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继父待苏双不错。 他虽不能像死去的父亲那般带给他许多新奇的东西,但每次从田里回来,总不 忘采些野果,当作零食送他——却无法讨得苏双的欢心——他说话操女人腔,每逢 遭到母亲呵斥时,抬起的一张脸,如秋风中蔫掉的茄子,竟是堆着笑的。他和从南 方回来的高大父亲简直无可比拟,跟这个人叫“爹”,对苏双来说近乎是一件羞耻 的事情,有事相求,也只会喊一声“喂”。对于苏双的忤逆,母亲却是袒护和纵容 着。有时无缘无故地,年幼的苏双就会冲继父发了脾气,这在别人看来,娘儿俩简 直是要合起伙来欺负这可怜的男人。 有人窥伺过这家庭中的秘密,说是半年多过去,女人竟还未同马传同房。那些 来他家串门的妇人,从那被褥摆放的样式,以及屋子里浑浊的气味中,分辨出了端 倪。 很多人在为马传抱不平——既然她甘心嫁了他,为什么不肯让他睡——是瞧不 起马传啊!工人家属怎么了!要是换了我,我让她躺着,她绝对不敢侧着;我让她 “掰”着,她绝对不敢“抿”着。而另一种猜测,则直指马传——是她不肯让马传 睡,还是马传真的不行? 在这无端猜测中,发生了一件事。 正是麦收时节,农忙的人吃完中饭,来到田里,往往要在树荫下歇息一会儿, 等毒辣日光有所收敛,才各自散去忙碌。 几个男人围住马传,问,马传,你是不是不行啊?是不是个骡子? 骡子是马和驴交配所生的产物,体型较大,却不能生育。 马传不说话,抬手擦着眼垢。他用这样一种动作掩饰着什么,他的掩饰给了男 人们更多探究的兴趣。 几个男人使个眼色。一人绕到马传背后,抚住他的肩膀,一下扳倒了他,众人 一哄而上。 马传不知他们要做什么,嬉笑着,拧着身子。有人碰了他的腋窝,他以为大家 在挠他的“痒痒”,直到裤带被解开,他才惊慌失措地叫起来。 众多的男女围在身边,有人提了水瓮和镰刀正从大路上源源不断走过来。起初 大家并不知道这些男人在闹什么,直到围住马传的那几个男人哄笑着散开。一些未 成家的姑娘,捂着脸迅速跑开去,更多的人开始哄笑,有手拿汗巾朝脸上扇风的女 人,脸也腾地红了。 马传未穿短裤,况且他光着膀子,这样,他便全身赤裸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下。 他上身呈古铜色,而下体白得近乎耀眼,仿如一个怪物。他用手捂着下体,想去别 人手里夺回自己的裤子,那手便在裆前交替舞动,丑陋也便纷繁地乍现开来。 马传扭曲着脸,说不清是苦笑还是狰狞。他真的生气了,忽地跪坐起来,见裤 子抓在一个男人手里,便一手捂着私处,一手晃荡着去追那男人。等到马传扑近时, 男人出手一扔,裤子便如击鼓传花,到了另一个男人手里。 众人都听到从马传嘴里发出的怪异咆哮声,却充耳不闻,只是惊诧地注视着赤 裸的马传。他彻底放开手来,去捕捉戏谑他的人,阳具在胯间无耻跳荡,伟岸而硕 大。 苏双母亲脸色苍白,面冷如霜。众人将目光扫到她的脸上,揣摩不透她内心的 情绪。她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只是微仰着头,看着不远处的一株矮树 ——有人将裤子丢在了那棵树上。马传的裤子是家织土布做成的,土布织好后,买 来染料在锅里蒸煮。自然这种漂染方式经不起洗涤,洗过几次,颜色便黑不黑灰不 灰。样式是缅裆裤那种,而腰带呢,则是一条灰不溜秋的布条,此时垂挂在树杈上, 像一根绳子……马传扑向男人的最后一个动作,显然用了大力气——整个人纵身前 扑,身子腾空,脱离了地心引力。而拿裤子的男人灵巧一闪,致使马传整个人扑跌 在地。马传哀哀抬头,他的嘴巴和鼻子上扑了灰土,目光与妻子交会,女人合了一 下眼睛。马传的样子丑陋极了,也可怜极了。苏双的母亲似是不想看,迅速把头扭 开。而马传望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乞怜和求助——他或许想求助她将树上的裤子 摘下来,哪怕是远远丢给他呢。丢到他的脸上,或是羞红着脸抱怨几句那些捉弄他 的男人,或是啐几口——这样都好啊,这样方能证明他们是睡在一个屋檐下的夫妻 呀,也不致让他太过尴尬——但苏双的母亲没有这样做。她不但将头扭开,且提了 水瓮,朝另外一个方向迈开步子。 这样,苏双母亲便没有机会看到马传恼羞成怒的样子了,平日里他驯顺如绵羊, 但愤怒起来却仍可抵一头雄狮。马传的目光扫到旁人丢弃在旁的一把镰刀上,迅速 抓在手里,身子一个侧翻,将镰刃横扫在那跳将出去的男人腿上。 那倒霉的男人脚踝几近被砍断,失足跌坐在地,双手抱着脚踝,额头渗出豆大 汗珠。只有很少的人看到了镰刀横扫出去的那一幕,等大家围拢去时,血已从男人 指缝间汩汩涌出。 众人的喊叫并未阻止苏双母亲的脚步,她正走在通往麦地的田埂上。而马传呢, 从树杈上摘下自己的裤子,慢条斯理穿将起来。他一只脚抬起伸向裤管,单腿抖了 一下,险些跌倒,又站稳,倚住树干,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拿目光瞟着苏双母亲远 去的背影。 在后来漫长的时光里,那个被砍伤脚踝的人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跛子。马传一 生中灵光乍现的凶悍,近乎毁掉这人半生的平坦。马传还算是个汉子——众人私下 里评价说,但苏双母亲却错失了一个重新审视马传的机会。在她后半生孤独的记忆 里,这个后来失足落水的男人始终是个懦弱而庸常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