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辆牛车缓慢驰近米镇。 少年苏双坐在车厢板上,腰背挺直,肩上斜搭一条草绿色背带,书包被他稳稳 托在膝上。母亲坐在车辕右侧,绛紫色的水瓮被她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牛车上装了 一方橱柜,几件简单的被褥和衣物,还有几只鸡,一只抱窝的母鸡惊慌失措、却故 作淡定地卧在坏了半边的箩筐里。 短途的迁徙令苏双极为兴奋,因他听大人说过,米镇是方圆数里之内最大的一 个镇子。有小学校、商铺、卫生所……当时他并未听人提及粮站。当他随意向四处 窥望时——那白色的尖顶粮仓,在平原蓝色天空的衬托下,倏忽闯进他的眼帘,愣 眼瞅去给人一种异样感觉,尖顶的群落就像平原上的塔群。 “塔!”他兴奋且痴迷地叫了一声,抬手指着那个方向。 苏双的喊叫引来车上人的注意。赶车人先是扭头看了看他,然后顺他手指的方 向看去,不禁笑了,说,什么“塔”啊,那是粮站的粮仓。 是塔!苏双仍在叫,并征询般看着他的母亲。 不是塔,是粮站的粮仓!母亲也低声这样说。她显得有些疲惫,临出门时用清 水抹过的额发全都松散开来。 怎么会不是塔!苏双嘀咕着,快速将托在膝上的书包打开,抓出一沓小人书, 快速翻检着。最终挑出一本没了封皮的出来。手沾了唾沫,快速翻到某页,向前托 举着,你们看你们看,塔不就是这样子的嘛! 两个大人谁都没看,几乎同时说,那是粮站的粮仓,咱们这儿,哪来的塔啊! 天黑之前,低矮的土坯房始终有人在进进出出。坐在炕首的是一些女人;男人 则借由寻老婆的机会,闯进屋子里来,目光马蹄一样磕在苏双母亲脸上,又讷讷退 将出去。在院子里站定,几个男人开始闲聊。他们低肩,伸着脖子,从灰旧窗框里, 仍能窥见苏双母亲干净的面庞,脸上竟至漾起莫名其妙的笑来,耸动着喉结说,不 错,挺嫩的。给了马传这家伙,糟蹋了。几个人哧哧笑。马传能不能行啊?平时都 是叉开腿走路的。他那玩意儿从来就没在人前晾出来过……他们又哧哧笑。一个男 人叹口气说,这女人嫁给马传,确实可惜了。你们不知道,人家是工人家属呢,她 男人在南方一个工厂里工作,听说去年回来,是来办手续的,准备将女人孩子带到 南方去,不想在家里染了败病,一命呜呼。真是可怜,不然的话,这朵鲜花怎么会 插在一摊牛粪上。 苏双坐在炕尾,腰背笔直,翻着小人书。书包搭在膝头,书包带仍挂在肩上。 他的样子就像来这家里做客的客人,准备随时离去。母亲迅速转换了姿态,她以女 主人的身份和乡邻寒暄着。几个孩子被小人书吸引,头凑过去,看不过瘾,伸手去 拽苏双膝上的另外几本。 苏双在尖叫。他的尖叫迅速将屋子里的说笑声遏止。 母亲看了苏双一眼,说,你手头有那么多本,看又看不过来,分给大家看看嘛。 苏双还在尖叫,高分贝的叫声令靠近他的一个小女孩捂住耳朵。苏双瞪着母亲 说,不——那是我爸给我买的,为什么要给他们看? 母亲皱皱眉说,那好,那你去西屋待着吧。 说完向马传示意一眼。马传斜拧着身子,赔着笑脸抱起苏双,谨慎的样子像是 抱了一件易碎的瓷器,苏双却任由他抱着。 妇人们继续说笑,她们对这陌生的女主人充满了兴趣。而那些小人书则像块磁 铁,吸引着孩子们。他们跨过堂屋,又不敢贸然进入,将西屋的门帘掀开一角,窥 视着——傍晚的光线迅速黯淡,那拥有小人书的孩子躺在杂乱的物什中间,两臂抱 头。灰尘在罩住他的夕光中缓慢飞舞,仿如流萤。他似乎睡着了,那只绿色书包, 仍挂在他的肩上。 天完全黑下来,人们散尽。母亲来到西屋,见苏双睡了,小心翼翼为他脱掉鞋 子,又拿件薄被盖在他的身上。 马传端着灯,在漆黑的堂屋里迎候着她。苏双的母亲走在前面,马传尾随在身 后,他的手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悬空着,像是护住被风吹得乱晃的火苗,又像是欲对 女人图谋不轨。他盯着她的背,那件浅蓝色对襟褂子的肩头,有一处破绽。女人漆 黑的发髻松散开来,露出一段白皙脖颈……直到他们一同走进东屋,马传也未敢对 她造次。煤油灯限制了他,又似乎是他胆子太小。但在马传的意识里,他的手已搭 上了女人的肩头,抚摸着她肩头处的破绽,心里万般怜惜。 女人在炕沿揣手端坐。马传将煤油灯放在身后的一张凳子上,搓着手,谦恭地 弯腰说,门都闩好了,没人会来了。由于灯摆放的位置较低,将马传的身影无限放 大,完全罩住了对面的女人。 女人嗯一声,仍旧坐着。 马传趋前一步,手抚在女人发上。 女人不动,此时马传的心如擂鼓般激荡。寂静里,忽然传来苏双在隔壁喊“娘” 的声音。 马传的身子一松。女人站起来,看了他一眼,说,今晚我要陪孩子睡!你别见 怪。即使他生身父亲从南方回来,也要夹在我们中间,这孩子生来嫉妒,脾气大着 呢……日子还长,或许等明天,他就会适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