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镇小学一胖一瘦两位管宣传队的女老师其实都不会跳舞,但她们懂得借力,肯 磨嘴皮,能下功夫。通常的步骤是这样的,先印出歌曲,白胖的那个老师会弹风琴 和手风琴,由她教我们唱,然后再从外面请人来教动作。 这个镇离福州城二十公里不到,风调雨顺土地肥沃。既然到乡下去接受教育是 逃脱不掉的,城里的知青就希望能去近一点、富庶一点的地方。那些年轻的、白净 的、貌美的都市男女拥来了,越来越多。他们如果能唱或跳或弹,就算有一技之长, 不用说立马就脱颖而出,而能进公社宣传队,则是向招工、当兵甚至上大学的可能 性靠拢了一大步。 父亲当时掌握着这些年轻人的命运。他晚年时我一再开类似的玩笑,我说革委 会主任、副主任在小说里都是淫荡邪恶下流的角色,最喜欢把美貌女知青玩弄于股 掌之间什么什么的,你是不是当年也这么干啊?不干你不是枉担虚名了吗?父亲对 这样的无厘头发问早已习惯,他以为我不过又拿他开涮,调皮捣蛋而已。其实玩笑 之下,我心里存着真切的好奇。有?没有?直觉与情感都选择了后者。母亲也说, 他那时多么革命啊,一心想进步,就是想做也没那个胆! 公社宣传队的男女后来与我都非常熟悉,跳舞的那几个女的谁衣服最多、谁最 爱耍脾气,演话剧的那几个男女谁普通话最好、谁最常演主角,以及乐队的那些人 谁可以兼奏几种乐器、谁还可以客串跳跳舞唱唱歌等等,都一清二楚。 《洗衣歌》是藏族舞,一群藏族女孩想方设法帮亲人解放军洗衣裳,军民鱼水 情谊深。公社宣传队先排了这出舞,曲美舞好,跳的人和看的人都很兴奋。我们小 学老师也兴奋了,于是把那个领舞的吴姓女知青请来教我们。“呃,是谁帮咱们翻 了身呃?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呃?是亲人解放军,是救星共产党,呷拉羊卓若若尼格 桑梅朵桑呃……”黑瘦老师分工管舞蹈,她站在一旁看,动作比我们还强烈,手挥 动着,要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主要指的是表情。我们几个还没发育的小丫头 平时连自己衣服都不想洗,不明白为什么帮别人洗衣服会那么高兴。即使上了舞台, 被迫挤一点笑意到脸上,也完全是敷衍性的。 那时县里的汇演也接连不断。各公社自己演过后,挑出好节目往县里送,镇小 学是公社主力,一次都没落下过。《洗衣歌》被选去的那次,县里又从汇演里挑出 十几个节目,凑成一台,开始在几个公社巡演。 县城相当远,我们镇在福州城南面,而县城在福州城的西面,得先坐船再坐汽 车,穿过城,绕一圈才能抵达。出行的日子总是格外兴奋,因为巡演,从这公社到 那公社,一曲《洗衣歌》就被无数次重复,今晚洗了,明晚再洗,每天晚上当一回 藏族姑娘,抢着帮亲人解放军洗衣服……写到这里音乐响起了,那拖腔拖调的长长 一声“呃——”响起了,“是谁帮咱们翻了身呃?是谁帮咱们得解放呃?”然后在 我心底,在脑的深处,与音乐相呼应的舞蹈动作也次第浮起,一个一个,一串一串, 竟是那么清晰可见。我以为早忘了,其实没忘,它们只是歇息着,冬眠着,忽然之 间又种子般春风吹又生。 细算起来,藏族舞确实是我们那时最喜欢也最经常跳的。去年我在中篇小说《 雅鲁藏布江》里写到两位宣传队男女的故事,他们当年分别是《洗衣歌》里的两位 主角:卓玛姑娘和解放军炊事班长,在几十年后重逢、纠葛、感伤,经历因欲望膨 胀而造就的种种伤痛后,蓦然回头,才发现当初荡漾在洗衣衫这样的小事里的人与 人间彼此单纯关爱与温暖,是多么可贵与难寻。小说中主人公对藏族舞有这样的感 叹:“懒洋洋中透出的柔媚,是把激情揉碎后渗进每一寸骨骼后的绽放,臂虽如柳 枝等闲拂动,腰虽似行云恣意飘荡,一招一式却又有丝丝入扣的精致与华丽。”对 吗?不知道,这是我个人的理解。我还理解它与蒙古舞正相反,应该浑身每一个关 节都极度放松,松不是松垮,而是以一股蛇行般丰饶的内劲从容掌控的松弛,“懒 洋洋”只是假象,覆盖着的是无边的蓬勃的随时要拔地而起的妖娆。 二零零九年七月我第一次去西藏,飞机在拉萨降落时,从机舱上往下看,看到 著名的雅鲁藏布江,那一瞬失望与沮丧突奔而至。当然转眼我又释然了。所谓的狭 小、平凡、普通,只是相对于我想象中的那条浩瀚的大江而言,当年无数歌曲夸它 捧它神话它,其实都并非它的本意,它与天下所有江河没有区别,静静置身高原上, 默默穿行雪山间,几千年一如既往承载着只属于自己的命运。此次出行前不时有人 威胁说高原反应如何如何可怕,举出谁谁谁的例子。我有过一瞬的紧张,碰到西藏 作家扎西达娃时还特地向他咨询。扎西达娃头一甩,蓄着杂乱胡须的脸上呈现慈祥 的表情。他说:没事!扎西达娃在那里出生成长,他的没事不具参考性。但即使有 事,我也打算一意孤行,大不了倒在高原上,融化在雪山间。 拉萨市海拔三千八百多米,出机场时同行的已经有人开始高原反应,抱着便携 式氧气瓶不放手,我没有。从机场直接去林芝地区,得翻过五千多米的米拉山口, 并在山口附近的军营吃晚饭,许多人渐感不适,头晕,头疼,心慌,半夜还有人心 脏出问题喊来120 急送医院,而我除了在米拉山口走动时脚有点飘外,其他都尚好。 第三天再过米拉山口,我去买了几条经幡系到高处为家人祈福,风迅疾而至,经幡 像一双双硕大无朋的手漫天舞动,欢快、随意、无拘、妩媚、懒洋洋——这便是藏 族舞蹈的精髓吧?我兴奋莫名,高举双手追着经幡奔跑,并喊叫,被当地人严厉制 止,说这样太耗氧。确实有点喘,胸口那里堵着东西,嗓间有点黏,像刚经历剧烈 运动,但还好,能接受。接下去在日喀则,在纳木措,就越发无恙。有一种说法是, 瘦的人更扛得住高原上的诡异变化,我却想到或者是因为年少时一次又一次穿藏族 衣服跳藏族舞的缘故?那时积的因,才有后来的果。 必须特别提及的是,就是在西藏期间,我写出了长篇小说《我的唐山》的故事 大纲。 那次一行十几人,当地一位藏族女干部独独主动给我取了个藏名:次仁卓玛, 就是长寿女神的意思。这是我本名、笔名之外的第三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