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粮站门口,口袋们排了长队,那一个个鼓胀溜圆的口袋,全都是家织粗布 缝制而成。由于粗细不匀,便高低不匀。细一点的高一些,粗一点的矮一些。粮袋 的主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旁闲聊,或互相交换了旱烟来抽。只待队伍向前移动时, 口袋间拉开距离。有懒得动的,便会吩咐比自己辈分小的人说,去,把口袋往前挪 挪,要不有加塞儿的。 粮站是方圆数里唯一的一个粮站。每年交公粮时节,人喊马嘶。米镇人近水楼 台,背一口袋粮食便可以来交粮;外村人往往要套了驴车牛车,几家人披星戴月, 结伴前来。粮站验质员被大家簇拥着,走到一袋粮前,袋口早已打开,粮袋的主人 堆着笑脸,看验质员抓一把粮食,托在掌中,用手拨弄着粮食的颗粒,然后拈起一 粒,放到牙根下嘎嘣一咬,朝前挥挥手,便说明粮食通过了检验,若沉下脸说你这 玉米临来时怕泼了水吧,便说明粮食还未干透——而那又恰巧是个外村人,便紧了 脸说,从棒子掰下来便在房顶晾着,哪有不“干”的道理。这话验质员不爱听,梗 着脖子,扭身说,你这么说,那就是我胡说八道了。你说我瞎掰,要不这差事你来 干好了。被训斥的人脸色更加难看,张着嘴,一时语塞……或许是因今年粮食歉收, 外村交粮的虽有,却鲜见车马载粮的盛景,只几辆独轮车戳在一旁,也不见验质员 的身影。外村人零星扎堆,他们嫉妒米镇人,加塞儿的往往是他们。他们人多势众, 独霸一方,外村人往往敢怒不敢言。 马传的粮袋移到最前面时,验质员只随便看了看,便由两个人用绳子将粮袋捆 了,用木棍横担,钩在杆秤上。参照马传的交粮本,秤砣直接附上了秤星,却险些 砸了脚。验质员慌忙用手托住,说,不够不够!马传说,还差多少?验质员用手赶 了一下秤砣,说,七斤八两,回家再拿八斤,准够。 粮袋死猪样被丢在脚下。马传说,我这就回家去取。验质员不耐烦说,把这袋 粮先移走。你没长眼,看多碍事!马传抱了那袋粮,塌了屁股,轻缓移步。但后面 的队列里却找不出塞进一袋粮的空缺,他又向后挪移了有四五米距离。直到瞅准一 个空隙,把粮袋塞进去。抬头看,见一个眉毛粗重的外村男人瞅着他,显然对他的 加塞儿心有不满。马传嘿嘿一笑,扭头对前面几个背对他的米镇人说,给我看着点 啊,我回家取些粮食。 事后据一些米镇人回忆,马传说这话时,他们谁也没有听到。这些当事人的言 外之意,是暗指马传粗心大意他并未把那袋粮郑重地托付给其中的某一个人,而是 随口一说,那句话好像是说给大家听的。正所谓众不担责,便没有人负起为他看住 那袋粮的义务了。 马传行色匆匆自街上走过,其间和人打过两声招呼。自成家之后,光棍马传的 眉眼间常满溢了欢喜,有时自己做着什么,也会兀自暗笑几声。在这饥荒年景,他 就这样欢喜着眉眼,在人们的记忆里游走。那补足斤两的粮食是被马传盛在一只簸 箕里的。马传取了,正欲锁上屋门,忽又觉得内急,慌忙下了锁,将簸箕放在一只 竖起的石墩上,褪了裤子,去茅厕里蹲了有小半个时辰。出来时,见一只公鸡跳上 石墩,正在啄食簸箕里的粮食。马传跺脚呼喝,惊飞了那只鸡。 马传回到自己放粮袋的位置时,那袋粮却不见了。 抬头看,见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脸膛黑红的外村女人。马传说,咦,我的粮呢? 女人高高大大,垂眼看马传,也不搭腔。马传便端了簸箕,弯腰向后查看,不 见,便又转过身来,挨个朝前寻看。粮袋们形态各异,有的七成新,有的打了颜色 不一的补丁。袋口有用蒲草扎住的,有用麻条扎住的。有精明的人家,用毛笔在布 袋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是工工整整的小楷……一直寻到验质员过秤的地方,那袋粮 仍是不见。马传抖着嘴,问,我的粮呢? 验质员没工夫理他,抬粮过秤的壮汉嫌他碍事,出手推搡了他一把。 盛粮的簸箕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金黄粮食像汁液一样迸溅开来。马传凄厉的 声音犹如拉响的警报,在喧嚷的粮站上空响彻——我的粮呢!我的粮谁看到了? 起初马传还算镇定。他先是找到那几个米镇人,跺脚问他们,我让你们看住的 那袋粮怎么不见了?那样一个拘谨的荒年,丢一袋粮甚至比丢一条命还紧要。当下 大家便说,你让谁看着的?马传翻着眼白说不出子午卯酉。忽又转转眼珠说,我后 面有一个眉毛粗重的外村人,会不会被他拿走了? 事不宜迟,大家便跑到验质员那里进行了一番查证,确认那眉毛粗重的外村人 交完粮刚走。于是便人多势众,簇拥着马传追赶在颠簸的乡路上,未出米镇地界, 撵上了那外村人。马传青黄着脸说不成话,有米镇人上前质问。那汉子倒显得镇定, 冷眼说,谁偷了你的粮了! 米镇人说,你不把那袋粮交代清楚,就甭想走出米镇。 还有人说,把他押到村部,让干部审一审他。说着,出手上前,欲缚住那高大 的汉子。 汉子性情刚烈,粗重眉毛一拧,跳脱开身子,挥挥手中扁担,大吼一声,谁敢! 看谁敢动老子一根汗毛,老子就叫他脑袋搬家! 和汉子在一起的同村人也愤愤不平,说你们不能这样欺负人。又说那汉子从家 里带了多少多少粮食,交公粮时差了几斤几两,那差头是和同村的谁谁借的。那被 借粮的就在一旁,也随言附和。说你们如若不信,可到验质员那里去查证。他若偷 了那袋粮,还会和旁人去借!那么一口袋粮食,他若偷了,那粮又去了哪里?总不 会被他生生吞吃了吧。 米镇人都不说话,有人心内发虚,为自己找台阶下说,那我们就到粮站的登记 簿上去查证一下!那汉子不去,却经不住众人的软硬兼施,一行人便闹哄哄奔粮站 而来。此时马传已走不动路了,几次落在后面,汗珠顺蜡黄的脸一个劲儿地往下流 淌。两个米镇人架着他,跟在人群后走。惶急的行路中,那两个架住马传的人,感 觉到马传的身子如秋风中的树叶一样瑟瑟抖动,朝他脸上看,忽见他欢喜着眉眼古 怪地笑了一下,嗓眼里咕嘎有声。 此事惊动了米镇的干部,整个巡查过程显得既严肃又缜密。外村人的嫌疑基本 排除,却还是被他们扣押在村部里,说是协助调查。村部门前围观者众。和这袋粮 有牵连的人被逐一问询。那个最主要的当事人马传,被叫到屋子里进一步求证时, 大家发现他神情异样。好像丢了的那袋粮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与此 事有牵连的嫌疑人……他嘿嘿怪笑两声,将搭在凳子上的腿拿下来,抖了一下,哈 腰对村里的干部说,不够斤两的粮食,我已拿到粮站去了…… 干部走出去,叫过一个米镇人,悄声附在他的耳边说,马传的脑子坏了,丢粮 的事他一点记不得,你还是赶快把他老婆叫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