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成都的确让他大开眼界,首先是抵抗之巨,非别处可比。成都城形如龟,下皆 甃石,唯北角楼用土填筑。有天夜里,张献忠率部从北角楼突人,城墙将破之际, 从里面冲出一个姓董的将军,领兵与他交战。大西军大败,董将军“杀其卒万人” (又是“万人”!尽管数字也代表了某种规律,但用数字书写的历史,就是这般苍 白)。大西军重振旗鼓,围城二十余日,才把成都拿下。这时候,张献忠想起了蒙 哥在钓鱼城的临终遗言:“城破之日,当尽屠之!”这很好办,成都到处是人,只 管闭着眼睛砍杀就是。一两个时辰,刀刃就卷得不成样子,磨刀匠增至平日的数倍。 因兵勇个个争先,不多一会儿就提着一大筐手掌回来,连记功官也比平日增加了。 若干天后,看得见的成都人都杀了。 但据常识判断,城区及郊县,肯定还有人,而且为数不少,他们都躲起来了, 张献忠又开始撒银子。 再一次收到奇效。 只是,跟别处相比,在成都撒银子的效果,还是明显要差一些,甚至可以说差 了许多。这是成都人都不缺银子花的缘故吗?成都实在太富了,富得流油,他没抢 几家,银子就冒冒尖尖地装了几大黄桶,又抢几家,就满满当当堆了一屋,再抢几 家,便堆积如山了,私塾老师说,有支神秘的队伍为他搬运军饷,搬了半年之久, 他长时间没见到那笔军饷,现在终于见到了。孙大宝说,天府之国不指别处,专指 成都,真没胡说,那是个诚实的家伙。 可孙大宝不是还说过天底下谁都差银子吗?手里不差,库里也差,库里不差, 心里也差嘛。满街满巷及郊区田野,到处撒着银子,那些躲藏起来的,怎么不出来 捡拾呢? 张献忠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候,他对孙大宝的想念,越发强烈了。要是孙大宝 在,提拔作为军师,一定能给他一个满意的解释,并想出另外的、行之有效的办法。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在自己的英雄谱上,仿佛有谁跟他面临过类似的处境。哦, 想起来了,那是曹孟德,曹孟德死了谋士郭奉孝,因此有赤壁之败。他张献忠没有 败,也坚信自己不会败,但暂时一筹莫展的性质是相同的,对死者的惋惜也是相同 的,那么,何不效仿一下曹孟德哭郭奉孝,也来哭一下孙大宝? 那天,他灌下去一整坛酒,当真哭起来了,哭得有模有样,伤心欲绝:“哀哉, 大宝!痛哉。大宝!惜哉,大宝!” 恸哭之声在成都平原上飞翔,穿越千山万水,飞到古时的南郡。曹操听到他的 哭声,不及着履,光脚跑出营帐,与他惺惺相惜,和他紧紧相拥…… 然而,哭是哭过了,英雄也见过了,酒醒之后,问题却依然摆在那里。 直到有一天,在郊县新津抓住了一个拔贡,他的心结才算解开。 那拔贡的书房,贴着一副对联:“存心正大光明,夜可焚香告上帝;立身忠孝 廉节,日将披赤事明君。” 他问拔贡:“明君是谁?” 答:“大明皇帝!” 张献忠点着头,捋着胡须,笑了。 他似乎早就知道,这拔贡心目中的明君,肯定不是他这个大西帝。 他说:“好哇!” 这句话是对他自己说的。他明白了成都及其周边,为什么许多人不出来捡银子。 这是因为,成都乃四川首善之区,读书人多,读书人认为,银子身上有俗气,甚至 有臭气,恭恭敬敬送去也不一定要,别说弯腰去捡。 那么,对他们就没有办法了吗?张献忠思索着。 这天,他问手下:“读书是为了啥?” 这问题真把人给难住了。他的手下,只有那个多嘴多舌的跟他一样读过几年私 塾,别的都没进过学堂。他们不知道怎样回答。 可大王问了,又不能不答。 其中一人,老家的邻居在读书,他便依照那邻居的想法,战战兢兢地站出来: “陛下,读书是为了考学。” “考学是为了啥?” “为了不挨饿,不放羊,能结个指甲盖里没有污泥和猪屎驴粪的婆姨。” “怎样才能不挨饿?” 那手下略一迟疑,想起大西军的五条法则来了,其中第四条说:“富豪的宅邸 是我们的,金银财宝是我们的,一切是我们的,我们成富豪,他们做穷人。”于是 朗声回答:“当大西军就不挨饿!” 张献忠喷了一下鼻子。 顷刻之间,那手下的脚底下,淋淋漓漓地湿了一圈。 但张献忠并没有惩罚他,又转过头问另一个手下。 这位手下虽未读过书,却很能察言观色,加上去新津抓那个拔贡时,他也在场, 他听见大王在问拔贡“明君是谁”之前,还问过“现任何职”,因此他说:“回陛 下,当官就不挨饿。” “当官为什么就不挨饿了呢?” “明王朝的官,欺压百姓,搜刮民财,所以不挨饿。” 张献忠抹了一把干巴的黄脸,满意地说:“贤卿答得对,朕也是这样想的。从 此刻起,你升任铸局总管!” 问题总算解决了。原来,那些假作斯文的家伙,都是想求取功名。功也好名也 好,归根结底,其实就是一个字:官!你们不要银子,你们要学而优则仕,好,我 就来个开科取士!就跟龙椅不光北京才有一样,官也是到处都有的嘛,我现在是皇 帝,你们就到我的手下来做官嘛。 不出所料,榜文一出,那些满脸菜色的斯文人,一个接一个地钻了出来。 考场设在少城路,人群便成千上万地向少城路聚集。见此情景,张献忠心里一 阵刺痛。他想起自己的捕快身份来了。捕快为国家做事,却是公认的“贱业”,不 仅本人不能参加科举考试,连同三代以内子孙,都不准参考,免得“有辱斯文”。 这就是说,如果他没当上皇帝,即便他的儿子还活着,也不能像那些家伙一样,一 手捧砚台,一手拿毛笔,怀着光宗耀祖的梦想,体体面面地走进考场里去…。 他恨透了那些斯文人。 要杀掉他们,实在太容易了,但还是那句老话,要杀得有趣味。 进考场前,张献忠命人捧出新制黄旗,展开来,纵横各一丈。他对考生们说: “谁能在上面写个‘帅’字,将旗填满,且一笔完成,就不必参考,直接录用。” 考生闻言,不敢接招。哑静了一会儿,有个姓贺的生员站了出来。 “陛下,”他说,“我可以试试,但需用大缸贮墨,还要将笔渖濡三天。” 张献忠高兴地说:“好好好,朕就依你的。考试嘛,推迟三天五天也无所谓。” 三天过后,贺生员双手抱住斗笔,在旗面奔走疾书。书成,跟张献忠的要求毫 发不爽。 张献忠前看后看,左看右看,近看远看,之后右拳击打着左掌,说:“你这家 伙,如此有才,将来图谋我的,不是你又会是谁呢?祭旗吧!” 话音刚落,贺生员的脑袋就搬了家,祭了新制黄旗。 接下来,该进考场了。张献忠命令,在考场门外,牵根绳子,绳子高不过四尺, 他亲自照单点名,被点到的考生,需绷直双腿,挺胸抬头地走过去,身体比绳矮, 留!比绳高,杀! 只有两人比绳矮。是两个天生奇才又急于求名的小儿。对四川人,尽管张献忠 一个也不想留,对斯文人又是那么痛恨,可他是皇帝了嘛,皇帝一言,重若九鼎, 是不好轻易变动的,他很讲信用地把两人留下了,用做了书记官。凡高过绳子的, 都被押到西门外青羊宫旁,砍了,遗下的笔砚,堆成了两座小丘。 为此,张献忠又取出头颅,跟朋友们美美地喝了一顿酒。 喝酒的地方,就在“笔丘”旁边。 考了文官,再考武官。成都民间禁止养马,已历数年,武生到达指定教场后, 张献忠却出厩中暴烈之马千余匹,命武生骑乘。刚骑上去,合营大噪,还发巨钟, 振金鼓,马匹纵蹄狂奔,考生纷纷坠地,践踏成泥。张献忠拊掌大笑,胡须荡如风 舞。 高兴劲儿一过,烦心事就来了。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到他门下求取功名。那些家伙是讲气节的,就像新津 的那个拔贡,“存心正大光明”,“立身忠孝廉节”,他们忠的是明皇帝,根本没 把他这个大西帝放在眼里,诱以再高的官职,也死个舅子不现身。 这让张献忠很是费了些神,先是刮篦子似的搜,地面搜不出来,就掘地三尺, 从成都北威风山起,掘至成都南门,绵亘七十余里。掘地三尺还搜不出来,就纵火 焚烧;某些房屋特别坚同,放一把火烧不掉,就灌以脂膏,或裹上几十层浸了油的 纱布,烧起来也就容易了。大火熊熊,烟尘漫天,只依稀看见有东两呈圆球状在火 海里滚动挣扎,也分不清是人是狗。 张献忠果真是自信的吗?他自认为是;史学家们没这样说,只说他狂妄,其实, 犴妄也是要以自信作为底子的。但在我看来,张献忠并不自信,否则他就不该烧了 成都。拿贺生员祭旗,也是不自信的表现。而且他对手下说过这样的话:“川人尚 未尽耶?自我得之,自我灭之,不留毫末贻他人也。”这说明他早就料到自己会退 出成都。不过,他倒是在无意中道出了一个历史真谛:人总是有人杀的,不是我杀, 就是你杀,不是你杀,就是他杀,反正有人杀。 他一生的敌人李自成死去(或失踪)之后,他就觉得,这日子再过下去,已经 没有多少意思了。清军南下把他逼出了成都,这是事实,但绝不是唯一因素——他 自己本身就不想干了。 大西军在四川境内一路退却。 张献忠的厉害之处在于,退却途中,他也没忘记自己的使命。,关于他的事情, 谣言也好,污名也好,都早已传出去,要引出直立行走的活物,需撒更多的银子: 这没有关系,银子有的是!几年的抢掠搜刮,使他拥有了几千万两白银,按明代一 两白银折合成人民币相当于现在的三百元计算,张献忠在他那个时代,就有近百亿 人民币。光是塞人挖空的青榈木沉进岷江里的银子,就有千船。从十七世纪至今, 那千船沉银,让多少人夜不能寐,演绎了数不尽的腥风血雨。有民谚说:“石牛对 石鼓,金银万万五。”意思是,只要找到石牛石鼓,就能找到那笔巨额宝藏,一时 间,石牛和石鼓成为了无数人的图腾。尽管,从江里打捞到的,唯朽烂的木头、黑 色的人骨和厚厚的血沙,却丝毫动摇不了他们的信仰和决心。直到二O 一二年,成 都彭山县江口镇,还时时惊现数千人聚集河滩淘宝的景象。烈日炎炎,大雨倾盆, 都无所畏惧,那场面,怎一个壮观了得。是银子,铸就了这人间奇景。有个七十多 岁的老太婆,挖出一个船形卵石,抱起来就跑:“我找到银元宝了!我找到银元宝 了!”跑出几步,呼喊几声,一头仆地…… 张献忠退却的路线,很多是他以前到过的,已见不到什么人,只有成群的老虎, 在先前是村庄和城镇的地方游荡,呼啸之声此起彼伏,震彻寰宇。(张献忠死后三 年,四川巡抚从外地带来五百零六人,竞被老虎吃掉二百二十八人。)他的银子差 不多是白撒了。但这时候的张献忠,已变得十分虚弱,他由怨四川人,恨四川人, 杀四川人,变成了怕四川人。他必须斩草除根。于是派兵分道而出,全力搜索,穷 乡僻壤,深崖峻谷,寸土不放。 遗憾的是,最终也没有搜出来。 这可怎么好呢? 唯一能让他高兴起来的办法,是再次屠杀手下。他知道,自己需要手下的日子, 已经不多了。史载:“无百姓可杀,乃自杀其卒,一日一两万人。”不仅杀卒,还 杀官,他养獒数十只,朝会拜伏之时,呼獒下殿,獒走到谁的面前,伸鼻子嗅了一 下,即将此人引出斩之,名为“天杀”(相对于屠戮民众的“草杀”)。这还是大 西政权相对稳固的时期,而今在退却路上,手续自然删繁就简,无须獒的指引,想 杀谁就杀谁,想怎么杀就怎么杀。离开成都时,大西政权有官员七百,到张献忠死, 只余二十五人,大多不是死于清兵的追剿,而是张献忠自己杀的。 但,要说四川再无人毛,那不是事实。 还剩整整一个县呢! 那是川南盐亭县。 盐亭与西充接壤,张献忠是到过西充的,在西充因无人可杀,便醉杀了自己的 妻妾儿子,接着又杀了自己的五百余兵卒。他为什么不拐个弯儿,去盐亭县走一趟? 这在当时和往后,都十分令人费解。 费解不费解是你们的事,张献忠自己心里清楚。 他同时清楚的是,事到如今,只能去盐亭了。 队伍开进盐亭之前,张献忠显出少有的焦躁——他可以烦躁,却很少焦躁—— 喝酒时,居然没从匣子里取出头颅,只一个人闷喝。暴醉暴醒之后,他叫来手下。 “去,”他说,“飞马去盐亭城关镇,问那个名叫冉从喜的私塾先生是否还在, 若在,你告诉他,地上的银子不能捡,这些天也绝不能出门,门上挂把艾蒿,作为 免杀的信号。” 这很可能透露了张献忠当时进西充不进盐亭的秘密。他的私塾老师在盐亭。私 塾老师打过他手心,但打过一次就不打了,离别的前夜,端水给他喝,做饭给他吃, 次日清早,又把他送出老远,还赠了他二两银子。那二两银子,是他走到半途发现 的,那时他饿得头昏眼花,明明知道分文不名,还是下意识地去包裹里掏摸,这一 摸就摸到了。他这才想起,先生送他出门时,说他的包裹打得不够齐整,重新给他 收拾了一下,一定就是那时候放进去的。那二两银子带给他的喜悦,此后他再也没 有体味过了,哪怕后来拥有了数千万两白银,喜悦也像一去无踪的岁月,永远追不 回来了。那二两银子跟那头毛驴一样,是他的需要,也是他的亲人…… 冉先生还在,不过年纪已经很大了,早就不教学生。得到信息,冉先生迅速出 门,告诉左邻右舍,让他们不捡银子,不出门,门上挂艾蒿。他多么希望告诉更多 的人、所有的人,可大西军来得实在太快了,只说给了二十家,就闻战马嘶鸣,杀 声动地,大军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盐亭县遭血洗,唯这二十家得以存留。 那正是端午节前后。 时至今日,每到端午,四川民众都习惯在门上挂把艾蒿,说是“驱瘟避邪”。 其实,张献忠之所以将艾蒿作为免杀的信号,是因为他忆起了当年被荨麻咬了 屁股之后,艾蒿给予他的清凉柔软的美妙感觉…… 四川真的没什么人可杀了,张献忠也不想再走了,他就盘踞在盐亭,等待清兵 的到来。 几个月后,清兵如他期待的那样来了。两军在盐亭县西凤凰坡摆开阵势。张献 忠已经预感到,自己的命数很可能就在今日终结,但临死之前,他需要一场恶战, 过足杀人的瘾。 以下,我将引用我父亲那部小说《八大王屠川》的结尾:真没想到啊,战阵未 开,他的手下就把刀矛对准了他。 张献忠大惑不解。 ——你们不是我的手下吗? ——手下怎么能犯上呢? ——我是起义军领袖,你们怎么能对我起义呢? 他需要红了眼睛的手下给他一个答复。 然而清兵等不及了,刘进忠弯弓搭箭,射中了张献忠的胸膛。 张献忠一把将箭拔出,再一把,将自己浓密的胡须揪了个精光。 没有了胡须的张献忠,手下完全认不出来了。要不是将他团团围住,会以为张 献忠已经跑掉,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另外一个人。 张献忠双手捧着胡须,注视了一会儿,又蹀躞地向前迈了两步,涌血的胸口顶 住了手下的长枪。他站庄了,双眼迷茫。这时候,他恍惚忆起冉先生在给他解释天 煞星的时候,特别说到那是丁级三颗星里中的最后一颗,由于性质与前两颗完全不 同,天煞星因此又被称为天煞孤星。 “冉先生……”他轻声咕哝着。他后悔在盐亭驻军这么长时间,当学生的竟没 去看看老师。 但他已经看不到老师了,大西军血洗盐亭后,在县城收兵庆功时,冉先生就上 吊自杀了。 张献忠将胡须抛开,胡须在太阳河上空冉冉飘飞,向天而去。 他的眼睛也便追随着胡须的方向,双手高举,声嘶力竭地呼喊:“苍天哪,我 其实一直想做个……” 然后,他向前一扑,死了。 享年四十一岁。 初读这部小说时,我觉得父亲的这个结尾写得相当高明,我引用它,也是倾向 于给张献忠安排类似的命运。但事实并非如此。 张献忠没把瘾过足就死于凤凰坡下的太阳河畔,这没有问题(射杀他的刘进忠, 本是留守汉中的明将,投降清军,成为肃亲王豪格的前锋),然而,大西军没有一 个人反叛他!不仅如此,张死之后,手下奋不顾身,前仆后继,要为他们的陛下报 仇雪恨。无奈敌势如山,惨然兵败,但大西军并没就此散伙,更没有销声匿迹,张 献忠杀死亲子后收的四个义子——李定国、孙可望、刘文秀、艾能奇,率余众撤出 四川,转战于贵州、云南等地,继续着张献忠未竟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