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日子还在朝前行进,而饥饿似乎有所缓解。秋收前的田地里已经长出可以充饥 的粮食,粮站内也做好充分的征收秋粮的准备。如今土地虽是归了集体,但征收的 任务确乎比合作化之前还要令人轻松。陈武与母亲的偷情似乎难以为继。自那个夜 晚之后,即使苏双不在,母亲也会拒绝了他,这令饥渴的陈武感到费解。他有些猜 不透这令他痴迷的女人,她怎会毫无来由便要拒绝了他——这样的恩断义绝。在惶 惑与焦虑中,陈武却得到了苏双母亲的暗示,是在他百无聊赖坐在粮站门前的一个 午后。女人挎着竹篮,竹篮里装着野菜,女婴缚在身后,歪在肩头已睡了。他向她 打声招呼,没想到女人却径直朝他走来,小声吐出一句话,今晚过来吧。说这句话 时,她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她走错了一段弯路,如今却 要挺直腰背,继续向村里走去。 那晚苏双的母亲告诫陈武说,只要苏双在家,你就不可以造次,苏双不在家, 你来什么样儿的都可以,像那种偷偷摸摸的事情,以后再也不敢做了。陈武听了暗 自发笑,他问苏双去哪了?女人在他的身下说,去李庄他爷奶家了。 陈武再看到苏双时,亲昵中竟会多了一丝莫名的情感,这情感想来不免令人发 笑——他把苏双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但他会无意间从苏双投向他的目光中,察觉到 一丝异样。他不知道——这少年的内心,已蓄积起对他的怨怒与仇恨。 深秋的雨下个不停,似给这久违的丰收年景笼罩了一层不祥的寓意。晨昏雨幕 里多了许多在田野间游走的人。越是这饥馑荒年将要结束时,窥伺的眼睛便越发多 了起来——饥饿的人想偷走一些粮食,聊以果腹;而村里则增派了更多的人手,护 秋守夜。陈武在临收队时便遇见两个护秋的人,押着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人从粮站 门前走过。中年人失魂落魄走在雨地里,臂上挎了一个篮子,篮子里是几株还嫌青 嫩的玉米。雨水从他稀疏的发顶蜿蜒流下,流淌在脸上,他的脸上便不知流淌的是 雨水还是泪水。他的嘴是嚅动着的,嘴角沾着嚼碎过的玉米的残渣。他的脚上只穿 了一只鞋子,另一只脚光着。押解他的守夜人身披简陋雨披,头戴雨帽,熹微晨光 里,依旧能看清他们枯瘦脸上严肃而庄重的表情。 陈武叹息着推开宿舍的屋门,将长枪从肩上摘下来,靠在床头的一方橱柜上, 脱掉雨披斗笠,探出半个身子,去外面抖落掉雨水。一抬眼,见苏双挎着篮子,躲 开地面上的水洼,跳跃着朝这边跑来。 陈武又是兀自叹息一声,这叹息没了先前的沉重,倒多了一丝舒心和惬意。他 找出剃刀和肥皂,又端起暖瓶,向脸盆里倒些热水。今天是他回家休假的日子,他 要收拾齐整,去见他那磕巴女人。 狭小屋内水汽弥漫,对面镜子上罩了一层水雾。陈武动作很大地洗了头脸,听 到细碎的脚步声。他用毛巾胡噜着头发,头也不回地说,来了,这么早就出来挑野 菜,是不是家里又断粮了。 听不到苏双的回答,陈武扭了扭头,见苏双身子倚着床沿,不知在看什么,便 又向脸盆里加了些热水,用肥皂将两腮揉出泡沫,拿起剃刀,将脸对向墙壁上的镜 子。镜子上的水汽越发凝重,浮起细微的水汁颗粒,有一两道向下坠落的水痕,在 镜面上拉出粗疏线条。陈武伸出手掌朝镜面抹了两把,将脸抵近镜子。刚刚伸出剃 刀刮了两下,忽觉身后异样,从迷离恍惚的镜子中,他看见苏双正在摆弄放在床边 的那支长枪,便呵斥一声,别乱动!放那儿。 镜中影像一时令陈武感觉到迷乱。剃刀刮破了他的腮,刀口处渗出浓浓血汁。 他平趟剃刀,用刀身抹净白的泡沫和红的血汁,镜子中忽然晃过一道阴暗冰冷的反 光,忽地戳在那儿,静止不动了。陈武的身子一凛,慌忙伸手又去抹了一把镜面。 从瞬间清晰起来的镜面中,看见一把长枪直指着他,枪身的末端,一个孩子的眼睛, 正冷静而戏谑地与他对视。 陈武的嘴巴难看地扭动了一下,像是在苦笑,又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苏双先生始终沉浸在梦魇之中。当他端起那把长枪,黑洞洞的 枪口瞄向陈武宽阔的后背时,他沉默的戏仿里虽隐藏着某种杀机,但他确乎只是想 那么比画一下,借以发泄他对母亲被玷污的羞恼。但奇怪的是,那天长枪的保险是 打开了的,子弹虽仍旧沉睡在枪膛里,却无时不做着被唤醒的姿态……一切都来不 及了,在现实与戏仿里,少年的大脑出现了一段短暂空白。扣动扳机之际,他的脸 上闪过一丝邪恶的坏笑。长枪像一条欲蹿出他怀里的蛇——他想不到,长枪会以这 样一种罪恶的方式成全了他。爆裂的声响令他耳际发烫,身子后,子弹像一颗灼热 的麦粒,迫不及待飞出枪膛,看不到画面中断续的飞行轨迹,只感觉周围的空气被 摩擦得近乎燃烧起来。子弹炸开了陈武的头颅。 陈武高大的身躯晃动了一下,背对他仰面倒下,撞翻身边的脸盆,又砸在一只 暖瓶上,狭小空间里接连响起爆裂的闷响,却被外面的雨声裹紧。 苏双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里,看到的是一面斑驳的镜子。水汽再次裹紧镜面。 喷溅在镜面上的一抹鲜血,看上去竟是如此的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