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事情就相当麻烦。 树梢高过屋顶,声音自然远播,加上夜深人静,真要喊那么一嗓子,大河两岸 必定响若雷鸣。 何必抽它几鞭呢,应该把它砍掉才对。 不过,这时候的张献忠,已经冷静了许多,他在想,如果砍掉它,算不算对店 主的报复,会不会逗人谈论,说他小肚鸡肠? 怎么会呢!如果我小肚鸡肠,进驻普光镇的当天,我就找过来把这事干了。他 默念着由他亲手制定的义军法则:“第一条:天下穷人是一家……”这家人开了三 楼一底的旅店,且在当年是唯独的一家,能接待数十个客人,还能代客养马,当然 不是穷人;镇上只有他系红绸预防灾凶,说明他不仅不穷,还是全镇最有钱的人家。 他是害怕哄抢,才提早预防。既然不是穷人,就是穷人的敌人,砍掉敌人门前的柳 树,非但不是报复,还是起义的组成部分。 腰刀霍霍有声地出鞘,刀片子在月色下寒光凛凛。 别看张献忠瘦,瘦得腮帮子只见皮没有肉,嘴像刀片那么薄,却天生神力,没 几下,柳树就倒了。 一只歇在树上的乌鸦,哑哑叫着,子弹似的射向月光的深处,如同没于漫漫的 水中。 然后,张献忠去推门。 门并没有锁,一推就开了。表面上是来不及锁,其实是用不着锁,因为里面空 无一物。 这证明,只听到风声,他张献忠还在远处,全镇的人就在准备逃跑。 李自成还在远处的时候,四川人捐款捐物地组建腰鼓队,准备夹道欢迎;他还 在远处的时候,四川人却在准备逃跑。李自成是义军领袖,他同样是义军领袖。 这本是一件让人愤怒的事情,但此时的张献忠,没有愤怒。他只是感到忧伤。 忧伤月光一样漫过他,从皮肤往里浸,越浸越深,深入骨髓。他爬上二楼,进入他 和父亲曾经住过的房间,坐下来。可恶的是,连根条凳也抽走了,他只能坐在地上。 木质地板,在秋夜里丝丝生凉,这种凉意,跟窗口的月光和他内心的忧伤,有着同 样的性质。 他就这样被凉意、月光和忧伤,层层包裹,睡了过去。 闭上眼睛就做梦,梦境与现实毫无二致:不仅没抓住一个四川人,连看也没看 到。他在考虑是否应该撤出川东北,向川东或川南挺进,但完全可以想象,要么遭 到强烈阻击,要么就像现在这样,见不到一个人影。经验告诉他,后一种可能性更 大,他曾经以为,这是他所期待的,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世间所有的征服和占 领,归根结底都是对人的征服和占领,否则就失去灵魂,失去价值。既然到了普光 镇,见不到人影就撤离,无疑是一种失败。他不能忍受失败,即使是局部的失败。 开战以来,他还从未失败过…… 当他从迷糊中醒来时,里里外外一片漆黑,屋顶上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 变天了,下雨了。 说川东北多雨,自大西军来到普光镇,这却是头回下雨,或许是为了补偿,雨 下得特别大。他担心营里有事,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双腿,准备摸黑回去。 刚刚走到门口,月亮又出来了。雨还在下,月亮却从乌云的缝隙露出半边昏黄的脸。 抬头望月,目光里牵着雨丝,他感觉雨是在从地下往天上落。再一低头,猛然间看 到门口横着一个巨人。 “咄!”他说。手迅捷地抓住刀柄,手指钢筋般用力。 再仔细瞧,哪有什么巨人,不过是那株被伐倒的柳树。 他大踏步出门。 走了几十步,他回头看了看。他并不知道原本打算看什么,看过之后,才自言 自语:“我不就是要看自己的脚印嘛!” 他心里砉的一声,亮堂开来。 杀掉那个多嘴多舌的手下后,大西军除了搜山,还密切注意夜间的动静,看是 否有人下山。就算他们把粮食搬进了不为人知的山洞,也总得下山取水。不是所有 山洞旁边都有泉水。 可一无所获。 那些家伙,比猴子还狡猾,全都巧妙地避开义军,秘密出没,而且根本不留下 脚印。 现在好了,就算脚底下打着蜡,也不可能不在雨天里留下脚印一因为下雨,他 们是否就不必下山取水了? 这用不着担心,陡峭的山势,使一粒露珠也会骨碌碌地滚向大河,事实证明张 献忠是对的。第二天下午,士兵就顺着脚印找到了一处洞穴,抓住了一个人。遗憾 的是,只有这个人下了山,那个火匣般的洞穴里,也只藏了他单独的一个不过大王 早就吩咐过了:先抓住一个再说。对张献忠的手下而言,抓住一个就算交差。 这个人在所有史书中,都没被提及,这是非常不应该的。我父亲写的那部小说 里,也将此人彻底忽略,同样很不应该。尽管,作为小说家,我父亲有选择和改造 历史的权利,但我还是觉得,不让这个真实存在过的人物在作品里占据一席之地, 是一个相当大的败笔。 因为他实在太重要了,重要到对张献忠未来命运的走向,也起着推波助澜的作 用士兵把他推搡到张献忠面前。 “跪下!”士兵说。 “用不着跪。”张献忠说。 但那人还是跪下了。 张献忠没有阻拦,问:“名字?” “孙大宝。” “年龄?” “二十八。” “为什么躲我?” “别人都躲,我也跟着躲。” “别人为什么躲我?” “小的不知道。” “没有人能够全部知道,但也没有人什么都不知道。” 孙大宝并不笨,他即刻明白了张献忠的意思,于是说:“大王,那……我就说 了。七月初九那天,牛二的婆娘端一簸箕米出来,放在街沿的凳子上晒。太阳白花 花的,跟牛二婆娘的手膀子一样白。可过了正午,太阳轰的一声就变红了,都以为 是要下雨,有时候,下暴雨前太阳会变红,可也不是那天的那种红法,红得像是泼 着满天的血水。只不过,大家还是以为要下暴雨,最多以为是要下大暴雨。牛二的 婆娘出来收米,正端簸箕,米粒全都活了,你争我抢地往簸箕外面跳。她吓得嘴巴 一捂,转身就往屋里跑,后脚没跨进去,就听见满街惊叫。原来,所有人家的米都 在往外跳,那些关了门窗的,米粒就裹成一团,裹成这么大(他比画了一下)的圆 球,硬得像铁砣子,飞过去把门窗撞开,撞不开就撞出一个大洞,从那洞口逃走。 街面上到处是米。那些家伙个个都像长着八只脚,四处乱跑……” “老一套。”张献忠咕哝了一声。 这声咕哝,让孙大宝停了下来。 张献忠也不想再听,便绕开这个话题,接着问:“外面那条河,叫什么名字?” “清溪河。” “你躲的那个洞穴,分明在清溪河下游,为什么去上游取水?” “下游都变成血水了。” “我今天请你来,”张献忠说,“就是要让你看清楚,下游究竟是不是血水。” 说完张献忠起了身,朝河边走去。 他的手下押着孙大宝,紧紧跟上。 到了那天挥马鞭的地方,张献忠指着下游问:“水是什么颜色?” 孙大宝说:“红色。” “水是什么颜色?” 话是同样的话,但前一个问句是豆腐,后一个问句是石头。 “红……不,乌红色,是乌红色。” 几天过去,河水确实变成了乌红色,像熟透了的桑葚,又如膏一样稠,流动得 相当凝滞。 张献忠响亮地抽了一下鼻子,这是他对目前的局面很不满意的表示。 手下会意,从不远处的车轴草丛中,砰的一声,踢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颗人头。这颗头刚离开脖子时,在地上笨拙地翻滚了几下,翻到车轴草 丛中,立住了,面朝挥刀的人,幽怨地眨了几下眼睛,接着张嘴,看样子是想说话, 但嘴张开就没合上。他终究再没能说出一句话来。现在眼珠落了窝,流着黄水,眼 角蠕动着蛆虫,嘴鼻里的蛆虫更是满满当当,一些处在边缘没能挤进去的,高翘着 尾部,鼓圆了肚子使力。雨并没有停,只不过小了许多,那颗头上略微卷曲的头发, 湿淋淋地耷拉下来,遮住了前额。 孙大宝膝盖一弯,膝头溅起的泥水,喷泉似的扑到他自己的脸上,也扑到离他 不足尺远的那颗人头的脸上。 “大王,你说是啥颜色,就是啥颜色!” “不是我说,是你说。” 孙大宝双手撑地,脊背打着摆子。 “你不要怕,”张献忠安慰他,“他不是四川人,他是我的手下,我的陕西老 乡。我杀他,是因为他要杀你们四川人,我不杀四川人,所以我就把他杀了。” 这么绞来绞去的,孙大宝根本没听清楚,他只反反复复地听到一个“杀”字。 “大王……” “你平时看到的河水是什么颜色?” “绿色。” “好,我听清了,你说的是绿色——你们都听清了吧?他说的是绿色——你就 去告诉他们,”张献忠环顾两岸山林,“就说这河水不是红色,是绿色。明白了吗?” “明白了大王,小的明白了。” “你知道他们躲在哪里吗?” “小的大概知道。” “那好,我也不再去找他们了,这个任务就交给你,由你去把他们带下山来。” 言毕,张献忠挥了一下手,他的手下便把瘫软如泥的孙大宝拎起来,拎回了营 房。 那里摆了席桌,有白米饭,还有肉。张献忠亲自陪孙大宝吃饭。 孙大宝只吃了很少一点儿,就说自己要上山叫人。 “你怎么叫?”张献忠问。 “我说河水是绿色的。” “还有呢?” “我说……大王给我吃白米饭,还给我吃肉。” 这句话刚出口,孙大宝的味觉突然苏醒二他开始不想吃,是因为受了惊吓。当 他把“白米饭”和“肉”几个字吐出来,才真正感觉到了它们的存在,也才觉得自 己是多么需要它们。自从米粒逃跑之后,镇上人就没再吃过米饭了:别人没吃过, 他就更不用说二去山上躲的这几天,倒是吃了不少肉,是洞穴里的蚂蚁,还有过路 的四脚蛇和千脚虫,全是生吞活剥。那不是肉,是味道古怪的肉身,那些肉身还活 着的时候,就塞到了他的牙齿底下,甚至直接吞进了胃里。那不是人的吃法。闻到 香喷喷的米饭和炒肉,他才感觉到自己是人。他说:“大王,我可以再吃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