嚓。有本事你自己去找他要。许春荷顶了一句。我会找他的,武胜利的话含了 挑衅。 两天后的一个早晨,许春荷走出屋子时遇见了武强,武强蹲在她的对面摆弄摩 托车,他给她丢了个眼色,又朝沙场的方向努了努嘴。她读懂了他的暗示,却假装 没看见,拿背向着他。他在她身后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晚上,许春荷依约去了沙场, 不过比前几次晚了一时半刻。她得惩罚一下武强,她给了他几次暗号他都不见面。 武强在草棚里走来走去,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许春荷的脚刚踏进草棚,她的腰 就让他搂住了,她顺手给了他一耳光。这一掌将他扇蒙了,他松了手、你部死哪儿 去了?她问他。我去县城了。他回答。她解了恨身子也就慢慢绵软了。草棚里喧嚣 一阵之后义恢复了平静。她枕着他的胳膊躺着。她在内心谋划着该怎么挑起话头, 不刻意,又能问个明白。哎,你说真是罗单给鱼塘下的毒?她的一只手在他的胸口 摩挲着。你什么意思?他将胳膊从她的脑袋下抽了出来。瞧你急的,我能有什么意 思,只不过我觉得他不像个投毒的人。她将头枕到了他的胸口上。武强不再推开她, 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里的两个人物,一个是武家的祖宗叫武德显,另一个是罗家的祖宗叫罗长 庚。他们一同进京赶考,罗长庚家境贫寒,连被褥都没有。武德显可怜他,就让他 同睡一床被子。晚上罗长庚在被子的四角偷偷盖上了自己的印章,第二天早上武德 显卷了被子启程时罗长庚将他拦住了,说被子是他罗长庚的。两个人拉拉扯扯去告 官,官问证据,武德显说不出来,罗长庚说被子四角有他的印章。官将武德显打了 二十大板,将被子判给了罗长庚。出了衙门后,罗长庚将被子归还武德显,说不过 给他开个玩笑。武德显信以为真接过了被子。谁知罗长庚复转身去告官,说武德显 又抢了他的被子。武德显让衙役捉了回去,又挨了三十大板,皮开肉绽,打了个半 死。罗长庚再还被子给他时,武德显说什么也不敢要了。这两个人物据说两家的族 谱上都查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