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吃饭时,罗单觉察了罗之初和许春荷的异样,罗之初趴在桌子边,就像个蜘蛛, 不说话,脑袋埋到了饭碗里,嘴巴吧唧吧唧嚼得比猪吃食还响亮。他一门心思扒饭, 搛菜,也不瞧谁一眼。罗单记得,以前罗之初生气了就是这样子,不理睬谁,宁肯 将事情烂在肚子里。他以为罗之初发觉了许春荷的事情,同她怄气。(目留)一眼 许春荷,她也闪烁了一眼,脸上全是不安。他对他哥突然生出了许多愧疚和怜悯, 罗之初很不容易,罗单十五年杳无音信,罗之初一个人服侍爹过老,还要照看二叔, 罗家承受的屈辱都砸在了他一个人身上。罗之初似乎不堪重负,不到五十岁的人头 发白了一大半,背也驼了。罗单想,他不能将许春荷的事情告诉他哥,就算他哥知 道了真相,他也要佯装不知。他不能往哥的伤口上撒盐,更不能朝哥的胸口上插一 刀。哥,你慢些吃。罗单说。罗之初将脑袋从饭碗里提起来,乜斜了罗单一眼,说, 你别瞎操心,哥不会噎死,你捐钱修建学校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罗单愣住了,想 不到事情传得这么快,他嘱托过宁有银和瞿副镇长,没开工前不许传出去,万一办 不成就出笑话了。他没有想到这是宁有银的一个阴谋,事情嚷嚷开了,不愁罗单敢 耍人。这事本是罗单自己提议的,如果兑现不了,罗单在水门村更没脸见人了,不 单是个偷鱼贼,还是个说大话的骗子。宁有银回家就将事情说给了他女人听,他女 人是个长舌妇,不管什么事只要她听说了,说得的和说不得的,不出半天工夫,村 子里没人不知道,就是聋子的耳朵也给炸醒了。对罗单捐资建校,有些人知道也就 知道了,顶多说一声是个好事,可更多的人探究罗单的钱从哪儿来。有人说那不是 罗单的钱,罗单有个屌钱,是罗单朋友的钱。尿,就是罗单自己的钱,别看罗单过 去偷鱼,现在可发达了,在广东开着几家公司,资产都几千万上亿了,他的女秘书 就有一个班。有人说得有头有脸,还不忘挤眉弄眼。这些事罗单还蒙在鼓里,不过 觉得没必要隐瞒他哥,顿了顿,罗单对罗之初说,是真的。你有那个闲钱不将自家 的房子盖起来?你瞧瞧,罗家的祖宗都跟着享受阴凉。罗之初睁大了眼睛,又朝对 面武家的房子撇了撇嘴。钱不是我的,是我朋友捐助的钱。罗单才知他生气是因为 这个,又宽慰哥,哥别着急,罗家的房子总有一天会盖起来的,绝不会让别人骑在 罗家脖子上。听说你要将学校盖在鱼塘上?罗之初的脸色才好看一些,向罗单印证 外面的传言。哥,你听谁说的?罗单皱了皱眉头,他不想这个地址暴露得太早。村 子里的人都在说哩。罗之初斜了一眼,那眼神让罗单有些不快。让他们乱嚼舌头, 那鱼塘我迟早会废了它。罗单狠声说。对,早该废了它,留着它就是个祸害。说这 话时二叔刚巧进了屋,提到鱼塘他的神情就不见开朗。 罗单的话说得含糊,许春荷却听明白了,罗单八成会废了鱼塘。如果换成以前, 她不相信他有那个能耐,他就是个稚嫩的孩子,什么事也不懂。可现在罗单变了, 哪儿变了说不上来,他的身上有她看不透彻的东西,瞅瞅他的脸,寡白得没有一丝 血色。她有种预感,罗单说的话一定会兑现。她替武强捏着一把汗,他不是罗单的 对手。要不要将事情告诉武强,她犹豫了好久,也许武强早听到了风声,她是多嘴。 可她又想,他自己听到是一回事,她告诉他是另一回事,不说别的,就冲武强救过 她的命她也该提醒他。许春荷又将羽绒服晒在了楼顶上。这个晚上,他们又在沙场 的草棚里见了面,武强拉拉扯扯,在女人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别,我就说几 句话,得赶紧回去。许春荷挣扎说。急什么嘛,来都来了。他不想放走她。罗单可 能知道了我们的事呢。她将头顶住他的胸口。他知道了就让他受气。武强不依不饶。 你不怕,我怕呢。她的内心突然有风灌了进去,她打了个寒战,也许她不该来草棚。 有什么可怕的,他能把你怎么样?武强的语气硬朗得很。他要废了鱼塘建学校呢, 你听说没有?他有那个本事还没长这个胆子。你别小瞧他,就你们武家的男人个个 是英雄,别家的男人都是狗熊?不就是几条小猫鱼?你就不该坑害他。我坑害他了 么?那可是一塘鱼,我没问他赔钱,他觉得冤屈那是他活该,我比他还冤屈呢。吃 你几条小猫鱼你就舍不得,活该废了鱼塘。那一塘鱼都给你,你吃啊。你想撑死我。 我就要撑死你。说到后面,他们的话已经同鱼塘无关了。 武强嘴上坚硬,内心却有些发虚。也许他对待罗单有些过火了,那年的鱼塘并 没有投放多少鱼苗,捞起来的死鱼还不够两箩筐。罗家因此丢尽了脸面,还让派出 所拘留了。武强都快忘记了,当时为什么咬住罗单不放。罗单不到二十岁,生活才 刚刚开始,有了这个污点在水门村一辈子都别想抬头了。他不害怕罗单报复,在水 门动得了武家的人没几个,他罗单绝对不是其中的一个。他的内心有着莫名的忐忑, 总担心会同罗单狭路相逢。他记得罗单让派出所带走时的情景,不是我干的,我没 在鱼塘下药,罗单嘶喊着,脖子上青筋扭曲,脸都变形了,眼睛里像是长了无数尖 锐的细刺。罗单回来后,他在背地里观察过他,罗单整个人都阴沉沉的,眼睛阴沉 沉的,脸也阴沉沉的,好像整个村子都欠了他的债赖着不还给他。这种阴沉沉的东 西让武强很不踏实。村子里传说罗单捐钱修建学校,新校址选在鱼塘,他并不相信, 水门村的人向来喜欢捕风捉影,能把没影子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可是话从许春 荷嘴里说出来,又不能不信,武强带着疑问去找宁有银,只有宁有银才能证实事情 的真假。武强从鱼塘里捞了两条草鱼去了宁有银家,宁有银正在院子里鼓着腮帮子 吹唢呐,他的唢呐吹得并不怎么样,遇上高兴的事情就吹上几声。唢呐的声音嘹亮, 大半个村子都听见了。村子里的人听见了唢呐声,就知道村支书的心情正美着,有 事要请他帮忙的赶紧去,这种时候不管谁他都不会推辞。宁书记,吹唢呐呢。武强 生怕打扰了宁有银的兴致远远收住了脚步。武强呀,来来来,过来,我正要找你说 个事呢。宁有银将唢呐从嘴上掰下来,朝屋里喊,桂香,泡杯茶来,听见没有?你 个聋耳婆。武强从宁有银老婆桂香手中接过茶,顺手将鱼递给了她,新鲜的,送给 宁书记炖个汤。哟,今年的鱼真肥呢。桂香将鱼夸了一遍。去吧去吧,别在这噪耳, 有今年没明年了。宁有银挥手让桂香走开,又招呼武强坐下,来吧,坐这儿。武强 内心咯噔了一下,有了不祥的预感。村子里的传言很快就从宁有银嘴边得到了证实, 武强的脑袋轰隆了一声,有个短暂的时间他什么都听不见了。这小子,看不出有这 么出息。收尾时宁有银狠狠地夸赞了罗单一句。罗单,他就是报复,复仇,宁书记, 难道你看不出来?武强急了,这一急话就有些结巴。报复?复仇?他报复谁?复谁 的仇?宁有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能报复谁?报复我!武强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报 复你?报复你什么?你有什么值得他报复的?宁有银挠着后脑勺,挠了好大一会儿 才明白过来,你是说鱼塘?对,就是鱼塘。武强回答他。鱼塘关你什么事?鱼塘本 来就是村里的,村里怎么处理都可以。宁有银还是转不过弯,觉得武强有些莫名其 妙。鱼塘我承包了不是?武强争辩说。你那叫承包?同谁订了合同?那叫霸占。你 就别给我提承包的事,这是我哥手上的事情,我原来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你别得寸 进尺,尽快将鱼捕捞了,别影响了学校。宁有银听武强说到承包鱼塘就来气了。我 就不捉鱼。武强赖上了。你不捉就别捉,到时连鱼带塘一块填埋了,可别怪我没通 知你。宁有银也发了狠话。武强赖不过宁有银,又软和了过来,宁书记,你别同我 一般见识,考虑一下,能不能换个地方?要是这鱼塘废了,这不等于扇我的脸抽我 的嘴巴。换地方啊?你去找罗单商量,地址是他选的,村里同他有言在先,这事他 说了算。你要同我说,我告诉你,换不了。宁有银并不顾及武强的脸面,直言直语。 水门村的事哪个不是你说了算?什么时候轮到罗单说话了?武强有意挑拨。他捐的 钱得听他说。宁有银回答。他有钱就由着他横行?武强的声音又亢奋起来。宁有银 拧了拧眉头,有些不耐烦了。武强啊武强,不是我说你,鱼塘白白给你养了这么多 年鱼,吃饱了饭要记得放下筷子。当年我就该出面说句话,瞧瞧罗单,人家受了委 屈不记恨,还捐资建校,受益的可是全村子的人,其中有你的一份儿。你得大度一 些,你说他报复你,有这么报复的吗?拿上百万的钱就为了废掉鱼塘,何况鱼塘还 不是你的,就算是你的,他的代价是不是太巨大了?别看罗家的人争了一回面子你 就坐不住了,你要是有那个能耐,我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村部那几间房子破破烂 烂的,要不你赞助给重建了?回去好好想想,塘里的鱼捉不捉随你,你要是不捉, 那就等着埋了它。 武强让宁有银数落了一顿,不死心,回到家就让他的老婆傅金花去找他的大姨 子傅爱花,傅爱花可能找过宁有金,宁有金找过宁有银,宁有银没过两天就来找罗 单商量了。罗单混在那些老人当中晒太阳,宁有银在离他十几步远的地方招手让他 过去。罗单兄弟,来来来,同你商量个事,建校的地址能不能换个地方?罗单猜准 了,既然事情在村子里传开了,武家的人就不会束手待毙。行啊,那就由宁书记定 吧,你说哪儿就哪儿。罗单回答得很爽快,他有他的盘算。这个,地址仍旧由你选 定。罗单的宽容让宁有银很不放心,毕竟他们有了约定。要我说就在鱼塘,换过地 方就由你来定。罗单的态度很明朗。宁有银让罗单堵住了,如果由他选址,违反了 约定不说,这地址还真不好选择。现有的校园场地窄小,三面让民房包围了,另一 面是条小河流,拓展场地就必须拆除民房,拆迁就得补偿,补偿的钱从哪儿来?这 是个问题。如果迁到别处,征地一样得补偿,不需要补偿的地盘就剩下鱼塘了。这 一琢磨,宁有银才傻眼了,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而且鱼塘的位置在村子中心,不 偏东不偏西,哪个方向的孩子上学都方便。宁有银回复宁有金就三个字,换不了。 我就不信邪,换个地方就翻天了?宁有金瞪大了眼睛。宁有银也没有好声气,顶了 他哥一句,你给我找个地方试试?你不坐在刀口上,你就不知道哪儿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