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宇是在监狱里学会打字的,一打打了十二年。出狱的时候,她打字的速度差 不多赶上了速录员的速度,每分钟能打一百三十多个字。但是,打得再快再好,她 也不可能在社会上找到一份速录员的工作,尽管当时很缺速录员,有什么会议、法 庭会用一个犯过罪的人做速录呢?最后Z 给她在市残联的一家工厂找了个办公室打 字员的工作。那家工厂生产毛绒玩具,领导、工人都是善良又纯朴的残疾人,他们 对小宇很好,小宇很喜欢那份工作,生活似乎是走上了正轨。卢焘一家人很开心。 他们就想找个机会感谢一下Z-这我也是知道的,卢焘打过好几次电话给我,要我出 差去开平的话就联系他,好请Z-起吃个饭。中间我倒也去过几次,想着Z 忙,也怕 给卢焘添麻烦就没有联系卢焘——后来,小宇所在的工厂跟一家外贸单位发生了合 同纠纷,工厂所在地的区级法院受理了这个案件。正赶上那一阵送法下基层,又考 虑到这是家以残障人士为主的工厂,法定代理人也是坐轮椅的,于是法院决定把法 庭搬到工厂来,并由区法院的一位副院长亲自主审。这件事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 开平市电视台在晚间新闻里也进行了重点报道。其实那天小宇并没有观审,法庭很 容易让她想起不愉快的过去,所以她请了一天假待在家里。晚上的时候,卢焘一家 人围坐在桌旁吃饭看电视,电视新闻里出现了那天庭审的几个镜头,事情到这里都 还正常,小宇也很安静地吃饭,不时瞟一眼电视。接着,记者对审理案件的副院长 进行了采访,副院长对着镜头滔滔不绝。不一会儿,卢焘夫妻俩听见咚的一声响, 只见小宇已直直地从椅子上栽到了地上。 接下来小宇病了好几天。卢焘夫妻俩觉得很蹊跷,卢焘妻子慢慢问小宇,才知 道竟然跟十多年前小宇犯下的那桩杀人案有关。小宇说到这里的时候,卢焘借故买 水果走了出去。 我问小宇:那么多年了,你怎么能确定就是这个人? 小宇低着头,浑身哆嗦着,手里不停撕扯着裙摆。小宇连声说:我不会认错的! 不会!跟十多年前比,他是老了些、胖了些,可是他那个样子,那个恶心的样子… …见了一次这个人后,我就怕了……从来没有这样怕过一个人!我总是做噩梦…… 后来我男友又让我去见他,我死也不肯再去了。 男友逼她援交,这个当年就很清楚了。只是援交事件中那幕后的人一显现,才 发现这世道是如此令人心寒。我把小宇的一只手攒在手里,问道:你什么时候跟Z 说的? 小宇低着头,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滴在裙子上。小宇说,妈妈哭了两天,她去找 的Z 哥,都怪我……我连累了爸爸妈妈,现在又是Z 哥,当年我就不该活着!小宇 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把小宇搂在怀里,安慰她,说我无法告诉你为何会这样,但是,这怎么能怪 你呢?Z 哥出事主要还是他犯了别的错,不能简单理解为那个人的报复。Z 哥去纪 委举报这人是他分内之事,他没有告下这个人来是因为证据不足,可是,这个人, 也等于被曝光了一次,我想他以后是再也不敢作恶的了,这不也是件好事吗? 小宇不说话,只是哭个不停。 从开平市回来后,我多方打听了一下那位副院长,原来是从乡法制办这样的基 层一点点干上来的,再过两年该退休的人了。多年的老干部,人缘很好,在业内根 深叶茂,要不是受文凭限制,他在仕途上只怕还会走得更远。我在那家区级法院的 网页上搜到他的一张工作照,他身穿法官袍,坐在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后,桌子上有 一台天平造型的摆件,身后的墙上是一排书柜,所有的物件都颜色暗沉,唯有支在 法官袍红色前襟上的一张脸,肥白无须,似笑非笑,令人生厌。这个狡猾的老混蛋, 十多年前就时不时从开平到欢城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到欢城做魔鬼,回到开平他 就是好人。他这样干了多久?小宇一案后他还这样干吗?可是,Z 啊,你又惹他干 什么呢?这年头只有那些像圣婴般白璧无瑕的人,才经得起一扑一咬,你可真是糊 涂啊!我为Z 感到深深的惋惜。 我与Z 的最后一面见得并不容易。遵循异地审理的惯例,Z 被关押在另一个城 市——青云市第二看守所。我联系Z 的妻子,拿了份委托书。这可怜的女人双眼肿 得比桃子还大。接着我以律师的身份去看守所探视了Z.那是个下雨天,天气阴霾, 看守所的两间律师会见室都朝向北面,窗外就是一片松树林,会见室里显得十分昏 暗,且房子正中还有道两米长的阻隔栏,这样一个环境,真是“见个面面容易拉个 话话难”。趁Z 还没有进来,我到提审室看了下,窗明几净的,比较方便说话。我 马上出去给常胜姐打了个电话,说想用一下提审室。常胜姐说,这事我倒还能办得 到。过了一会儿,我被带到了提审室。提审室中间摆着一张长桌,里面还有道门, 通向一条长长的走廊,一会儿Z 就要从这条走廊走进来。我坐在桌子边等着。这个 提审室与我在别的地方见到的并无什么大的不同,桌子的大小正好也适合坐在这边 的人听得不耐烦时起身一巴掌能扇到对方……Z 有没有挨过打呢?不知道为什么, 一张桌子竟能让我想起这个。我的心一下揪紧了。生活中的一些细微之处就像刺, 不经意间就会扎着我们。我甩了甩头,想让自己把这个不愉快的联想忘掉。 尽管我有心理准备,见到Z 时我还是暗地里吃了一惊。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 他看上去瘦了不少,也老了不少,四十来岁的人,头发竟已白了一大半,我上一次 见他还是满头青丝尽管是在夏天,他却穿了件长袖衬衫,他把两手都抄在袖筒里, 站在入口处看着我。我连忙站起来。他一步步走过来,两手依然抄在袖筒里。我猜 想他手腕上大约有副手铐,他是不想让我看到那副手铐吧。我没有跟他握手。 照例有位看守人员坐在墙角。我对Z 说,大家都很惦记你,你家里正在联系北 京的李律师,你知道的,他很擅长这类案件。 他把身子坐得笔直,看着我,笑了下。他的眼神暗淡,原先那种生气勃勃的黑 亮光泽已不可再觅。我打开记录簿和笔,但却不知该从何问起。初步知道的涉嫌罪 行是受贿罪,查定的数额是一百二十多万人民币。其中三十万元是现金,来自一家 拍卖公司,Z 用这笔钱为他老家所在的村子修了条两公里长的水泥路,直通到他家 的祖屋前。另外一笔是一截不过两柞左右长的价值九十多万的金丝楠木。Z 曾打算 用它做个笔筒,因为原料太难得,也因为忙,就一直没有动手。但此案的关键并不 在这里,他到底为何会突然出事才是关键,这种案子与一般的刑事案件最大的不同 就在于此。再说,对Z 来说,有哪条法规他不熟悉?我不知该怎样安慰他鼓励他才 好。他是如此热爱他所从事的工作,即使只是判缓刑,他也再无机会从头再来了, 这种打击应该是比剥夺人身自由来得更强烈的吧。那时候面对小宇,倒还有一个似 乎看得见的将来可以鼓励她。对于Z ,我能说什么呢?跟他说一些鼓励的话,比如 绝境即生存、希望乃是从绝望之处开出来的花? 于是我把笔和记录簿推开,问道,在里面,还好吗? 他点点头,笑着问我,你呢?在外面,还好吗? 我也点点头,忍不住心酸。窗外雨越下越大,昏天黑地的。都说春雨如恩诏, 夏雨如赦书,可这天的雨却如重压,令人难以喘息。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道,别为我难过,别鄙视我贪…… 我心里一阵酸楚,说我都知道的,我怎么会鄙视你? 他缩着肩膀,袖着两手怕冷似的,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不能为自己过多辩解, 但有时候,按规矩,根本就出不了牌的。 我点点头,说我都知道。我看着他的眼睛,说活在这世上,孰能无……再说, 我又有什么资格鄙视你? 他愣愣地看着我。 我点了下头,说,是的! Z 受惊了似的轻轻叫了声我的名字,M ! 我说,是的!是的!这一行,你都懂的! 我闭上眼,落下泪来。博士刚生病的那段时间,每个月的治疗费都上万元,什 么样的案件我能不接?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凡是生命必经挣扎,即便是做了这世界 上最小的鱼,也有可能成不了仙。 Z 默然无语。 过了一会儿,他隔着一张桌子倾过身子来为我擦泪。他说有个故事,不知你听 没听说过,这几天我总是想起这个故事……当耶稣在世上时,有一天,一群法利赛 人和文士带了一个妇人来到他的面前,他们控告那妇人犯了第七条诫命,即不可奸 淫。这些人很想知道基督要怎样处置这样的罪人。他们问耶稣,摩西在律法上吩咐 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您看呢?耶稣不说话,只是弯着腰在他脚前的地 上写字。这些人就低头看耶稣写了些什么。他们惊讶地发现,他乃是在写他们生活 中的秘密罪恶。然后耶稣慢慢直起腰来,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 石头打她。控告的人一个一个地都溜开了,留下了那妇人,与慈悲的主在一起。耶 稣直起腰来,对她说,妇人,那些人在哪里呢?没有人定你的罪么?妇人说,主啊, 没有,他们没有定我的罪。耶稣说——你知道耶稣说什么吗? 我流着泪,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Z 说,耶稣对妇人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只是,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可是,那个唯一无罪的主,在哪里呢? Z 对我说,记住啊,再不要吃臭鱼了,我们都不是吃得了臭鱼的人。一旦吃过 臭鱼,总是会留下臭味的。 我擦去眼泪,点了点头。 后来我仔细想想,似乎Z 自杀也是件难以避免的事。我问自己,如果我是他, 会怎样?答案不言自明。我们都被生活的洪流挟裹着向前,也曾小心翼翼,也曾健 步如飞,却始终不清楚到底会去向何方……我们就是这样的一群人。 唯一可以告慰Z 的是,没过多久,那个区法院副院长就被双规了。卢焘来到欢 城,约我吃饭,亲自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百感交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回卢焘 倒显出了他的军人本色,他异常冷静地说,Z 死了,而他却一点事也没有地继续活 着,天理何在? 我隐约猜到这件事大约跟卢焘有关,但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也许是Z 的死让 他抛弃了一切顾虑,他原本也不是怯懦的人。 卢焘指了指脚下的地板,对我说:“我做爆破公司的第一笔业务,是欢城以前 最高的楼,就在这家酒店的位置。欢城百货大楼,十二层,下面三层是商场,上面 是酒店。正式爆破只用了十五分钟的时间,原地倒塌,周边设施毫发无损。你知道 炸掉一栋大楼的关键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卢焘看着我,说首先要有决心炸掉它,其次是找准它的支承点,设计好爆破切 口,做好了这些,再坚固的大楼也能炸掉。 卢焘还说检方有可能会让小宇作为证人出庭,他想请我为小宇提供一些法律上 的帮助,我自然是满口应承了下来。 两天前,我在律所的电梯里又碰到了常胜姐,电梯里只有我们俩。常胜姐一身 黑色套装,安静地把两只胳膊肘都支在背后电梯内侧的扶手上。她冲我扬了扬手中 的报纸,说你看到了吗?新的刑诉法修正案。律师可以在侦查阶段介入诉讼了。 我想到了Z.于是我点了点头,说一早就已读过了。 常胜姐兀自看着前方,突然轻声说道,我很想念他。 我知道她说的是谁,我只是沉默着。 常胜姐两眼盯着前方,说,当年,你们这帮小孩刚进律所时,别人说我什么, 你们都选择了相信,因为这相信对你们无害,你们很乐意相信——我不是说我多么 白璧无瑕,可也不是那么不堪的!只有Z ,选择自己去辨别:常胜姐一边说,一边 兀自点了点头:只有Z ! 过了一会儿,常胜姐长叹了一口气,道,只是没有想到他如此输不起啊。 我问常胜姐,他举报他人这事,您知道吗? 看来你是真傻啊!常胜姐很凄凉地冲我一笑,说,你以为这样的事在他和我交 流的范围内吗?这种事就是办成了义有谁会拿出来说的?不过我想,以他的能力, 也不是办不好这件事的,可能他没有料到的是,一个德行有瑕疵但良心犹存的人要 去挑战一个德行和良心都败坏了的家伙,是没有多少胜算的。又正好处在竞争升职 的特殊关头,他那么聪明的人,都不能等一等,我想他应该是,如鲠在喉,不吐不 快吧。 我默然。 Z 的骨灰已被他那手艺精湛的老父带回乡村,他没有留下遗书。人们在看守所 收拾他的遗物时,在他的衬衫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叠得很平展的香炯纸盒,他在香烟 盒子上写了两句话……亲爱的周,我之所以想到要给您写这封信,语无伦次地向您 倾倒了这么多,是Z 留下的那两句话,竟然来自您的小说,《最后的国王》。国王 自刎前,他环顾业已破碎的江山,发出了一声悲叹。我从来没有跟Z 探讨过您的小 说,我也不知道他是否渎过您的书,也许,这只是一种巧合?现在,我把这句话抄 在最后一页,就好像我曾错过了和他非常重要的一次相遇,而现在,在您的小说中, 我又把它重新找了回来。但即使是这样,我内心里依然感到无法言说的悲凉,为那 再无可能挽回的一切,为我们曾经的青春时光…… 他把老花镜摘下来,握着信纸的手无力地落在膝头。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面 前空荡荡的街道,有辆小轿车正从这街道上缓缓轧过。楼下的邻居,一位退休的海 军上校带着狗出门溜达,是一只雪白的狐狸犬。他们一前一后穿过围着铁艺雕花栏 杆的庭院,走到了满是落花的街道上,他们顺着街道,朝着大海的方向走去。上校 和狗每天都走同样的路线。每天都是这样,狗跑着小碎步紧跟在人后边,毛茸茸的 尾巴竖在身后,一摇一摇的,十分开心的样子。水果店的女老板骑着摩托车从另外 一个街区匆匆赶来了,她把摩托车推上人行道,停到了一棵海棠树下。他看见她费 力地从挂在脖颈上的挎包里往外掏钥匙,开门,铝制卷闸门被她哗啦一下推了上去 ……他木然地坐着,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好像只是在一瞬间,那些年所经历的 挣扎又齐齐袭来。他不用看最后一页,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国王最后一声哀叹: 我不再爱这世界 世界对我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