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出于对孙大宝的深刻同情,张献忠帮助他解脱了苦难。 由此,大西军起义,翻开了新的一页。 张献忠按孙大宝的办法,往地上撒银子,效果之好,只能用出奇来形容。当天 并不见动静,但已经听得见蠢蠢欲动的声音。那是血脉搏动的声音,是心跳的声音。 这种声音震级之强,远远超出想象。其实无须想象,因为人们天天听见这样的声音, 来自自身和别人,来自时间的深处和远处。此刻,普光镇的山山水水,只剩下这种 焦渴的声音和满足声音的双手。第二天,零零星星地有人被那声音驱使,走出了密 林。同样是按孙大宝的办法,在银子周围设下伏兵,来一个逮一个,比在笼子里逮 小鸡还容易。张献忠到底是当过捕快的,尽管干捕快的时间不长,可毕竟也在指尖 上讨过生活——捕快捕快,就是捕役和快手的合称。 开始,张献忠还很担心,像这么个逮法,会不会打草惊蛇。事实证明,他的担 心完全是多余的,那些人分明知道有去无回,可当大西军撒下更多的银子,就有更 多的人跑出密林。十余天的躲藏,使他们衣衫不整,满脸污垢,两粒眼珠一律深陷 进眼眶子里去,却锐利如刃。那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银子。捡了一块的,想 捡两块,捡了两块的,想捡三块,要是视线之内的被别人捡走,就去抢夺,咒骂厮 打之声,响彻河谷。 巨大的悲悯,压得张献忠透不过气。 原来,这些人真的都那么差银子呀。 张献忠本来的打算,是把他们聚集到镇子下街相对宽阔的地带,对大西军举行 隆重的欢迎仪式,为他跳腰鼓舞。当然还要跳板凳舞,为李自成都跳了,怎么能不 为他跳呢?可他实在不忍心再看那些长着牙齿和爪子的眼睛,实在不忍心再看那些 本是乡邻,还可能是亲友的可怜人,为了几两银子,就这般不顾情面地抢夺和厮打, 便转过头去,捂着胸口,下了命令。 解脱他们吧。 在极短的时间内,普光镇人全部解脱了。 自从普光寺倾圮,观世音回了南海,这里的民众就只有今生,没有来世。现在, 他们的今生也解脱了,他们真幸福。 镇外的清溪河,从此再没有清亮过。许多年以后,一群研究喀斯特地貌的学子, 从贵州北上来到此地,走完清溪河百里流域,见河床既无赭石,也无积沙,河水却 波红浪紫,他们对此大惑不解…… 大西军开拔的前夕,张献忠才想到,既然马贵祥跟他是旧交,马贵祥一家,本 应由他亲自为他们解脱的,情急之下疏忽了,过早地下了命令,弄得彼此都失去了 机会。 每念及此,张献忠心里就隐隐作痛。 后面的情形,起了变化,变化之大,远远超出了张献忠过去的经验。 最根本的变化在于,四川人再不望风瓦解,他们尽管也回避,也躲藏,却也抵 抗,而且是强烈的抵抗。如果有闲心去翻一翻清人彭遵泗所著《蜀碧》,包括西洋 传教士所著《圣教人川记》,会发现,他们(尤其是前者)用了大量笔墨,记录川 人的抵抗。男人抵抗,妇女也抵抗,成人抵抗,小儿也抵抗,就连菩萨和天神,也 不安分守己,加入了抵抗的大军。 张献忠的心情是复杂的,他需要从抵抗中体味征服的快意,可当真抵抗起来, 又觉得是对他的冒犯。轻微的冒犯可以容忍,但他所遭遇的,实在不能用轻微二字 含糊过去。 那明明白白就是想收他的命。 这就很不像话了。 说几个例子听听:大西军到达川北广元(这是李自成到过的地方),有一庞姓 族人,率众据于老鸹窝岩洞。该洞口小腹大,可容千人;洞内所存粮食,至少能吃 两年;洞壁清泉一线,细水长流,做饭和饮用,都不成问题;洞口一株巨树(树上 有百十个老鸹窝),只砍枝丫,即可烧上数月。那些家伙明显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 备,不知收集了多少石头,大西军靠近,即驱石猛砸,致脑浆遍地。还编出两尺长 的草鞋,又用红豆和米饭注于斑竹筒中,在便桶里浸上一宿,乘夜着人倒穿草鞋, 在洞下沙坝上踩来踩去,并将竹筒破开,散豆饭于崖下,东一堆,西一堆,想以这 种“巨人”的脚印和“大便”,让大西军胆寒,疑他们有神人相助。虽说张献忠不 惧神人(白髯老者让私塾老师善待他,镇殿将军也不因他偷了金瓦而施加惩罚,证 明他本身就受到神人的护佑和宽恕),却的确也费了很大周折。僵持月余,才攀到 岩洞高处,选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以葛藤系腰,拼死下垂,才捣毁了那个老鸹窝。 和以往一样,张献忠临战先登,当他出现在洞口,洞内人惊呆了,扔石头吗,石头 俱如斗大,只能推,不能扔。张献忠也是预计到了这一点,没想到他们还有一支火 铳!要不是张献忠反应快,执铳者反应慢,他就被射死了。 大西军到达川南内江,只闻鼓锣齐鸣,满城高呼:“献至矣!献至矣!” 张献忠还以为是欢迎他呢,虽是直呼其名,显得不很礼貌,却也透出几分亲切。 然而,他的高兴劲儿还没从心脏攀到大脑,就见刀光闪闪。正规军背后是平民,正 规军执兵器,平民执菜刀柴斧,举不动刀斧的小儿,执火钳木棍,那是一群疯子, 不要命的疯子,说不要命还不够,是没有命的疯子,被拦腰劈成了两段,手上的菜 刀还在挥舞,脑袋跟脖子分了家,牙齿还死死咬住你不放。不过结果是好的,大西 军又胜了。内江全城战死。领头的将军李某和贡生王某,被去掉四肢,扔进醋缸子 里,做成了“人彘”。王某的妻子赵氏,是最后一个死的二这女人既年轻,又极具 姿色,张献忠的身体告诉他,留下这个女人很有必要。他便把这意思,有礼有节地 对赵氏说了。赵氏撩一把凌乱的头发,把美得让人绝望的脸露出来,翘了翘嘴角, 微笑着,拖腔拖调地回答:“哟,我乃名家妇,岂可从贼耶?” 言毕美颜尽收,凶相毕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卫兵的刀,向张献忠刺 去。 当然,死的不是张献忠。 大西军到达古城阆中,张献忠有天夜出巡垒,见一黑大人踞城北,手执长矛, 头顶星空,足浸江流。阆中有张飞庙,想必这黑大人即是桓侯张飞显灵。张献忠嫌 他多事,本想抽出佩刀,砍断他的双腿,考虑到夜色朦胧,看不清他那长矛是否生 锈,便咽下这口气,忍了。 大西军到达万州云阳,分明是晌午时分,天却突然黑下来,黑如锅底,对面不 见人、这一下,张献忠再也不能忍了,他仰首向天,大骂:“我日你奶奶!”然后 右手一摊,士兵急忙递过去一柄短剑。 他使足了力气,把短剑掷向天空。 随着一阵裂帛般的撕裂之声,黑暗走了,天又亮了。 可他并不解恨,又接连朝天掷去两柄短剑。 他真的是愤怒了。 愤怒,让张献忠想起了自己的来历,也让他的思想发生了深刻转变。 我是天煞星啊,白髯老者说我是天煞星,镇殿将军也说我是天煞星,这还有什 么可怀疑的呢?天煞星是干啥的?他细心回忆着私塾老师在分手前夜对他所作的解 释:天者,非常也,煞者,冷酷也,天煞者,灭人之祸也。既然上天注定了我的使 命是灭人,我又何必要去同情人?我去同情人,就是逆天而行。同情人的时候,我 也在杀人,但杀得我自己难受,带着冷酷之心去杀人,我肯定就不难受了,就会感 觉到前所未有的痛快了。 顿悟的当夜,他通宵未眠,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我是什么?” 又一遍一遍地自答:“我是天煞星。” 再问:“天煞星是干啥的?” 再答:“杀人的。” 好了,身份明确了,任务也明确了,事就这样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