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地主是整个社会的反面角色,需要批倒批臭,狠狠踩在脚下让他们永世不得翻 身——这个概念是电影、连环面、各种批斗会告诉我的,但是周围的一切偏偏都与 地主有关。 公社的院子很大,门口却偏窄,只是一个矩形的石门,跨进去后是一条长长的 通道,通道上方是作为干部宿舍的楼房,穿过去,便是一处花园式的空地,种着扶 桑、杨柳、夹竹桃之类的树木,有幢狭长的小楼从右侧贴着围墙向后延伸。穿过小 楼或者旁边的空地,能看到一株粗大的一个成年人也抱不拢的白玉兰树,树下有一 张长石条凳,绕过石凳前行二三十米,就是一座略为西化的红砖大建筑,两层楼在 地面上,还有一层是地下室,屋顶有高耸的雕花石刻。这在当时,已经是须仰视才 见的高楼。楼的后面是新修建的食堂和会议室,而跨出食堂后门,则是一个种满柑 橘的大园子,园子旁一条河蜿蜒而过。 我耐心地描述公社机关院子,是因为时光正在倒转,它们像一群抢着索要表扬 的孩子,喊叫着拥挤而来,那么清晰地一一重现眼前。矩形门后有间传达室,一个 肥胖的看门老伯养一只黑色掺些黄杂毛的土狗,有次我从院里往外奔跑,不知怎么 惹到狗,被它追上在小腿肚子上咬了一口,皮肉破了,有血。老伯拉起我裤管看了 看,淡定地提起毛笔,在伤口上写了一个“虎”字。这是唯一的处理方式,不似如 今,哪怕仅被自家养的狗爪子抓了一道,都要先打血清球蛋白,再接二连三地注射 狂犬疫苗。据说狂犬病毒潜伏期最长可达三十年,算了一下,早过了,平安无事。 推测起来,公社院子占地大约不过三四千平方米吧?也算不得特别辽阔,却成 为当年的乐园。每天早晨挂在树上的高音喇叭就传出《东方红》乐曲,然后是新闻、 各种批判稿和革命歌曲、样板戏唱段。公社干部的子女有十几个,年纪虽参差,但 玩起抓贼、跳格子、抓沙袋之类的游戏却没有隔膜。红砖大楼的小会议室里还有一 台刚买回不久的黑白电视,屏幕常吱吱呀呀的麻点密布,现不出一点图像,也还是 时时令我们流着口水往前凑。有一天正在食堂吃着饭,忽然听到几声尖厉的号叫, 桌上的大人面不改色,继续有说有笑,话题很自然蔓延到这个号叫声的来源。原来 某村出了命案,那个号叫的人正是嫌疑犯,被抓来,暂时关在红砖楼的地下室里。 红砖楼的地下室原来是牢房! 我后来数次趴到牢房外窄窄的小铁门上久久打量,里头黑乎乎的模糊一片,有 潮湿浑浊的气味上下弥漫。这当然是意外的,楼再精致美观富丽,也仅是一座普通 的房子,但带牢房的房子却是万里都未必挑一。刚开始我以为是公社干部故意建的, 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需要,后来慢慢知道不是,楼早就有了,解放前就有。楼是地主 的,牢房是地主用来关押与他作对的人——按书上说,就是那些受压迫的可怜的贫 下中农。 不仅红砖楼,整个院子都是地主家的。 不仅院子,出了矩形石门,隔着一条青石板路。对面那幢木构院落仍然是地主 家的。它们本来连在一起,为了行走方便,才一截两断了。木构院落里最靠青石板 路的那间房子,住着奶奶和姐姐,而我和父母及弟弟,则住在矩形门通道上面一间 大木板房里。 我后来很多不着边际的冥想都是由此而生的。那时母亲还在另一个公社的中学 任教,周末才能来一次,弟弟常被奶奶留在矩形石门对面的木屋里,而父亲正热爱 下乡,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一去几天不见踪影,剩下我独自一人在那间大木板房 里,每到夜里就风声鹤唳。从前牢房关过什么样的人?从前谁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 从矩形石门进来,穿行到后面的柑橘园,地主一天的生活是怎么过的?吃什么?穿 什么?家里都有什么人?长什么样子…… 有一本叫《宝葫芦的秘密》的小人书就是在那时看到的,一个小男孩想要什么, 宝葫芦就给他变什么,连他和同学下棋,想吃掉对方的棋子,棋子也马上就飞进他 的嘴里,而他考试题一道都不会做,别人完成好的卷子宝葫芦却帮他对调了过来。 这太诱人了!这本书是当时批判的毒草,把青少年毒害得只想不劳而获。我其实想 说,一直到现在这个宝葫芦都是我喜欢的。谁不是欲望比现实大呢?但“心想事成” 其实是多么大而无当的一个词,一年年过去,会一点点后撤,一点点气馁,然后妥 协,然后认命。 所有的地主应该都有一只宝葫芦吧?那时我就是这么猜测的。地主被打倒了, 宝葫芦就失踪了。会不会藏在牢房里?或者这个院子里的哪个角落呢? 镇上的小学离公社院子不过两三百米远。没有大门,前面是个大晒谷场,左边 有幢大房子,保留着一圈宽大的风火墙,里头却拆空了——那几年我大部分时间都 是在这间大房子里度过的,这是后话。而右边是幢外墙砖泥混筑、内里木构的两层 楼房。在拆空的大房子和双层木构房中间,是条沟状的石板路,走三十多米拾级而 上,半坡上有座三合土垒起的肥硕房子,抹着白灰,覆着黑瓦,这是老师们的办公 室,办公室边上是青砖修建的两层高的教学楼和一块不大的操场。 这就是镇小学的全部。 我后来知道,小学的所有房子和地皮也是另一个地主的。即使是青砖教学楼, 也是拆了原先的再重建起来的。 关于教室里的记忆已经非常稀少,印象最深的是一天把生番薯带进学校,语文 课时实在馋得忍不住了,掏出番薯藏在抽屉里偷偷削皮,想趁老师不注意时咬几口。 结果小刀是新买的,非常锋利,心里又紧张,用力出了偏差,一刀下去,刀刃直冲 左手大拇指,顿时开了大口,半个手指头都被殃及,鲜血如注。我没敢吭声,同桌 想告诉老师也被我阻止。同桌就撕笔记本递过来,撕了一张又一张。我用它们包住 伤口,紧紧抓住,坐得笔直,双目前视,心跳如鼓地等着下课的铃声响起。 左手大拇指上的伤痕至今仍清晰可见,是一条杏黄色的弧线,从指甲沟蜿蜒到 指心的螺旋处。是疼痛与恐惧让这一天定格下来,顺便记住的是教室的幽暗和污黑 的木板墙以及结了蜘蛛网的天花板。 这间教室就是右边那幢外墙砖泥混筑、内里木构楼房的底层。后来它很快不再 做教室了,而是成为宣传队的排练室。带宣传队的是两个女老师,一个白胖一个黑 瘦,白胖的那个就住在楼上,她是主要负责的,可能为了方便,她把排练安排在楼 下。一年多以后,才转到左边那座内里被拆空的大房子里。 跳新疆舞时,需要学会扭脖子,就是那种身子不动,脖子左一下右一下移来移 去的动作,看似容易,其实很难。八个女孩被一胖一瘦的老师一个个拉到门后,一 个身体被门板夹住了,其余的人嘻嘻哈哈地挤在门后用力推着,然后老师双手托住 你下巴,向左板向右板。我怕痒,老师巴掌一伸向下巴两侧,还未触及皮肤,我就 先缩起脖子咯咯咯笑。老师脸一下子黑了,推肩膀、扳脑袋,下手很重。这不是请 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演出已经迫在眉 睫,而演出是政治任务。 那扇夹身子的门就在木构楼房的底层,我曾经削破大拇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