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马传疯了。 米镇的人都这样说。当年的米镇有两个疯子。一个男疯子,在部队上因没入成 党,想自己了断,他把长枪用手托住,枪管含在嘴里。脱了鞋子,用脚趾去扣动扳 机。试了几次,枪栓的保险都忘了打开,自己号啕一场。在哭声中幡然醒悟,拎了 长枪去找指导员算账……他是疯了之后被遣送回家的,每日里拎一把木质长枪,见 鸡打鸡,见狗射狗,如若看人不顺眼,便破口大骂,找了掩体,将身子隐蔽起来, 用长枪向人瞄准……他卧倒匍匐的动作娴熟而迅捷,仿佛身临战场的战士。只是嘴 里模仿出枪响声之后,见被他射杀的人仍笑眯眯站在那里,安然无恙,这奇怪的疯 子便会仰天咆哮,痛哭失声。有时人们为了逗他开心,故意在他的枪声中应声倒地, 这疯子便会镇定自若地撇一撇嘴角……另外一个是女疯子。她的丈夫战后留城,娶 了个女学生做老婆,一纸休书下来,这女人便疯掉。疯掉的女人对年轻貌美的男子 异常仇视,路遇,便会上前,用脏污的指甲去挠人家的脸。有时发病得厉害,这女 疯子还会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躺在街心任人围观…… 马传是那个年代里米镇的第三个疯子。依据他发病前的性格,他注定会成为一 个文静的疯子。 白天他几乎闭门不出,有来家里串门的人,听到他常说一句话就是,不够斤两 的粮食,我拿到粮站去啦,只是他们还没过秤……他把每个人都当成了催粮的干部。 至于那袋丢失的粮,几乎成了一个难解的谜团——谁把它偷走了?怎会做得如此滴 水不漏?据那个眉毛粗重的外村人回忆,他确实看到一个男人将那袋粮搬走了。但 他是谁,有什么特征,他并没在意,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当时已近正午,他甚 至盼着排在前面的粮袋全部搬走才好呢…… 苏双被母亲安排在东屋里睡,一家四口挤在一铺大炕上。有时夜半,被妹妹的 哭啼惊醒,见身边母亲和继父的被窝摊开,人却不见了踪影。这就知道,母亲一准 又去追那夜色里游走的疯子了。年少的苏双,也便担起了照顾妹妹的责任。 每当夜幕降临,这文静的疯子便会穿戴齐整,悄悄拉开门闩,去夜色里游走。 他的游走漫无目的,先是走遍米镇所有的街道,然后便会拐到村外。越是月光照彻 的夜晚,这疯掉的人越是亢奋。他的脚板丈量着村外荒瘠的土地,夜色将他的身影 拉长,由于移动得缓慢,他像一棵枯死的树,借由月光的还魂,起死回生在大地上。 马传的第一次游走,母亲并不知道,是一个早起的人发现了他。这疯子行走在 拒马河的河滩里,一如行走在宽阔平坦的大路上。幸亏是拒马河的枯水期,不然这 疯子也就被淹死掉了。当那个早起的人将浑身精湿的马传交到母亲手上时,不无责 怪地对她说,这是个病人哪,你可要耐心照管他啊,说不定哪天,就掉进井里啊河 里啊淹死了。 母亲苍白的脸瞬间红透。正是初春,马传在乍暖还寒的天色里瑟缩着身子。母 亲赶忙拿了一件棉衣,替他将湿衣服除下,披在身上。马传嗓眼里呜噜有声,似是 受了无尽委屈,翻着眼白看了母亲几眼,瑟缩身子,几乎扑跌进母亲怀里。 自此母亲便颠倒了黑白。夜里她大睁着眼睛,辨听身边的每一丝动静。除去亲 人们细微的鼾声,除去老鼠的游窜,窗外暗涌的鸡啼以及夜鸟的呜咽,原来那老屋 的每一样物件都是有生命的。屋顶的椽子,借由黑夜的滋养,它们会被唤醒记忆, 无端记起生长于山林的逍遥。它们会和屋角的木箱遥相呼应,彼此抻拉着筋骨…… 黑夜里总是会响起这样莫名的抻拉筋骨的爆响,不是连续的,而是在不经意间,偶 然猝响一声。相对那疯子来说,这奇怪的声响里肯定隐藏着什么秘密,他会从沉睡 中醒来,不声不响穿好衣服,又怕惊动了家人似的,蹑手蹑脚,穿好鞋子,打开屋 门,门轴在他的轻缓动作里细声呻唤,仿佛为他扑向夜色时欣喜若狂的神态发出着 感叹。 白天的母亲显得疲惫不堪,有时奶着妹妹,便会倚墙睡去;有时做着针线,眼 皮耷拉下来,头几乎沉重地跌进膝弯,针便失手扎了她的指尖。她搞不清这安静的 疯子为何有深夜游走的癖好。他就像个奇怪的梦游者——但梦游的人如被唤醒,自 会回到正常的状态中来。为此她想过各种办法,每晚临睡前,将各种陶罐灌满水, 摆放在出门去的必经之路上,但疯子的脚就像长了眼,绕开它们,照旧投奔到那广 大的夜色中去。她甚至狠心将捕鼠器错落有致地摆放在堂屋,却也是无用,幽冥中 有老鼠投身做了探路者,而马传的脚,则毫发无伤。她真是毫无办法。那整个大半 年的时间里,她几乎没有好好睡过,每晚和衣而卧,静候疯子的出游。为了不致让 自己睡过去,她找来两个铃铛,挂在门扉之上,铃铛的脆响绞杀着她昏沉的睡意。 直到多年以后,她都听不得那清脆的金属声响,那声音令她感觉到恐惧,她恨那种 声音。 深夜游走的马传成了一个怪物,母亲拽着他的衣襟让他回家。他非但不听,反 而会转过身来,出手将母亲推倒,如若再劝,便会凶狠地扑上前来,掐住她的脖子。 母亲白皙的颈上,常有被勒红的指印,她的眼睑和脸颊处,也会生着大块的黑斑和 瘀青。 久之,母亲便再不敢劝了。她只能跟在马传身后,成了一个漫游者的陪衬。在 他将要走到一处危险的地方时,便会上前牵起他的手,引领他走上一条正确道路。 而在这寂静凄冷的夜色里,母亲是多么无助和疲累啊,她会留意走过的路上,有无 柴草或枯断的树枝,顺手捡拾起来,抱在怀里,带回家中,当作烧柴之用。 母亲在马传疯掉的日子里性情大变,她变成一位贤惠仁德的妇人,脸上再无当 初的漠然与高傲。她甚至不容许苏双对他的疯子继父有丝毫的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