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真正的饥荒是在马传死掉的那一年到来的。在苏双的记忆里,那一年的树木仿 佛也生得瘦骨嶙峋。春夏之交,天地里却看不到一丝绿色。那些树仿佛还生长在冬 天,生发出来的嫩叶被饥饿的人们蚕食一空,枝杈间空空荡荡,树皮也被人剥掉。 每一棵树都像一个赤裸的人,疤痕的鲜湿处,渗着黏稠的汁液。 苏双在那一年的秋天才得以走进那空寂廓大的粮站,靠近了他心目中幻化而出 的塔群。粮仓与粮仓之间间距开阔,却常常令这孤独的少年迷失。每当他用手触摸 粮仓椭圆形基身时,心中常掠过一丝轻微的战栗。每每仰头伫望,总觉得淡蓝天宇 被切割成多种图形,奇幻而破碎。麻雀、乌鸦、穿行的风,如血的夕阳,这些在塔 群中经常出现的事物,复制进他的梦里,使他认为那是塔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而当他有幸爬上粮仓的通风孔时,看到了粮仓的内部。他是借助传送带一步步爬上 去的。将脸贴近方形的,镶着木棂的窗框,起初他的眼睛并不适应那神秘空间内的 黑暗,借助从对面窗框中投射进的亮光,仰着头,苏双先是看清粮仓穹形的尖顶结 构,空间如此廓大。若干年后,在欧洲的某个国家,当苏双先生第一次走进一间教 堂的内部时,不由自主仰头看了看教堂那高大的穹顶,便不由自主想起记忆中粮仓 的尖顶结构——虽然它们之间的构造差之千里——是未曾加工过的粗大原木,像是 松木的那种,树皮暴突着,能分辨出它褐红的材质。三角形的支架撑起经纬,用来 加固基础的另外一些原木们,则像人的根根肋骨……等眼睛适应了粮仓里的黑暗, 苏双的视线向下倾斜,他叫了一声。光线呈聚光状投射在静卧于粮仓内的粮食之上, 粮堆的顶端并不是平的,而是略带鼓突,有曲线形的起伏。随着眼睛的逐渐适应, 那些沉寂的粮食竟在微弱的光线里有了色彩上的变化,先是略微的金黄,然后是橙 红,进而像火焰一样在少年的眼睛里寂寂燃烧…… 那一年,留在米镇人心中的记忆影像,是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挎一个破旧的竹 篮,经常出入于粮站戒备严密的大门口。而另一幅画面,则是粮站门口那个挎枪的 男人,对他视而不见,嘴上叼着烟,有时会和他说些什么。 至于这孩子和那男人之间的故事,许多人心知肚明。 而当若干年后人们重提这段往事,米镇人还是会问一句,那个粮站的治安员是 姓陈吧?他老家是哪儿的? 好像是四十里之外杨村的。我前些年去过杨村,还见过那人的老婆,背驼得像 一张弓了,始终没有改嫁呢。 说话的人是一个弹棉花的匠人,当年他走村串乡,对很多人事都很了解……记 得那年,姓陈的女人是挺着大肚子到粮站来的吧。后来有次在杨村,我还见了她的 孩子,胡子拉碴的,和他爹一样是个高个子……嘻嘻,你说怪不怪,讲话也磕巴。 你们还记得那姓陈的老婆吧,她哭的时候一句话不说,原来她也是个磕巴——那孩 子随他娘的毛病了。 苏双第一次见到粮站治安员陈武,是在一个很深的夜里。 他是被马传的吵闹声惊醒的。倏然从梦中醒来,见马传浑身精湿,被人扭进屋 子。男人身形粗壮,将马传按倒在炕上之后,马传还在挣扎,却敌不过男人粗壮的 手臂。两个男人的扭打令苏双倍感恐惧,他哭叫着。直到看见随后跟进来的母亲, 见母亲面色从容,脸上只有深深的疲惫,这才安下心来。 每晚都跑出去?男人问。 嗯。母亲说。 真难为你了……男人讷讷自语。抖了抖肩膀。苏双这才看见,他的肩上斜背了 一支长枪。长枪的枪管在微弱灯光下幽幽闪亮。 他们同时朝躺在炕上的疯子看了一眼。马传变得安静,竟然呼呼睡去。 男人说,天快亮了。你也睡吧。我走了。 母亲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跟在男人身后,送他出去。静默里听到门扉关闭 的声响。母亲脚步踉跄回到屋里,仰面躺在炕上。 他是谁?苏双小声问。 听不到回应,扭头看去,见母亲如一团乱絮般摊在熹微的晨光里,已经睡着了。 疯子马传在那一年里显得极为亢奋,他喜欢上了架在拒马河上的那座木桥,踏 着夜色,仿佛与它幽会,踏出屋门他便径奔那木桥而去。坐在木桥的桥栏上,身子 悬空,两脚朝向河面。而那一年的拒马河汛期提前,夜色里看不见流水的样貌,只 听见湍急的流水声。那流水声迎合着马传的胡言乱语,仿佛众多鬼魅在召唤一个向 往冥界的人。 母亲吓得魂飞魄散,抓住马传的胳膊,任由马传腾出一只手来,掐她的脖子, 挠她的脸。或许是母亲的惊叫与哭啼,引来夜巡的粮站治安员陈武。而在后来的几 次,陈武已彻底掌握了制服这疯子的诀窍。他先是冲上去给他一掌,然后将挎在肩 上的长枪端在手上。长枪直指马传,而此时,全身绷紧的马传竟像被除去魔咒,全 身松软,乖乖跨下桥栏,一声不响在前面走,后面跟了端枪的陈武和疲沓的母亲。 待马传的脚跨上错误的路线时,只需陈武抖抖枪身,呼喝一声,马传便会收回脚步, 踏上回家的路。 陈武长得异常高大,在苏双的印象中,他和在南方工作的父亲竟然有些相像。 只是记忆中父亲那张脸,是干净而谦和的。而这陈武,生了一脸络腮胡子,由于常 年值夜的缘故,眼睛通红,又有些浑浊。只当他笑起来时,黧黑粗糙的脸上,才会 有一丝温和浮现。 那个饥荒的年月,每个人都在为一口吃食奔波忙碌,即使年幼的苏双也不例外。 他每天会挎一只破旧的竹篮,去镇子外的野地找寻可以充饥的植物。而当他路过粮 站,坐在门口一块石头上的男人会冲他喊一声。苏双扭过头,看到陈武。此时的陈 武似乎还未睡醒,冲苏双笑一下,却又不由自主打个哈欠。 每次看到这瘦骨嶙峋的孩子,陈武总会冲他打招呼。那招呼在外人听来,不像 是亲热,倒像是大人逗弄小孩的一声恫吓。而苏双却似乎不想理他,有时甚至看也 不看他一眼。 有天,苏双再次路过粮站门口时,又听到陈武那恫吓般的招呼。陈武对他招着 手。那双伸出的大手蒲扇一般,手指朝他那个方向勾动着,头却是朝下低垂着的。 他向这孩子发出指令时,或许是闭着眼睛,他似乎对自己发出的指令胜券在握。 苏双挪步过去。陈武先是将一只大手抚在这男孩头上,胡噜一下,出手有些重。 另一只手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黑窝头,托在掌上。苏双愣住,眼睛随即迸出巨大的 惊喜,一把抓在手里。陈武又低下头,伸出手掌,只不过手指的勾动是反方向的, 说,去吧,去吧…… 很多个夜里,梦境中的苏双总能感觉到一只大手的触摸,只不过这黑夜里的触 摸是要比白天的“胡噜”轻柔许多的。而在这样的感觉中,苏双总会在枕边发现一 个黑黑的窝头,就像是梦境中得到的礼物——他就会知道,那一定是夜里陈武协助 母亲,将疯癫的马传送回家时,塞给他的。由此他每天都要去粮站的门口转转,即 使他要去的是村外野地的另一个方向。路过粮站门口,他也会扭着头,一步一停顿。 更多时候,那陈武睡眼惺忪坐在门前的石头上,有时在粮站深处,也会看见他高大 的身影晃来晃去。 大约有五天的时间,苏双看不到陈武了。 苏双把身子缩在粮站门口,探头朝里面窥望,也不见陈武那高大的身影,心里 空落落的。而在那短暂的五天时间里,苏双并不知道,陈武是回家休假了。像休假 这样简单而平常的事,却似乎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也就是在那短短的五天时间里,疯子马传失足落水,淹死掉了。 关于马传的死,似乎不能归结于陈武的休假。但从某种意义上分析,却似乎有 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这样设想——起初若没有陈武深夜里的阻拦,疯子马传的 病情或许发作得没有这般厉害。是陈武的阻拦加剧了马传的疯癫。他在陈武休假离 开的那个夜晚,爬上拒马河的桥栏。母亲的劝阻极其微弱,让马传感觉不到真正的 威胁。枪与男人粗壮的力量,在很长时间里给他以禁锢。而那天,禁锢似乎解除, 他得以解放,他的发作便变本加厉。那天晚上拒马河的流水显得极其安静,泛起的 细浪被皎白月光照彻,河床上犹如铺满细碎的稻米。马传像个毅然赴死的人,他跳 下桥栏的动作,堪与他挥动镰刀砍人脚踝时相媲美,也算是马传作为一世男人的第 二次美妙定格。 陈武休假回来,坐在粮站门口,见苏双臂上戴了黑纱,不由一愣,走过去拉住 这欲挣脱而去的孩子,问,咋了,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苏双咧嘴一笑,轻声说,疯子……死了。 马传的葬礼虽嫌潦草,但米镇人却在心中感叹,这个打了半辈子光棍的人,应 该知足了。母亲在整个葬礼上未掉一滴眼泪,她素净着脸,只是眼睑有些浮肿。所 有的米镇人,对她的冷漠都未置一词。马传发病的这段时间,母亲的所作所为大家 有目共睹,她成了米镇乃至方圆数里人人拥戴的妇人典范。 但在陈武来家里探望的那个夜晚,母亲的表现却令苏双深感诧异。母亲先是号 啕,或许又觉得弄出这样的动静会让别人笑话,便尽力压抑着。但从心里流溢出的 悲痛却已是滔滔不绝,越是压制便越是无以挽留。手脚痉挛,大张着嘴,腮上的肌 肉颤动不停,鼻涕与眼泪顺着下巴滴淌下来,在下巴的凹陷处汇聚……母亲的举动 令陈武以及苏双感到手足无措,陈武抖了抖手中的旱烟,烟星零乱落在身上,也不 掸掉,只是眉头蹙得更紧。而苏双蜷缩在炕角,他对母亲的悲伤无能为力。此时的 母亲,大概是需要更多抚慰的,悲伤和委屈就像蓄积已久的夏季洪峰,无以释放, 却又得不到身边两个男人的解救,便抓过身边的婴儿,将脸贴住她小小胸口,依偎 着,纠缠着。而这样却又吓住了那小小的婴儿,惊心动魄地哭叫起来。那尖利的啼 哭甚至压过了大人的呜咽,竟致让大人将悲伤打住。婴儿怎么哄都不管用,母亲只 好撩起衣襟,又想到坐在对面的男人,便侧侧身子,露出一段白皙的胸腹,将乳头 塞进女婴嘴里。 马传死后的第三年,那袋粮食终于有了下落,是被马传砍伤脚踝的那个人搬走 的。出于报复,他搬走了那袋粮。马传对他的伤害致使他伤残了半生,而因他的偷 窃,马传却丢掉了性命。在那个饥馑的荒年,这个被砍伤脚踝的人,并未因这袋偷 窃而来的粮食保全家人的性命。他的老婆和儿子在那一年全部饿死了。一次醉酒之 后,他痛哭流涕地将这件事公之于众,仿佛内心里驻扎了魔鬼与冤魂,让他不由得 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