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客人越来越少了,好在两个麻将室的三张麻将桌,上下午两场都坐满了。一天 的多半房租算是有了着落。端午节快到了,姐想请这些打麻将的熟客们吃顿饭,吃 什么好呢?做几斤红烧肉,再做几个素菜,怎么样?姐问我,我说好啊。打麻将的 人基本都是酒馆附近居民楼的住户,时间久了,彼此都相熟了,平时我不去酒馆时, 他们中闲着的人都会帮姐端菜上水的。特别是晚上,他们打麻将到很晚,等于有人 陪着姐,我也放心。那天杨妈说,上个月的一天晚上,大概十二点前后,酒馆前厅 客人走了,王姐一人在搞卫生,进来三个小伙子,把王姐逼到吧台前要钱,幸好后 屋有打麻将的人,王姐大喊了几声,三个小伙子才吓跑了。 我对姐说,到了夜晚,人少时,一定要多个心眼儿。姐说,知道。唉,每到这 时,我特别期盼姐有个男朋友。 下午两点多,总算进来俩人,看见小包厢里清清静静的,很满意,要了几瓶啤 酒,一盘油炸花生米,在里面坐了整整一下午,消费了二十四块钱。 姐说,光阴越来越难挖了啊。姐又怀念起那个烂酒来,说,唉,不管他怎么烂 酒,每次总能消费六七十块钱哩,和马队长这一闹,他大概再不来了。对了,还有 那个花鬼白眼眨毛,也不知咋了,很久没来过了。 杨妈在附近小店吃了几个包子,这会儿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等麻将晚场。一个老 汉家走到酒馆门口,和杨妈喧起了话,我听着有趣,也坐在了杨妈边儿上。 老汉家一看就是个干散的兰州老汉。兰州话里,“干散”是个使用频率很高的 词,那种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的人,可以叫“干散”的人,性格豪爽大气不玩贼 心眼的人,也可以叫“干散”的人。 老汉家望望四周,说,他杨妈,你看现在我们这里人多成啥了,那时候,这里 多清静啊。杨妈说,就是啊,那时候,半天看不见一个人影子哩。 老汉家裤子缝笔直,杨妈让出块台阶让他坐,他摇头。他脸上戴副大而浑圆的 茶色石头眼镜儿,眼镜的鼻翼处镶着亮金色的金属盘花,这曾经是兰州男人们非常 时尚的装扮。父亲先前也有过一副,可惜被小偷偷了,之后,父亲心疼了许多年。 石头眼镜,我和姐是不能动的,父亲说石头镜片里藏着地里的水,女人一动就会伤 了水汽,个中缘由我一直想不清楚。很久了,我始终想看看石头镜片里是否真的有 水,但自然不能让老汉摘了眼镜儿给我看。 老汉和杨妈都是老兰州,又是几十年的老街坊,我最爱听这些兰州老人们讲古 今。 老汉见我很有兴致,就讲起了先前这里的情形。他说,小街这一带,原先的地 名叫关驿背后,住家很少。他手指着左边说,那里先前有个庙,叫石母官,里面供 着一个娘娘。宫里原先住着个王道姑子,道姑子一年四季脸上戴着石头墨镜。道姑 子死后,她的几个石头墨镜都找不见了,人们在她床底下搜,找到一个木头盒子, 盒子里有一摞冥钱,上面堆着些碎柴火,一个卖烧饼的抱去烧火,柴火烧完了,发 现冥钱下面藏着一摞真钱儿,数了数,有一千多块呢。一千多块,搁在那时候,那 是个啥数字啊。右边,那时候有个园子,叫牟家花园,里面住的是当时交通厅的厅 长。还有那一边,先前是个大果园,园子里满满地种着冬果梨,那个冬果梨啊,皮 薄水多味道甜,后来再也吃不上那么大那么好的冬果了,园子里,冬果花儿一开, 一园子大雪,好看死了。每棵树都粗得很,果子结得那叫稠啊,一枝子一枝子的, 树枝子眼看着就要压折了,看园子的人就搓了一指头粗的马莲绳子,把树枝子坠住。 果子还没长熟,我们这些娃娃等不住啊,翻墙进去,脱下汗衫子,扎住袖子口领子 口,装上满满一汗衫果子,扛上就回家了。 你问马莲是咋样的?马莲是一种野草,那时候,兰州的山头水边,到处都是, 半米来高,绿茵茵的,割下来,泡在水里,边泡边搓,搓出的马莲绳子结实得很。 我给你接着讲。前面还有个排洪沟,南山上的洪水流下来,从上沟流到下沟, 再流过这里,沟上卧着一个尕桥,叫月牙儿桥。水从月牙儿桥底下流过去,一直往 北流,就流到黄河里了。 我太爱听这些了,赶快进去倒了两杯茶,递给老汉家和杨妈。老汉家见我听得 津津有味,把话头拉得更长了。 那时候,关驿背后人确实少啊,晚上一个人不敢走,看见树影子都害怕哩。现 在这个小学,最早其实是个寺庙,叫报国寺,寺里有好多泥佛,那时候,老师讲课 着呢,我们不听课,偷偷拉开教室墙上的帘子往里看,啊呀,一墙的佛们也都看我 们着呢。 再往南,南山根下,有一块地方叫南场,那时候,得了不好的病死了的人都埋 在那里。什么叫不好的病?就是痨病啊麻风病啊什么的。那里还有个刑场,一九三 七年的九月份,从内蒙古抓来的十三个日本特务和五个汉奸就是在南场给处决的, 那可是真真儿的没有用枪,用的是马刀。听老人们说,那一天,兰州热闹得很啊, 好多人打鼓放炮的,一直闹了半晚上。老汉家说完这段,做了个大刀向鬼子们的头 上砍去的姿势,正听得全神贯注,姐在馆子里喊了一声:你们一老一少把着门,是 嫌我的生意太好了吗?我赶快站起来,杨妈也站起来。杨妈嘀咕道,留了这么大的 门面,有多少客人进不来? 没客人,姐自然不开心。 老汉家见我们起了身,收住了话头。用手指弹弹裤腿儿,唱出一句戏词儿: “黄河里的水呀,呀呀呀呀,向呀向东流……”然后迈开方步,走了。 我先前在一本书里写过这段处决日本特务的历史,听老人家这么一讲,这事件 一下子变得很近切很真实。赶忙把老人家讲的几个地名记到了纸上。 晚饭后,意外地来了八个人,姐脸上立刻有了笑意。拼起两张桌子,他们要了 四扎啤酒,七个凉菜。姐麻利地在厨房里准备着,过了一会儿又来一个人,几个人 起身让他坐了。中间有人喊老板娘,姐答应着小跑过去,有人说,这位是省上的领 导,你给他敬一杯。姐说好啊,倒了一杯啤酒一口喝尽。那人又说,你再倒一杯, 姐又一口喝尽,在座的人都笑。那人说,是让你敬领导的,你怎么都喝了?姐笑着 说,不是我心诚嘛,然后双手给那位领导敬过一杯,领导一饮而尽,满桌的人鼓掌 喝彩。 姐喜气洋洋地走回来,说,你看看,省上的人就和市上的人不同,市上的人就 和这条街上的人不同。姐说着,偷眼看了下麻将室里的人。 这天总算有个像样的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