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下午五点左右,姐打电话,说晚场打麻将的人快来了,又来了十几个人要搞什 么聚会,说她一人实在顾不上了,要我火速赶到。但还是强调,别浪费钱,坐公交 车,别打的。听姐的话,坐了公交车晃过去。 到了酒馆,吓了一跳。厅里塞满了人,近二十个人一个挨一个围着两张桌子坐 着,大都是三四十岁的男女,大喊大叫,吵翻了天。姐说他们中午在别处聚会,没 过瘾,又找到了这里,说他们凑的份子钱还剩三百六十三块,这不,全给了我,让 我看着给他们上酒菜。 姐已上了十来个菜,大都是素菜,我也尽快按他们的要求,端酒上茶。桌上的 气氛高涨得很,他们哪里顾得上吃菜,只是喝水一样一杯杯往肚里灌酒。姐一看这 情形,说,菜可以不上了。 里面,三桌麻将开打,茶水也上齐全了。和姐坐在吧台后歇息。搁在平常,这 么多客人,姐一定会很开心,可今儿她一言不发,只是唉声叹气的。她问我是否记 得刚开春的时候常来麻将室的一个戴眼镜的女人,我说记得啊,姐说,今早死了。 我很吃惊,记得她和姐年岁差不多大。姐说,后来,她再没来过,我也纳闷呢,听 街上人说,才知道她得了精神病,有一天她拿了张银行卡,到超市买回一卡车东西, 人们问她要开商店吗,她说,可不得了,世界末日要来了,谁要不赶快把钱花掉谁 就是傻子。她和她老妈一起住,多年前她老公另有相好走了,先前两口子做过一点 儿小买卖,存的一点钱让她那卡车东西全折腾光了。后来,我见过一次她妈,问她 怎么样了,说是送进了精神病院,再后来又出了院。其实,前几天我还见过她一回, 快夜里十二点了,她在酒馆门前走来走去,只穿着睡衣,我问她在干啥,她说等着 看雪,我说天这么热,天上星星这么多,哪里来的雪,还不快回家睡觉去,她转身 跑回去了。我吓得心跳了半天啊,她嘴里黑洞洞的,门牙全掉光了。她妈说。在家 时,她成天狗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拿嘴在地上磕,把门牙都磕掉了。你说多可怜 啊,听说昨晚她一下子吃了一瓶子安定,今早她老妈喊她起床时,身子已经冰了。 姐不停地感慨,真可怜啊,好端端一个人,短短几个月,说没就没了。唉,女 人啊,还是得有个家,有个关心她的男人。 我也觉得那女人着实可怜,好在无儿无女,也没留下什么牵挂。转念又想,姐 这么多年也一直孤单一人辛苦劳作,心里陡生悲凉。 那桌上,有人声嘶力竭地唱起了西北花儿:吃葱着要吃葱根根子哩,吃它的叶 叶子着咋呢。 围人着要围好心呢,围她的模样子着咋呢。 早知道黄河的水干呢,搭他妈的铁桥着咋呢。 早知道尕妹妹的心变呢,我掏他妈的心窝窝子着咋呢。 歌儿一完,他们便兴奋地大喊大叫。我给自己舀了一玻璃杯稻花香,放到吧台 下面暗自喝着。有人出来上厕所,我问,你们今晚聚会的主题是什么?他说,单身 派对。问他,那这么多人,都咋认识的?他说,在一个QQ群里认识的,后来慢慢熟 悉,队伍不断扩大,基本上每周都要搞一次派对,AA制消费。他说,群的名字叫 “宁静的海港”,也欢迎你参加。 酒真的令人欢乐,也叫人悲伤;叫人言不由衷,也叫人置身世外啊。他们中有 几对儿紧紧抱在一起,海誓山盟要死要活的。刚才那人过来,对我说,莫见怪啊, 我们的宗旨是:聚得愉快,分得轻松,对大伙儿和每一对人都一样。别担心,不会 有事的,我们一会儿就走。 里面散了桌麻将,出来几个人,站在吧台前闲聊,我突然发现,这个月一直没 见杨妈了,就问他们,怎么再没见过杨妈。一个说,都是你姐啊,杨妈虽说岁数大 了,可最忌讳人家叫她老婆子,有一天,你姐一个劲儿地喊老婆子老婆子,杨妈生 气了,就再也不来了。旁边一个人笑了,嗨,这死老婆子,脾气真倔。我挺想念杨 妈的,她常让我想起儿时大院里的几个老奶奶。 说着话,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很文雅很好看,这还是头一遭进来一个单 身女人,而且又这么斯文。小包厢空着,姐让她进去,她好像很感激有这样一个清 闲的小角落,不停地道谢,说先要杯开水。姐悄悄对我说,一会儿准保会来个男的, 我有些怀疑,姐拍拍我的手心,说,来,打赌。真神,话刚完,就进来一个挺儒雅 的男人,姐径直把他领进小包厢,只见那女人正两手握着杯子看着桌子发呆,眼睛 雾突突的。女人点了四壶金花雕,在两人面前赌气似的各摆了两壶。姐说,看来了 吧,今天就是来醉酒的。 果然,下次进去给他们的壶里续水时,我见那女人已经醉了,脸上挂着眼泪, 男人也神情忧郁。 我独自喝完一杯稻花香。心想,在酒馆,我看到的是每个人生活的一个小片段, 一个小横截面。人世多么复杂,而在酒馆的每一天,即使是最深奥最复杂的事件, 在我眼里露出的都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环节。因为不知开头,所以不能预期结局,也 无法看到经过。 “宁静的海港”喧闹着,你推我搡你拥我抱地离开了酒馆,只剩下杯盘狼藉。 有人推开玻璃门进来,摇摇晃晃一身醉态。这人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烂酒,从早 起能喝到晚上,再喝多些,干脆赖到酒馆就不走了,姐领教过好几次,所以,再来, 姐绝对不给他喝一滴酒。他走到吧台前,问姐,今天让不让我喝?姐说,还是不让, 你啥时清醒了啥时来喝。他走到门口又返回来,对姐说,我想死呢。姐送他到门口, 帮他推开玻璃门,说,可不能死,要好好活人呢。那醉汉点点头,蹒跚着脚步,走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