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一九七三年,有一个叫张铁生的陌生人忽然被我们热爱。他考大学时面对试卷 一头雾水,几乎交白卷,于是索性把卷子翻过来写下一封信,这有点像赌博。他赢 了,被树为“反潮流英雄”,学上成了,也出名了。我们学校和全国各地一样,开 大会小会学习一篇叫《一份发人深省的考卷》的社论,号召以他为榜样。差不多同 一时期,一个北方中学生也喊出我们的心声:“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学ABCDE, 也能当接班人。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 其实就是不号召,书也已经没法读了。批林批孔、评法批儒、反击右倾翻案风、 评《水浒》、学小靳庄、走“五七”道路、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整个社会像 吃错了药,诸多运动纵横交错,哪还放得下一张安静的课桌?我们这些傻孩子,在 营养吸收力最好的时期白白荒废了,却以为占了天大的便宜,整天乐呵呵。 后来我一直后怕:若是没有宣传队,该如何是好? 学校在半山上有个农场,种些番薯、茶之类的农作物,恰好要学大寨,耕种、 耘草、收获就找到廉价劳动力了,各个年级各个班轮番拉上山忙乎,但至今我都不 知农场的模样。宣传队的成员可以不参加劳动,排练成为最好的挡箭牌;甚至可以 不开会,不写批判稿,不需要“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当然更 不需要考试。 “毒草”小说在宣传队里流传不是秘密,甲以《小城春秋》和乙交换《苦菜花 》,甲、乙再以手中的《苦菜花》《小城春秋》和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交换《野火春 风斗古城》《红旗谱》《林海雪原》《三家巷》《激流三部曲》《红日》《上海的 早晨》……封面全都不见了,纸也发黄,微黑,边沿起卷。通常为了加快交换的频 率,一本书停留在某人手中仅限一两天,于是站着看,走着也看,夜里还必须把睡 觉的时间省下来。 母亲曾经最经常吼的一句是:“以后眼睛会瞎!”煮早饭时我把书伸到灶口借 光,晚上又迟迟不肯上床。被母亲逼急了,先躺进被窝,等她屋里一熄灯,又迅速 爬起,跪着,屈起身子,佝着背,以被子把整个人密实裹住,用早已藏在枕头边的 手电筒照射在书页上。到后来,印刷体的书中夹进一些边沿不工整、规格不正常、 以纱绳或麻线草草装订的“书”,上面的字是用钢笔或圆珠笔七扭八歪抄写的。 “手抄本”的出现真是那个时代最有文化质感的事件,谁手上没存一两本,都会觉 得有点没面子。其实也良莠不齐,最让人欲罢不能的是《一双绣花鞋》和《第二次 握手》,前一本惊险跌宕,后一本与爱情直接相关。 既然一个人能抄,其他人就也纷纷效仿。再窝在被子里打手电简写字肯定不现 实,我白天就已备好纸张,夜里在母亲眼皮底下先躺下,熄了灯,做人睡状,等里 屋悄无声息了,再蹑手蹑脚爬起,抱着被子把桌子团团罩住,然后人钻进去,再拉 开台灯,尽量弯下背,眼贴近纸,手不停地写下一行又一行。《第二次握手》我抄 了一昼加一个通宵,那天清晨从被子底下出来时,眼前有一瞬乌黑,然后一颗颗金 星铺天盖地飞舞,眼眶锐痛,泪水漫出来。那一刻,我想起母亲的警告:“以后眼 睛会瞎!”不禁心一紧,恐惧、慌乱、后悔蜂拥而来。 在老花眼降临之前,我的眼睛其实不负重望,它们超常运转,三四年前体检时, 视力一直都是五点二,据说这是飞行员的视力。人生许多溃败都是来自内在的毁坏, 外部的风雨就是把浑身淋透,只要阔步走到阳光下晒一晒,又能很快得以修复。 阅读的惯性就这样被启动了。学校图书馆此时已经关闭,保管员是校长的妻子, 她因为能说会道麻利能干,被我父亲赐了个“阿庆嫂”的外号,这是京剧《沙家浜 》里春来茶馆女主人的名字。放寒暑假,学校里空荡荡的,阿庆嫂忙着为两个漂亮 女儿缝纫衣裳,却不时被我打断。我要进图书馆,有时阿庆嫂不耐烦地把钥匙递给 我,有时匆匆过去开了门把我反锁里头又忙自己的事去。其实里头也没什么好书了, 能烧的大都已经烧掉。不过没关系,眼睛好歹有了觅食的去处,在里头憋屎憋尿都 很愉快。有天翻出一本薄薄的《小品文选》,是福建人民出版社一九五五年出版的, 夏衍作序,丁仃插图,打开目录居然看到父亲的名字。我以为只是同名同姓的人, 回家后还当成轶事告诉父亲,父亲一听脸色霎时变了,愣了片刻低声说:“就是我!” 那一瞬我的震惊远远超过父亲。写书的人一直被我看成遥在天边的神仙,忽然眼前 就有一位,而且是我的父亲,可是之前他或母亲怎么从未透露过只言片语呢? 一九七四年西沙那边起了战事,然后就有一首《西沙之战》的长诗问世,非常 长,有好几百行,除了序诗之外,又分出一二三几个部分。学校排了一个诗朗诵, 二三十个人浩浩荡荡站在台上,人数是气势的保证,男男女女交错变化,不时做些 动作比比画画。“炮声隆,战云飞,南海在咆哮。全世界齐注目,英雄的西沙群岛。 涌浪里,风云中,海燕排空上九霄。壮志鼓双翅,豪情振羽毛,飞翔吧,海燕!歌 唱吧,海燕!快告诉我们,西沙军民是怎样把入侵者横扫……”这是我背诵下来的 第一首诗,也是最长的一首。 不知谁先动了写点文字的念头,刚开始是与《西沙之战》类似的高亢句子,不 长,短短的几百字,写好了也不署名字就在宣传队里传阅,大家也仅当又多出一个 微型手抄本,没有人去追究作者是谁。后来写剧本渐渐成了时髦,反正也没法知道 深浅,胆都肥得不行。既然写了,当然最好有人拿去演,学校汇演就是最好的消化 之处。跳舞得懂得肢体语言,话剧只是说说话而已,说话谁不会?高二时班上排一 个话剧,剧本就出自那个白净的嘴角总是显出几分高傲神情的W.话剧名叫《争夺》, 无非是红卫兵为保卫集体财产,如何与地富反坏右做斗争。我是女主角,W 是男主 角,瘦小的男生C 演地主,另外还有两三个走过场的小角色。一个很粗糙的节目, 福州人糟糕的普通话通过麦克风,又放大了咬字中的f 、h 以及前后鼻音不分的毛 病。 但亮点却在演出开始后轰隆隆地出现。 为了打扮出地主分子的可笑模样,C 特地向食堂工友老伯借了一件对襟褂子和 一条裤子,问题出在裤子上。工友老伯穿的是大裤腿大腰围的裤子,当地人称之为 “别别裤”,裤头有五六尺宽,没有任何收口,穿上后对折到腰间,扎上带子就行 了。这种式样的裤子据说民国时很普遍,当时却只有为数不多的老人才穿,所以我 们都没经验。C 按平时穿裤子的习惯用一根皮带扎在裤头,一开始平安无事,他在 后台走来走去,两条大裤管像两面黑旗在我们眼前飘来飘去。上场后,或许是紧张, 裤头渐渐从皮带里挣扎出来,先是一边往下掉,C 连忙拉这边,但那边马上也跟着 闹事,他又忙不迭地拉那边。如果动作幅度不大,倒可以与剧情配合,表现出地主 阶级的猥琐狼狈,但情况越来越不妙,C 以为裤头只要重新塞进皮带,一切就安然 无恙,他忘了前台无法有后台时的从容淡定,越急着拉着塞着,裤头就越不听使唤 往下滑。下面早就笑倒一片,笑声让C 更加不知所措,终于他忘词了,两臂抱在腹 间,呆站在那里。 剧情里有我和W 躲在假山后面查看地主如何搞破坏,假山是用木头叠起的,我 们在台前竭力绷住脸装严肃,一缩到木头后,就哧哧哧捂着肚子狂笑。这一笑,就 像闸门被拉开,再上台抓地主破坏现场时,也没法止住。笑笑笑,台上台下融为一 体。 这是那个演出季最沸腾的节目,在场的人都记住了那条调皮的裤子,而那个C 留在我记忆里的形象也与一条大阔腿裤重叠在一起。适度出丑总是挠胳肢窝的秘器, 让隔岸观火的大家获取俯视生活的轻松,每个人暗含的幸灾乐祸之心因此得到小小 满足。我推测,这也是后来赵本山等小品演员走红的一个原因。 那一次,我也写了一个小话剧,被初一年级拿去排演,内容也不外乎红卫兵与 坏人坏事做斗争,弟弟是参演者之一。剧本用油墨刻印出来后,送了一本到我手上, 封面上有作者名字,这确实是挺让人兴奋的事。汇演结束,学校给我颁了一个创作 奖,奖品破例不是笔记本,而是一本小说《高高的苗岭》,封面上是个头箍白毛巾 的苗族少年,他雄壮地站在山头,弓步向前,浓眉大眼,英气勃勃。这是第一本真 正属于我的小说类图书,我特地拿塑料纸包好,再用缝纫机把边沿团团车好,做好 了保存一辈子的打算,事实上很快在搬家中就把它弄丢了。一九九八年五月参加中 国作协组织的重庆笔会,从市区坐长途车去黔江有三四百公里,处处险峰不断,常 常一边是万仞高壁,一边则是万丈悬崖。刚下过雨,不时见碎石块滚落在路面。我 与舒婷坐一起,前排是叶辛和当地一家报社的记者,记者很敬业,一直与叶辛聊文 学。我有恐高症,车窗外的险峻让我一直魂不守舍,幸好舒婷凭她的一张铁嘴不时 说说笑笑,多少缓解了一些紧张。就在这期间前排的对话让我猛地一怔,他们在说 《高高的苗岭》。记者询问写作该书的经过,叶辛温和耐心地一一回答,原来这本 书是他的处女作,也是成名作。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身子是前倾的,双手紧紧抓 着前排椅子靠背上的铁扶手,眼皮底下就是叶辛浑圆的脑袋。从当年写小话剧得奖 品,到眼下如此近地抵达作者身后,这中间充填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梦想与渴望。那 一瞬,竟有些眼湿。深吸一口气,想告诉叶辛这本书与我的联系,又不免羞涩,就 忍下了。 但几年后在一次电话里,我还是告诉了叶辛,并向他讨要一本《高高的苗岭》。 他找了找,仅找出一本,是他手中唯一的,就把封面扫描了发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