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一年春天,苏双母亲怀孕。这是马传的亲骨肉无疑,猜测不攻自破。很多的 夫妻甚至在做夜课时,回想着马传裸体被戏弄的那一幕;借由马传阳具的尺寸,众 多的妇人在暗夜里羞辱着她们的丈夫。 那一年大旱。县志中有这样简短的记载:春大旱,井泉大竭,黄风时作,飞沙 漫天(米镇尤甚),粮食几近绝收。妹妹在这样一个年份里出生,仿佛一个不祥的 印记。 那年秋天刮着粗硬的黄风,吹过荒芜田野,戏谑着低矮破败的屋舍,它们像一 把巨大扫帚,将街道上清扫得不见一根柴草。从田野深处裹挟过来的黄沙,夜里在 村口慢慢堆积,筑起一个个小小丘冢。有手脚勤快的人,拿了家什将它们铲除,想 不到一个夜里过去,风又将黄沙挪移,在村口堆积,似有要将整个村子掩埋的决心 ……几个挎枪的男人黑着脸,在村街上游走。领头的人戴一顶毡帽,夹袄斜披在肩 上,他们敲开一扇扇关闭的屋门,催促着人们到粮站去交公粮。 有人诉苦说,打下来的粮食或许刚够今年冬天和来年春天一家人的口粮,再交 公粮上去,就甭想填饱肚子了。他们的申辩满含了委屈与哀怨。挎枪的人不讲话, 起初他们也曾有过解释,但解释来解释去,早已口干舌燥,只愤愤说,就你家要吃 饭,就你家要填饱肚子……上头的指派,三天之内,公粮交足……说完便转身离去。 他们排着整齐的队伍,鱼贯走出那家人的院子,又排队走在街上。 当挎枪的人走进马传的家里时,见马传弯着腰,正用一只马勺从缸里舀粮食。 不等他们发话,马传便笑嘻嘻说,知道了,知道了,我这就到粮站去交公粮。马传 的话让这些人很是受用。领头的人正了正帽子,从兜里掏出旱烟来卷了吸。两三个 民兵也将枪从肩上除下,去水缸里舀水喝。他们散漫地在马传家里走走看看,嘴上 说,就是嘛就是嘛,交公粮是老规矩,雷打不动,你不能说今年歉收,就欠下公家 的吧!欠谁的都可以,就是不能欠公家的,早晚都是要还的。 马传撅着屁股说,是啊是啊,他张着一只胳膊,半个身子栽在粮缸里,布袋像 一具尸体,委顿在地。马传舀一勺粮食,要用另一只手去撑开布袋,把粮食喂给它, 然后松开布袋,又去舀粮食。马传重复着这样一个动作,显然,他是需要帮手的。 你老婆呢,马传? 苏双想他爷奶,娘俩去李庄串亲戚了。 来人走出院子时,那只干瘪的布袋已被粮食喂得打起了精神。它立在粮缸旁, 马传将袋口向外一层层翻卷,使之张开如一个圆形嘴巴,吞吃着源源不断添送进去 的粮食。 直到粮食快溢满了封口,马传才停止了动作,找来一根蒲草,在水里浸了浸, 又用膝盖抵住粮袋,腾出两手,用嘴巴衔住蒲草,两手用力,将粮袋拎起,朝地下 蹾了蹾. 满溢的粮袋瞬间委顿。那年雨水不调,粮食在成色上也在撒谎。马传便又 拎起马勺,从缸里舀了几勺出来。等到粮袋撑得不能再满,这才用蒲草将袋口扎紧。 马传扛着粮食走在街上。很多人都看到了他。这些为粮食忧愁的人,站在街上, 只是为了看一看眼前的形势。但有很多的人似乎家底殷足,一点不为口粮发愁—— 你比如马传。街上已出现几个背着粮袋、朝粮站赶去的人。 等到半下午时,人们又看见了马传,看那样子他并不是交粮回来,他的手上空 空如也,没有瘪下去的粮袋,也不见交粮后的轻松。他在街上慢跑,撒开他那独有 的步子,腰肢扭来扭去的。有人问,马传,你交了公粮回来吗?马传冲他们一笑, 说,没有。交粮的人多着呢!我排了半天,好不容易轮到我,一称斤两,还差那么 几斤,我是回家去取那不足的斤两的……说到这儿,他的步子放慢,以一种炫耀的 口吻说,往年,少半袋粮也就够了。今年这丫头一落草,不但多了一张吃饭的嘴, 还欠下人家公家的了。 傍晚时分,有米镇人赶到李庄。 对于此次去李庄串亲戚,母亲老大不情愿。但苏双很想他的爷奶。自打嫁到米 镇,苏双母子一次也未回过李庄。只去年年末时,爷爷借赶大集之名,看了一回他 的孙子,并带过来一扎用油纸包着的煎饼果子。 暮色将来自米镇的黑衣人涂了一层灰暗的云翳。他们凑在母亲身边说话,又不 时向身旁的爷爷奶奶解释几句。他们张着惊慌失措的眼睛,脸上是错愕与阴郁的表 情。母亲保持着沉默,她怀抱婴儿,连夜随那几个黑衣人赶了回去。 直到三天之后,苏双才回到米镇家中。是由爷爷用独轮车推着送过来的。走到 米镇村口时,他又看到那错落在平原上犹如塔群的尖顶粮仓,伸出手指,对爷爷轻 声说,塔。 声音再无初见时的惊喜,自然引不起爷爷的兴趣。而此时乌鸦盘旋于塔群之间, 黑色羽翅修剪着淡蓝以及纯白,使之鲜明地叠印在少年苏双的记忆深处。爷爷忧心 忡忡看他一眼,咳嗽了一声。 家里并无多大变故,年幼的苏双只是感觉到些微变化。当他走进屋里时,见马 传光着膀子坐在炕上。像这样的辰光,以前马传断不会这样闲坐,他不是在院子里 忙碌,便是背了一个拾粪的筐子,村前村后奔走。实在无事可做,也要帮母亲烧火 做饭,支着膝盖坐在灶口,手里拎一根拨火棍,娴熟的动作很符合他单身多年的身 世……而此时妹妹正扒着炕沿号啕,鼻涕拉了老长。马传背对屋门而坐,仰头看着 东面的墙壁,仿佛那黑乎乎的墙壁上藏了什么玄机。听到动静,扭过身来,见到爷 爷,脸上堆起笑容,慌忙从炕上跪坐起来,双手打揖说,不用催啦,欠下的那些粮, 我这就交到粮站去。 爷爷说,我是苏双的爷呀!又没来找你催粮。苏双他娘呢? 母亲从外面回来。往日里梳得溜光的抓髻松散开。爷爷问她,那袋粮找到了吗? 母亲摇头,谁也不承认,都说没见过那袋粮。 提起这件事,母亲总是懊悔不已。她想如果那天不带苏双回李庄,说不定她就 会跟了马传去粮站交公粮了。她替他看住那袋粮,粮食就不会丢,马传就不会变成 现在这个样子……但话又说回来,即使不去李庄,她又有可能跟了他去粮站吗?说 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母亲叹口气,总是暗自悲叹说,这都是命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