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九十年代中期,苏双先生借由单位组织旅游的机会,中途下车,回过一次米镇。 透过车窗,他看不到那片尖顶的群落。灰蒙蒙天宇间,米镇即将成为一个新农 村样板实验基地已初具雏形。镶了瓷砖的楼宇拔地而起,这里一幢,那儿一簇,怪 模怪样,颇像后现代画风里奇形怪状的树。街道也找不见当年记忆中的一点影子, 倒是一两幢即将颓圮的老屋,闯入他的眼帘。老屋的门窗像被大火舔舐过,黢黑中 透着一股速朽的味道。瓦楞上生了茅草,一侧的屋檐,不知是地基陷落还是屋角坍 塌,歪倾着身子,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见有门楣上贴了福字或对联,这才知道,老 屋还在有人居住。街上冷清,不见闲聊或晒太阳的人。凭借记忆,苏双先生找到他 记忆中的粮站。从大门口经过时,瘸腿的看门人拦住了他,并对他告知,粮站早已 弃之不用了。像粮食局这样的单位,也早就解散啦。农民也不用交公粮了,国家的 政策多好啊。现在的粮站被个人买下了,是一个搞建筑的老板。他之所以买下这个 粮站,据说地皮有可能会升值;之所以雇用他这个看门人,现在的粮站是当作储备 建筑材料的仓库来用的。 旧日粮仓低矮陈旧,再不见当年高耸嵯峨的影子。涂在粮仓表面的白色斑驳脱 落,露出被风雨雕琢过的印痕。粮站的地面全部用水泥浇筑,凹陷的地方积存了少 许昨夜的雨水。在靠近凉台的一座粮仓背面,苏双先生弯下腰,将头抵近墙面去看。 他发现了一些黑色的印记,那些印记显然是一个身高不足一米的孩子涂鸦上去的。 苏双先生心动了一下。那些印记虽时隔久远,但因在背面,少人问津,又不受风雨 侵蚀,所以留存到现在……守门人尾随在他身后,充满戒备地打听着他的来历。当 苏双先生说自己是从省城过来采风的画家时,守门人脸上仍是一副错愕的表情。 他问苏双先生,你以前是不是在米镇待过? 苏双先生看着他,摇了摇头。 对故地的探访,竟让苏双先生有些失落。 他举起相机,一次次按下快门,将现实中的“塔群”储存在胶片上,期望借助 高科技的存储,能唤醒更多的关于“塔群”的记忆。而当他回到生活的城市之后, 在幽暗的冲印房里,苏双先生却发现,那些现实中的粮仓,与记忆中的“塔群”竟 有着如此大的差距,遂将所有的胶片毁掉,只留下一张为瘸腿看门人拍下的留影— —满脸沧桑的看门人坐在一张板凳上,手搭在膝头,在相机的反光中,他皱着眉, 表情相当拘谨。他身后的背景,便是那些即将被现实淹没的尖顶粮仓,他说不清它 们像什么——感觉就是这样奇怪,当他再次提笔作画时,竟找不到最初的感觉。现 实的侵入似乎破坏了他艺术的触觉。他甚至对那次贸然的回归后悔不迭起来。 但记忆却仍旧在不管不顾地大踏步后退。 现在的苏双先生,会时时记起一种叫作“虎头”牌的一号电池来。像这种型号 的电池,在现代人的生活中几乎被弃之不用。那种电池在当年,是手电筒的必用之 物。 粮站治安员陈武巡夜用的手电筒,是比普通手电筒还要大一号的。他把两个手 电筒合二为一,将手电筒的筒身用锡焊焊接,普通的手电筒用两节或三节电池,他 的手电筒用五节。每当按下开关,光源像一柄利剑,脱壳而出,刺穿夜色。肩上的 长枪以及这把巨型手电筒,成了那个年代陈武身上的显赫标志。 年幼的苏双对这两样东西几近痴迷。但对他最具吸引力的,当数陈武身上的长 枪。但长枪陈武是碰都不会让他碰的。苏双每到粮站,去陈武的宿舍玩耍时,甚至 都不会轻易看到它。长枪更多时候锁在一只橱柜里。丢在床上的那把巨型手电筒, 在白天则百无一用,黑夜方显它的魔力。倒是被耗尽的电池,成了苏双爱惜的宝贝, 那电池里面,有他最初的画笔。 废弃的电池从表面按下去,会出现一个浅浅的坑凹,就像母亲因饥饿而浮肿的 双腿。苏双将电池的封皮撕开,用镰刀割破银灰色铅封,将漆黑的石墨除净,中间 那根黑色的正极碳棒,成了苏双手中的画笔。 偌大粮站的角落里生着各种野菜,苏双母子用来充饥的菜汤里,大多是这种深 绿色植物。有时,苏双还会从苦涩的汤里吃到米糊的香味,未曾碾碎的米粒黏附在 牙床上。苏双问他的母亲,哪来的粮食?一边说,一边伸出小指,将那米粒剔除下 来,牙齿咬碎米粒,发出磕碰的声响,再搅动舌头,混合着唾液,很响地咽进肚子 里。 母亲不答,只是用勺子搅拌着锅底,舀起一些黏稠的汤汁,喂给老是哭啼的妹 妹。 粮站深处的那些野菜近乎成了苏双一个人的专属,他不急于收获它们。更多时 候,他会在空寂的粮仓间跑来跑去,仰头看被粮仓尖顶切碎的淡蓝天宇,以及粮站 上空飞来飞去的乌鸦以及鸟雀……当发现粮仓中那些堆积的粮食时,苏双忽发奇想, 偷偷转到粮仓背阴处,用碳棒画了一扇门。门扉虽矮小,却足以他隐身进入。他在 门扉的右侧画了逼真的把手,期望伸手能推开它……他回家对母亲说,粮仓里有好 多粮食啊。这样说着,竟真的从裤兜里掏出来一把麦子,母亲诧异地问,你从粮站 偷的?苏双笑而不答,直到母亲大声呵斥他,并告诫他再不许到粮站去时,苏双这 才解释道,是从凉台的缝隙里捡到的。往年交公粮的盛景还留存在母亲记忆里,有 不合格的粮食,会被人们晒在凉台上,凉台的缝隙间自会遗落下这弥足珍贵的粮食 ……苏双还告诉母亲,他在粮仓的墙上画了一扇门,要是能进去多好啊!他这样说, 期望能换来母亲的欣悦,但母亲却哼一声,对他的想法不予理睬。苏双再次去粮站, 便在那扇画出的门上添了一把锁,一把扣死的大锁,将他幼小心思里的奇异想法彻 底锁住。 碳棒最先唤醒了潜藏在苏双身上的绘画才华。陈武总是看见那孩子蹲在粮站的 偌大凉台上,鼓捣着什么,便好奇地走近前去,站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看。凉台上 已涂满各种奇异的画图。有尖顶的房子、长嘴的鸟、向同一个方向拂动的粗疏线条、 云朵状的东西、表情各异的小人……不禁好奇地问,你画的这是什么呀?苏双抬起 被炭笔涂黑的手,揩了一把鼻涕,跑到画图开始的地方,为陈武讲解道:这是“塔”。 那塔已经他的篡改,是仿照小人书中的样子描画出来的。这是乌鸦,这是风,这是 火烧云…… 那这些呢? 苏双指着一个长头发的小人说,这是我娘。又指着一个光屁股的小人说,这是 我妹妹。 那这些是谁?陈武问。 陈武站着,阳光将他的身体在凉台上拉出长长影子,他是用脚点上去的。他的 脚踩上了一个按比例来说算是“大人”的画像。 那是我爸!苏双说。用两手抱住陈武的腿,不客气地挪开。 马传吗?陈武问。 苏双瞪了他一眼,不满地说,是我爸!这个才是马传。 陈武顺苏双手指的方向看去,便看到了另一个人像,却比第一个小了一些,脸 部表情有一些苦涩和狰狞,确乎符合了马传疯掉后的形象,便哈哈大笑,挪了挪脚, 点着另一个画像问,那这个呢? 苏双抬起头,看了陈武一眼,说,是你。 在陈武的笑声中,苏双又拿着碳棒继续画起来。 陈武侧头看,看得饶有兴致。 噢,他说,是一把枪…… 苏双不答,继续描画。直到把整支枪勾勒完毕,陈武这才发现,那把描画出的 长枪直指他的头部。在枪与人像之间,苏双的画笔仍未停顿,从枪口射出的子弹, 呈断续状向前延伸,一直连缀到人像的头部,并且拐了个弯,钻进人像的嘴巴。 臭小子,你想打死我!陈武做恼羞成怒状,胡噜了一下苏双的脑袋。 苏双认真地说,那不是子弹,是麦子。你饿了,枪里面会有很多的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