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们第二次见到戴黛,她还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她长得最矮,如不是因为事 先知道她的位置,我们绝不会从八八六十四个孩子里把她找出来。冷空气席卷戴城, 外面的风很大,四处飘着沙尘。这种日子并不适合带小孩出去找乐子,但我们总得 给她买个礼物,顺便撮一顿。 我和小苏站在教室门口,老杨进去把孩子领了出来,蔺老师一直送到门口。 “孩子有什么忌口吗?”小苏问。 “没有。”蔺老师说,“就是别让她吃撑了。” 我们搀着孩子,她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天她穿着合身的旧衣服,脚上 是一双布鞋。我们沿着福利院安静的水泥路往外走,到大门口,门房早已认识我们, 没有查任何证件,放我们出去。孩子这才回头看了看大门,忽然叹了口气。我想问 她有什么事情不爽的,小小年纪就叹气。后来又想,一个孤儿,还用问有什么不爽 吗? 我们没有骑车,天气太冷,必须穿过那条小路走出去搭公交车。孩子很好奇地 看着远处的山。很显然,即便这条路,她也不是经常走的。我们呼吸着凛冽的空气, 惬意而满足,听到沙沙的脚步声,由我们自己制造的、仿佛是另一些隐形人发出的 动静。小苏也叹了口气。 孩子抬头看看我们。杨迟蹲下,对孩子说:“你走累了,我抱你出去吧。”孩 子没有点头,也没拒绝。老杨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肘弯里,一直走到路口。 我们遇到了一辆意外的出租车,它拉足马力向市区方向逃窜,被小苏截住了。 上车之后司机很狐疑地回头看看我们,又看看副驾位置的小苏。 “你们是哪儿的人?”司机问。 “本地人。”我说。 “那你们为什么说普通话?”司机说,“还带个小孩?” “我们是演员,所以说普通话。小孩是童星,明白吗?”杨迟说。 我们讨论了一下究竟去哪里,是动物园呢,还是炸鸡店?最后达成共识,先去 买鞋。那双布鞋她根本没法走路。 “你好,戴黛。”杨迟自我介绍,“我姓杨,右边这个叔叔姓路,前面那个姓 苏。我们分别是杨叔叔,路叔叔,苏哥哥。” “去你的,我也是叔叔。”小苏说。 “我做你哥哥好了。”我说,“我无所谓的。” 孩子看看老杨,不知道我们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大概觉得我们 还挺亲切的吧。 车子一直开到市中心,小苏付了车费。我们在一家著名的儿童服装店买了一双 合脚的旅游鞋,白色带粉红图案的,孩子穿上鞋子在地上走了几步,一切正常。走 出店门,老杨抬手把那双布鞋扔到了树顶上,有一个没挂住,掉下来了,他又扔了 一次,又掉下来。最后他只能爬到树上,把鞋子放到了树杈中间。 “你杨叔叔有强迫症的。好玩吗?”我问孩子。孩子仍然不说话,就看了看我。 接下来,我们去了炸鸡店。在我曾经战斗过的地方,老杨像大学时代一样,轻 松干掉一个辣味汉堡,喝了一口可乐,又轻松干掉一个同样的汉堡。这时孩子手里 的不辣汉堡也就剩小半个了。 “好能吃啊。”小苏感叹。 她吃了冰淇淋、薯条、可乐、鸡块。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小孩能吃这么多东西。 直到她打着饱嗝发呆了,才停住咀嚼,塞了满嘴的食物看着老杨。整个过程中,孩 子一句话都没说。现在我明白蔺老师说的话了,别让她吃撑了。 老杨看看手表:“午睡时间到了,回家。把嘴里东西吐出来吧,你吃得太狠了。” 那天下午我们没有去小苏家,小苏家跟狗窝似的,另外也怕那条不懂事的狗吓 着孩子,就去了农药新村。老杨瞒着他爹妈认养了孩子,因此只能带进我家。 我妈正在享受着下午看杂志打毛线的平静时光,看见我们带了个孩子进来,我 妈就放下了毛线,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我们,意思是你们是不是又喝醉了。这个姑 娘也太小了,看上去不太能卖玫瑰花的。我说:“别猜了,这是杨迟认养的正经八 百的孤儿,福利院出品,如假包换。”我妈说:“要死啊,你们想干什么,想要小 孩为什么不结婚去?”杨迟说:“我们三个男人没法登记结婚。”我妈就扑过去撕 他的嘴。 事实证明我妈带小孩也没什么经验,她这个人比较在乎外表,长得英俊的,懂 礼貌的,就是她的菜。在她的治理下,我从小就很干净,嘴也甜,如果达不到要求 就会被她痛揍。我后来变成一个社会渣滓,纯粹是装出来的,本质上始终是个怕脏、 客气、矫情的人,同时也讨厌各种指手画脚。反正我妈端住小孩的脸看了一会儿, 说她脸皴了,大概是乡下的孩子。我说:“你怎么不认为是哭皴的呢?”我妈说: “这倒也有可能。”我又问:“小孩午睡要注意什么?”我妈想了想说:“盖暖和 点。”这时我爸进来了,带了一群人开桌打麻将,我们躲在二老的卧室里不吭声。 我妈摊开被子,帮小孩脱了外衣让她睡午觉,一看孩子的毛衣毛裤,不免又皱眉头, 说这毛衣织得也太差了,全是跳针,而且是腈纶的。 这一天他们在外面大声说着一条新闻,万师母做妓女被发现啦。万师母已经四 十多岁了,在这个艰难的年月里,她终于操起了皮肉生涯。那帮打麻将的人很不要 脸地说,这种事情在偏远省份才有,没想到就发生在戴城,四十多岁做鸡真需要很 大的勇气。我妈听不下去了,隔着墙大声喝止道:“不要再说了,里间有小孩!” 有个人说:“你们家路小路也不赖的,贩黄碟被抓了。”我妈一听,顿时没了 脾气,回头瞪了我一眼。我指指孩子,闹哄哄的她也睡着了,于是我们蹑手蹑脚出 去,把那扇关不上的房门用力合上,门框发出吱吱的惨叫。我觉得这栋楼无须地震, 这么吵啊吵的,迟早有一天会塌掉。 这个下午,我们站在一边听他们讨论着老万会怎么处理自己老婆。有人说,老 万知道这件事,默许的,还有人说,老万要剐了他老婆,但逻辑不太通,女人出轨 可以剐,女人做鸡实在没什么好动手的,不如自杀算了。反正都是幸灾乐祸的,没 有一个人考虑到老万的感受。 据说万师母是在一个商场前面被人看到的,她把自己打扮了一下。我以为她会 穿上粉红色的外套、网眼袜、高跟鞋之类,实际上没有,那是外国鸡的打扮法,在 中国会被立即拖走。万师母穿的是蓝色化纤套装,和商场里的营业员一模一样,烫 了个头发,抹了点口红,以一种有别于下三烂妇女的形象出现在街头。 麻将桌上的人点头,是的,她一直说自己找到一份商场站柜台的工作,原来是 去站街。这样不错,至少不用换衣服了。 她的生意蛮好的,制服诱惑,有人甚至就喜欢商场营业员。虽然年纪大了点, 但那些同样站在街头卖的,其身材和长相都不如她。她们甚至还有暗号,拉住一个 男人,说的黑话是“要吃话梅吗”。人若是懂事的,就回答她“打炮是吗”,把她 的话梅轰得粉碎。她就会点头,承认,打炮和吃话梅是同一件事。 他们关心另一件事,打万师母的炮究竟多少钱(其实应该是炮打万师母)。我 们都知道,商场门口站街的平均价格是五十块。但万师母的成交价究竟几何,没人 知道,也没人敢去试一下,也许二十,也许一百,反正差别也不是很大。(杨迟说, 放屁,差别可大呢。) 我们听不下去了,到院子里抽烟。杨迟看了看楼上,万师母家就在五楼。“如 果万师母跳楼,应该正好落在你们家院子里吧。” 我点点头。这事有可能发生,万师母是个爱跳楼的人,有时候和老万吵架了, 她就坐在阳台栏杆上,上次狐狸狗被人砸死了,她也趴在栏杆上,疯了一样大喊要 自杀,把我妈吓得不轻,都不敢晾被子。现在做鸡事件爆发了,到底跳下来的是万 师母呢,还是老万呢,还是两个人一起跳,甚或全家跳楼?我也猜不出来。我家院 子里是水泥地,五楼飘下来必死。 我们回到家里,进卧室看情况,发现孩子醒了,穿着毛衣毛裤,光脚站在地上 哭。我一看,完蛋去了,她尿床了,全都尿在我妈睡觉的位置。这很麻烦,我妈爱 干净,如果晾被子的话,又得担心万师母飞下来,事情全都搞在一起了。我们七手 八脚抱起孩子,我妈进来了,大怒道:“你们睡觉前没给她把尿?” 我们一起摇头,忘了。从她吞下不辣汉堡开始,到吃冰激凌,到喝汽水,始终 没有尿过,她也没说要尿。我妈大骂:“你们都是死人啊?带小孩不知道把尿的。” 当下给孩子披了衣服,抱进卫生间收拾。打麻将的人都发现了,说:“哎?谁家的 孩子?”我说:“杨迟认养的孤儿。” 这下引起了轰动,杨迟,这个浑蛋,居然认养了孤儿。在我们这栋楼里,净是 下岗的、赌钱的,偶尔还有做鸡的,目前出现了杨迟这样的爱心人士,总算让人看 到了世界的美好。我说:“每年花一千多块钱呢。” 哇噢。 杨迟的爸爸正好进来看打麻将,顺便打听万师母的价码,忽然听说杨迟带了个 孤儿回来,也傻了。问了半天,问明白了,也知道花了一千多。他有点想不通,联 系到万家由于穷困而做鸡,杨家可以花钱买小孩,就随口骂了杨迟一句:“你很有 钱是吗?晚上就把这孩子给我送回去。你带得了孩子吗?” 孩子正好从卫生间出来,看到杨迟灰头土脸挨骂。孩子其实什么都懂,忽然从 后面跑过来抱住了杨迟爸爸的腿。 “爷爷,别送我回去,我以后再也不尿床了。” 杨迟的爸爸回头看到孩子,满脸是皴,还有未擦干的泪痕,这不是孤儿,简直 是一只旧货店里捡回来的玩具。周围打麻将的人都看着杨迟的爸爸。而他已于此刻 被击中,忽然蹲下抱住孩子,摘了眼镜抽泣起来。 “爷爷不送你回去!” 又一个冬天来临了,我还是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小苏还在做化验,杨迟还在卖 农药,一切平静如常,但我们身边多了个四岁的女孩。有一天,她对着老杨怯生生 地喊:“爸爸。”杨迟像被机枪扫过一样,浑身震动,再也说不出话来。她又看看 我,我只好告饶说:“你还是喊我路哥哥吧,你喊我爸爸,我会当场死在你面前的。” 孩子头一次去小苏家,狗立刻扑了上来。孩子居然不怕,伸手拍拍狗脑袋。狗 很久没见到陌生人了,把孩子浑身舔了一遍,最后舔到了小苏的鞋子上。狗抬头看 看小苏,小苏说:“滚一边去。” 杨迟说这孩子可能有轻微的自闭症,和我们在一起,一整天都不说话。又说, 报纸上写着,动物可以治疗孩子的自闭症。小苏说这狗没打过防疫针,无证的,身 上肯定有弓形虫之类的东西,还是离孩子远点比较好。 孩子不说话,这件事非常难办。我和杨迟都是著名的话痨,没事都能给自己讲 个故事听,或者把对方的糗事拿出来说一遍,小苏本来不爱说话,跟我们在一起以 后也变得很活泼。反正我们见不得沉默的人,觉得那是一种被压迫过的痕迹,如果 你始终沉默,你就始终会遭到压迫。 我们咨询过蔺老师,孩子不爱说话怎么办?蔺老师说,这是正常现象,福利院 的很多孩子都这样,处久了他们会显现出性格活泼的一面,他们其实都很活泼。我 看看她,心想,你本人也是福利院长大的,我就没看出你哪儿活泼了。我不是很喜 欢蔺老师,觉得她不自然,仿佛藏着一个坏消息总是不好意思告诉我们。很快就证 明我的直觉是准确的。 “多带她出去玩玩吧。”蔺老师说。 那时的戴城真的不是个好玩的地方,到处都在挖坑,房子推倒了重建,农村变 成新一代的城市,几百年的老桥逐一拆掉。最可笑的是一条横穿城市的主干道,从 前很堵,只要上班时间,马路上就全是自行车,中间夹杂着清晨出动的粪车,非常 煞风景。现在他们终于想通了,把马路沿线的房子全推平,令其有十二车道宽,然 而那个倒霉的建筑设计师突发奇想,把路中央一条平行的臭水沟整治成了景观河道, 两侧全是草坪,横跨着一些假古董的小桥。于是这条付出巨大代价的道路,看上去 是十二车道,其实仍然是四车道。堵车是必然的,过马路也很不方便,没有天桥和 地道,得找到斑马线,再找到桥,等两轮红绿灯才能走过去。总算不再有粪车了, 因为他们把这一带的厕所都拆除,再也没有恢复。 我们就是沿着这条路出行,轮番抱着孩子。车堵在街上,没有一辆空出租车肯 走这条路,这时就连我和老杨也变得沉默了。风由西向东猛吹,树砍光了,沿街的 商铺全是毛坯房,它们做成一种粉墙黛瓦的古典样式,酷似木质的窗户其实是一些 古铜色的铝合金。我们必须抱着孩子,因为他妈的,所有的窨井盖,都被偷走了。 小苏说:“去动物园吧。” 我们同意了,跳上一辆拥挤的公共汽车,依旧轮番抱着孩子。不会有人让座, 这座城市已经没有这方面的习惯。人们沉默不语,用身体默默地抵御着、侵略着几 厘米的空间。我抱着孩子躲在靠窗的角落,问她:“挤痛了吗?”她还是不说话。 我指给她看,外面那个房子,那个桥,那个树,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些东西有什么好 看的。 过了一会儿听见老杨对前面一个胖女人说:“你踩我脚了。”胖女人也不说话。 老杨又说:“你踩我脚了。”这么说了三次,胖女人回头说:“我什么时候踩你脚 了?你这个神经病。”老杨说:“我操你妈你踩我脚了听懂没有!”这个态度太可 怕了,自从有了孩子,老杨很少说脏话,更不曾暴怒。胖女人说:“我操你。”两 个人互相骂了一通,到站了,我们下车,又隔着车窗对骂,直到汽车开走,胖女人 的脑袋遥遥地挂在车窗外。小苏责备地看着老杨,说:“你不应该这么暴躁。” 老杨翻了个白眼说:“其实她没踩我脚。” “那你什么意思?” “她的屁股在我前面蹭啊蹭的,我都快嵌进去了,这滋味是人能受得了的吗?” 我大笑起来。小苏赶紧捂住孩子耳朵。我说这在黄片里叫作电车痴汉,换了女 的,只能叫电车痴婆了。 我们走到动物园门口花花绿绿卖气球的摊位前面,还在互相嘲讽。小苏实在听 不下去了,把孩子放下,拎住我们俩。 “你们两个浑蛋给我发誓,再也不在小孩面前说这个。” “好,好。”我和杨迟抱歉地说,又看看孩子,“别听我们胡说,小女孩不能 听这个。你要是个小男孩就好了。” 她根本没注意到我们在说什么,她只盯着气球。我们买了一个红的,让她牵在 手里,然后就走进了动物园。这一带树木高大,设施陈旧。动物园有年头了,它承 载了戴城市民童年的记忆。要迁走动物的难度很大,至少比迁走人类困难些,所以 它还一直都在。 对比我所钟爱的上海动物园,观赏的次序是按照达尔文的进化理论来的,先看 鱼,再看乌龟,再看鸟,再看哺乳动物,最后是猩猩和猴子,灵长类嘛。我们戴城 动物园是反着来的,进门就是一个巨大的猴笼,里面一群猕猴,街上耍的那种。据 说市容监察大队除了抓我这种人以外,最喜欢的就是抓耍猴的,把猴子逮住,就塞 进这个大笼子里。这导致了一个后果:该笼子里的猴,什么都会,能敲锣打鼓,能 穿衣讨钱,能学领导走路。一个猴子拿着个塑料瓶在招呼我们,小苏扔了个吃的给 它,它就把瓶子扔给我们,自己找吃的了。这又使我大笑起来:“这猴是卖农药的!” 杨迟大怒,追打我,我绕着猴笼跑。一圈跑回来,看见小苏对猴子喊:“杨迟! 杨迟!”猴子屁颠颠地表示高兴。老杨要掐小苏脖子,忽然看见孩子笑了。 于是那一天我们就站在猴笼边,喊着那只叫杨迟的猴子。孩子笑了很久,老杨 坐在草地上发呆,抽了几根烟,最后露出了安详而圣洁的神色。下午灰蒙蒙的太阳 照在他头顶,烟从嘴巴里往上飘散。 我和小苏带着孩子继续往里走。我那悲伤的戴城动物园啊,有一只残废的老虎, 瘸的,一头终日郁郁的狗熊,两只温驯的骆驼,还有一条在冬天仍不得不待在笼子 里接受观赏的鳄鱼,丫已经冻僵了,像根烂木头那样横在水泥地上。最后,我们闻 到一股剧烈的臊臭味,知道前面就是狐狸了。跑过去一看,大概有二十多只狐狸, 关了三个笼子,层层叠叠趴在一起向我们张望。 我问孩子:“臭吗?”孩子点点头。我再问:“你还想看动物吗?”孩子终于 开口了,怯生生地说:“想看杨迟。”我和小苏对视一眼,都很感动,觉得孩子挺 有良心的,到了动物园还惦记着老杨。牵着她的手回到草坪处,老杨躺在条凳上睡 觉呢,我一撒手,指望孩子奔向老杨,谁知她是冲向了猴笼,对着那群猕猴喊了一 嗓子:“杨迟——” 所有的猴子都乐翻了。 回忆我的二十多岁,那是一个充满了低级趣味的年纪。我一直觉得,这件事不 能怪我。诗人说,人不仅应该拥有此生此世。实际情况恰好相反,我连此生此世都 拥有得不太完整,低级趣味恰好可以弥补这种缺憾。这件事与愤世嫉俗无关,其实 是出于安全感。说白了,我只懂这个。 到一九九七年的冬天,事情起了一点变化。小苏不许我再低级了,因为戴黛来 了,会把孩子教坏。这也很无奈,我压根没想过要改变自己。小苏简直成了我的女 朋友。现在看来,我不得不努力追求一套完整的此生此世了。杨迟受到了同样的警 告,但杨迟不能不来,他是出钱养孩子的人。 我们约法三章。头一条就是不许骂人,这种东西孩子学得最快了。小苏平时也 爱说“你大爷”这种话,戴城的居民们还以为是礼貌用语,现在这个最低限度的脏 话也不给说了。第二条是不许用sex 开玩笑,黄色笑话不许讲。第三条,都去学点 童话故事,讲给孩子听。这个我比较在行,我很能讲童话。至于卖农药途中遇到的 抢劫杀人、水坝溃堤一下子淹死成百上千人的,此类耸人听闻之说,也都在限制之 列,不能当着孩子面讲。 我们急需一个女的,女的比较能带孩子。最佳的办法是我们其中之一能找个女 朋友。我们算了一笔账:路小路失业没钱趣味低下,能找到女朋友的概率非常低; 杨迟是个常年要出差的销售员,战斗在祖国最危险的地方,他目前最需要的是买一 份人寿保险;唯一还有戏的就是小苏,他温文尔雅,工作稳定,爱狗爱孩子,而且 有一套房子。 那当口也有好事上门,我们楼里有个阿姨正在给亲戚物色男朋友。这姑娘家里 是镇上开纺织厂的,生意非常好(令人费解,国营纺织厂正在倒闭)。她对男朋友 的经济条件没什么要求,只有一条硬性标准:身高必须一米七五以上。而我们三个 身高恰好都是一米八,站在一起像三棵玉树临风,硬得很咧。 这一天阿姨趁我们都在,拿出照片给我们看。一个大美女,头上裹着红色纱巾 (稍微村气了些),五官都是毛边的,看上去那么朦胧,那么清丽。杨迟立刻站起 来了,硬了。我彻底软下,美女加小富婆,你说我还有什么脸再表示不屑吧。唯有 小苏,讪讪地躲开了。阿姨不喜欢我和杨迟,偏要追着小苏讨个说法,小苏触景生 情,长叹一声不说话。阿姨不知道自己踩着他哪根尾巴了,更加好奇,非要问个究 竟。就连我和老杨,也感到十分迷惑。老杨说:“你是不是有童年阴影啊?” 小苏说:“其实,我是有女朋友的。” 阿姨说:“小苏,有女朋友就早点说,瞒着藏着,别人还以为你找了个聊斋里 的狐狸精。” 小苏说:“可是最近感情出了点问题……” “那也等你分了手再说吧。”阿姨说完收了照片就走。小苏呆呆地站在原地, 看看我们,又看看孩子。我和杨迟觉得扫兴,对着孩子嘀咕:“丫有女朋友的。” 孩子不明所以。小苏解释道:“我的女朋友在北京念研究生。” 杨迟忍不住说:“这一年来把你当成是个处男,原来是吹的。” 小苏摸着脑袋说:“我从来也没说自己是处男啊,都是你猜的。” 戴黛忽然问:“爸爸,什么是处男?”只见我妈拎着拖鞋冲出来照着我们头上 乱打,说我们教小孩什么东西。后面那些天我们恨不得在身上装个警报器,渐渐地, 居然也变得文明了一些。 有一天,农药新村的凤大姐找到杨迟,说她要领养戴黛。 凤大姐是这一片的名人,早在九十年代初,她在新村里开了一家米店。那时我 们都很奇怪,卖米是国营店的专利,两个巨大的漏斗挂在半空,各伸一根管子在柜 台下方,用米袋子兜住,哗的一声,米就全下来了。所有的国营米店都这样。凤大 姐那狗屁店,没有巨大的漏斗,没有管子,她主要卖袋装米,也有散装的,用斛舀 了过磅。这种米店看上去非常土,可是没过多久,设备先进的国营米店消失了,也 可以说倒闭了,真叫人想不通。整个新村就剩下凤大姐的米店,所有人都吃她的米, 她很快发财了。 其后还有人抢她的生意,也开米店,凤大姐的老公也就是凤大哥,带了几个打 手,找碴把人家的店给砸了。下手太狠,凤大哥拘役了半年才出来。后面两三年里, 这一带没人敢开米店了。可能因为前半辈子干的坏事太多,夫妻两个一直生不出小 孩,一直说要领一个。 杨迟一看见凤大姐就烦,在我们眼里,这就是土匪似的人家,尽管从良了,也 改不了土匪的本性。但杨迟又不敢明说,怕被凤大哥打一顿。这个矬人打架极狠, 一个能打三个,偏偏还喜欢找人助拳,为的是稳操胜券,把人打扁。杨迟很客气地 对凤大姐说:“这事儿不归我管,她是福利院的孩子。” 凤大姐似乎不理解这件事,她认为杨迟把孩子领养了,再转到她手里没什么不 妥当的。杨迟花了很长时间向她解释了什么是“领养”什么是“认养”,凤大姐大 概听明白了。杨迟就说:“从福利院领养小孩很难的,得有不孕证明,得年过三十 五岁,家里不能有小孩。”凤大姐说:“我和老凤都符合啊。”杨迟觍着脸问: “你们俩到底谁不孕啊?”凤大姐说:“这你就别问了,小心挨揍。什么时候带我 去福利院问问,我喜欢戴黛,我要领养她。”杨迟生恐凤大姐得手,说:“还要检 查夫妻双方的政治面貌的,比如说,不能有前科……”凤大姐说:“我不信,吃过 半年官司,政府就让我断子绝孙吗?” 杨迟溜了,凤大姐站在老杨家门口论理,后来杨迟的爸爸出来打圆场说,政府 没这个意思,但他建议凤家领养一个男孩,因为等到凤大哥老了,打不动人的时候, 他的米店也会被人砸掉。有个儿子接替他打架,比较符合他们家的门风。至于我们 的戴黛,你想都别想。 我曾经劝老杨:戴黛迟早会被人领养走,其实凤大姐是个不错的选择,首先饿 不着孩子,她家卖米的,其次离得近,我们还能常去探望。杨迟说,放屁,你能想 象这孩子每天坐在米店里看着那对夫妇发呆吗?咱们不能这么堕落,要出人头地。 那天凤大姐在杨迟家门口胡说八道,戴黛都听到了。孩子原先已经开朗了,忽 然又变闷了,坐在板凳上哭了一会儿。我们问她怎么回事,她说:“你们要把我送 走吗?”老杨说:“没这回事,我们一直陪着你。”我说:“我们不可能送走你, 你归蔺老师管。”孩子说:“你们不要送走我。”杨迟点头说:“我永远不会送走 你。” 相互熟悉了以后,我经常打量孩子。我发现自己很难描摹她,她有时开朗,有 时沉闷,有时唠叨,有时走神。蔺老师说,孤儿确实都是这样,情绪不太稳定,有 些甚至显得孤僻,但他们本质上是很需要爱的。这牵涉到如何去爱的问题,对我来 说,这个未免有点难度。有时我们也会揣测,她长大以后到底会是什么样子,什么 性格,什么爱好。想到这些觉得伤感,我们未必能见到她成年后的样子。 有一天杨迟送戴黛回福利院,发现教室里多了四个孩子,大小不一。杨迟问蔺 老师:“又有新来的?”蔺老师说:“这叫什么话,新来的?”杨迟不知道该如何 称呼了,新抛弃的?蔺老师说,一个是新来的,他还不是被抛弃的,父亲在戴城犯 罪,判刑了,孩子找不到一个亲属,只能送到福利院来。另外两个是从小班升上来 的,也得给他们上上课了。最后还有一个,是从领养家庭退回来的,去了一年,不 适应,没办法。 “退回来的多吗?” “年龄小的,问题不大。如果超过六岁,退回来的就多了。孩子心理有问题。 当然我认为这种事情都是大人的责任,孩子没责任。” “你们有心理医生吗?” 蔺老师摇头说:“我们连像样的理发师都没有。” 临走时,蔺老师送他到门口。蔺老师那会儿和老杨已经很熟了,经常会聊些福 利院以外的话题,有一度我甚至以为她喜欢他。后来老杨说,似乎是有点喜欢,但 蔺老师并没有挑明。她和戴黛差不多,情绪也不稳定,孤僻,有时甚至显得很警惕, 看来福利院长大的孩子都是这样。我说不一定的,你丫也是这样。 那天蔺老师在福利院门口犹豫了好一会儿,告诉杨迟:“有人会领养戴黛,或 许你只能陪她几个月了。” 杨迟愣了一会儿,说:“这也太快了吧?” 蔺老师说:“戴黛在福利院住了两年了,她很健康,迟早会被人领走。我怕你 接受不了。” “她会被退回来吗?” “戴黛很乖巧,文静,应该不会。但是也难说的,各种情况都会发生。” 杨迟说:“让我想想,我怎么觉得自己一下子回不过神了。谁会领走她?” 蔺老师说:“这个我不太清楚,只是听说,但消息肯定没错。你先不要说出去。” 杨迟回来把这事跟我们一说,我和小苏都有点发愣。杨迟摇头说:“怎么会这 样?我还以为能陪她很久呢。早知如此,真不如把凤大姐介绍过去领养孩子。”过 了一会儿又叹气说:“怎么着也不能把孩子给凤大姐,太堕落了。”我们躲在屋子 里骂骂咧咧,走出屋子还是保持微笑,仿佛没有这回事,连老杨的爸爸都没告诉。 孩子完全不知道这些事。杨迟问她,知道什么是领养吗?孩子茫然地看着他。 杨迟说:“不知道就算了。”孩子忧伤地低下头,他又觉得她什么都明白的。 过了几天又听说,楼上的阿泰问戴黛:“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弄丢的吗?爸爸 是谁?妈妈是谁?”孩子很害怕,不肯说话。杨迟的爸爸让阿泰不要这么粗暴。那 个年代,对儿童心理之类的没这么多讲究,更别提什么孤儿心理学,闻所未闻。阿 泰又是个文盲,不能苛责他什么。但这件事让杨迟非常生气,我们找了个没人的地 方,揪住阿泰。 “阿泰,你懂规矩吗?有这么问小孩的吗?” 阿泰茫然地说:“我们以前都这么问的啊,经常有那种弄丢的小孩在街上哭的。” “以后不许这么问!”小苏心情非常不好。 阿泰说:“你一个化验室的河南人,这么凶干什么?” 小苏又狂暴了,扑上去揍阿泰。我和杨迟,因为跟这傻矬做了多年的邻居,不 太好意思揍他,但小苏没这个交情,一把将阿泰推进了草丛。阿泰想还手,发现自 己的胳膊被我和杨迟拧住了。小苏狂暴起来很好看,往阿泰肚子上打了二十多拳, 又掐住阿泰脖子。杨迟假意劝解:“小苏别打啦,千万别打出血啊,阿泰血管里全 是甲胺磷。”过了一会儿,小苏平静了,恢复了原先的儒雅。阿泰说:“哇,好疼 噢。”小苏有点虚弱,抱歉地说:“对不起啊,刚才发生了什么?”阿泰嘲笑道: “你能再狠点吗?”我和老杨同时摇头说,打人得这样——一个肘锤,一个飞腿, 把阿泰打进草丛,然后搭着小苏的肩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