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时隔二十多年再次见到叶丽亚,是在她河北沧州的家里。前年冬天,就是我在 地下室里翻出日记本之后不久,我在北京回济南的火车上接到了叶丽亚打来的电话。 无论如何我都没有想到叶丽亚会打电话给我,所以当我听到电话中的女声告诉 我说她是她的时候,我难以置信,愣了足足五秒钟。叶丽亚在电话中说,她费了很 多周折才打听到我的电话号码,问我现在接听电话是不是方便。听她的口气,是有 重要的事情找我。我说,叶丽亚,我方便的,你说吧。 可是接下来,叶丽亚说话有些吞吞吐吐,她说了好长时间我才明白,她找我是 想让我帮她发表文章。我问她,叶丽亚你发表文章是要评职称用吗?叶丽亚又说不 是她要发表文章,是她的丈夫要发表文章。我顺着刚才的思路说,那是你的老公要 评职称用吗?叶丽亚说,他不是要评职称,他是要救命的。我一听叶丽亚这么说, 知道事情的确很严重,但又难以理解。像发表文章这样的事情,怎么能扯上救命不 救命的呢?我问叶丽亚是怎么回事,她说,她的丈夫出事了。 我追问叶丽亚,她的丈夫到底出了什么事,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可是叶丽亚只 说了三个字:“进去了。”接下来电话中没有了她的声音。我以为是信号中断了, 但不是,我知道她还在听着电话。叶丽亚出了大事,我当即决定在沧州下车。当时 火车刚刚过了廊坊,正在驶往沧州,如果顺利的话,我很快就能赶到叶丽亚的家里。 我于当天下午四点多来到了离沧州大约五十公里的那个小镇。叶丽亚的家在小 镇的一条副街上,是一处平房院落,房子显得有些低矮,也已经有些破败了,看起 来应该是修建于二十多年前。 叶丽亚坐在轮椅上,在大门的里面迎接我。她看到我显得很高兴,在轮椅里面 动着身子说:“我没有想到你会来,那个事情你要是能帮上忙的话,也是不用跑一 趟的。”我紧走两步,双手扶住她的轮椅说:“很巧,我在火车上,火车正在经过 沧州,就过来了。再说老同学都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吧?”叶丽亚说:“是呢,都 二十六年没见了。”我又说:“虽说这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但是感觉上时间并没 有这么长,咱们同学的时候,就好像是前几天的事情。” 能够明显地看出来,在我到来之前,叶丽亚精心打扮过一番,她的头发刚刚用 水或者摩丝梳理过,紧紧地贴在头皮上。现在的叶丽亚已经发胖了,她坐在轮椅里, 大腿上搭着一块毛毯,我从她的后上方看下去,看到了她安装的假肢,裤管也显得 有些僵直。我推着轮椅上的叶丽亚进了屋,在进屋的当口,我注意到她家的屋门口 并没有安装门槛,这是为了她的轮椅进出方便的缘故吧。 叶丽亚的手在空中挥了一下说:“这是我们结婚时建的房子,后来很多年没有 住过人。他出事以后,镇政府宿舍的那套房子充公了,我又搬到这里来。”这房子 通风透光都不好,我闻到屋子里有一股很浓重的霉味和尿臊味。我的眼睛适应了昏 暗的光线之后,看到屋里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但在东山墙那里,却挂着很多大 红大绿的类似国画的尺幅,走近两步看了看,才看清是一些刺绣品。我问叶丽亚: “这都是你绣的吗?”叶丽亚说:“绣得不好,让你笑话了。”我说:“哪里话, 你绣得很好,我记得上学的时候,你的手就很巧。”她突然带着撒娇的声调笑着说 :“你胡说,你哪里知道我的手巧不巧,你那时候看见女生就脸红,连句话都不敢 跟我说。”我也笑着说:“那时候男生和女生根本就不说话,这又不是我定的规矩, 也不是我时兴的办法。”接着我又问她:“这么多刺绣品,是干什么用的?”叶丽 亚说:“是我绣着玩儿的。” 我急于想要知道叶丽亚的丈夫到底出了什么事,让她先说事情,我坐在她对面 的椅子上听着。叶丽亚的裤子不能完全遮挡住她的假肢,在她的裤腿脚那儿,我看 到她的假肢是一种粉红的颜色,明显地区别于她的皮肤。刚刚我把叶丽亚推进屋的 时候,她在靠近屋门的地方,现在她自己却挪到了门后的暗处。叶丽亚说话的时候, 她的眼睛幽幽地似乎散发着两片灰蓝的光,她的双下巴扯动得厉害,她的声音是那 种突然间紧张又突然间松弛的节奏。屋子里浓重的霉味儿、叶丽亚忽紧忽松的说话 声和她躲在暗处的样子,都让我不太舒服,我就不停地调整坐姿,或者在她说话的 间隙插进一句话,这样的好处是还能让她感觉到我的礼貌。 但是我一直没有问二十多年前她出车祸的事,这主要是出于两个方面的考虑: 一是叶丽亚已经过了二十多年没有双腿的生活,今天我来到这里,不要揭开她的伤 疤,我没有任何必要让她再回忆过去;二是作为叶丽亚的老同学,我不想让她知道, 其实我对她出车祸的事一直并不知情,直到前两年才听人说起过。我对她的生活更 是一无所知。 其实叶丽亚的丈夫被逮捕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出事之前他是这个小镇的副 镇长,因为贪污、挪用公款和包养二奶等问题落马,被判处七年有期徒刑,现在在 保定的一所监狱里服刑。当初,失去双腿的叶丽亚嫁给他的时候,他只是一个穷困 潦倒的民办教师,用叶丽亚自己的话说:“我要是有腿的话,我会嫁给他吗?”那 时,叶丽亚失去双腿的同时也失去了护士的工作,她直到二十九岁才远嫁到了沧州。 叶丽亚带给了她的丈夫好运气,他们结婚之后几年的时间里,她的丈夫由一个民办 教师,很快成为公办教师,接着通过考试进入镇政府当了干部,然后又升为副镇长。 现在叶丽亚的丈夫在保定监狱服刑已经两年多,据说监狱里突然有了一个不成 文的规定,就是如果有服刑人员喜欢写文章的话,经过审查允许向外投稿,每发表 一篇文章可以减刑三天。而叶丽亚的丈夫就喜欢写文章,当年他就是因为笔杆子硬 才被镇政府看上的,也是因为他写的上报材料为镇政府赢得重大声誉才被提拔为副 镇长的。我在杂志社工作,的确能够为叶丽亚的丈夫帮这个忙,这就是叶丽亚费尽 心思寻找我的原因。 叶丽亚算了一笔账,她对我说:“发表一篇文章就可以减刑三天,十篇就是一 个月,如果一百篇呢,那差不多就能减下来一年!”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坚定有力, 一百篇的数量也毋庸置疑。不过她“监狱里的服刑人员每发表一篇文章可以减刑三 天”这个说法有些儿戏,我无法相信,监狱里不可能有这样的规定,哪怕是像她说 的“不成文的规定”。但是我却对叶丽亚说,我一定会帮这个忙,而且能帮上。 天快要黑下来了,我对叶丽亚谎称明天一早还有重要的会议要参加,必须乘夜 车赶回济南。叶丽亚希望我留下来吃晚饭,如果一定要坐夜车赶回济南的话,晚饭 后也还有车去沧州。但她拗不过我。在我和她不吃晚饭就走还是吃了晚饭再走的争 执中,她哭了,但并不出声,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叶丽亚流着泪问我:“真要走?” 我点点头。她绷了绷嘴唇说:“好吧,我送送你。” 这样我就推着轮椅,把叶丽亚推到大门口。我把她放在大门里面,我自己站在 大门外面,我对她说:“我们就这样告别吧。”叶丽亚还在流泪,她伸了伸手,好 像要揪住我,她同时说:“我送你到外面。”然后她又把双手扶在轮椅上,动了动 身子,想转动轮椅到大门外面。我上前一步阻止了她,我说:“好了,我们就这样 告别吧。”我又说:“叶丽亚,多保重。”叶丽亚唏嘘着说:“你也多保重。”我 转身离开。走了十几步,我回过头,看到叶丽亚的一只手从大门里面伸出来,朝我 不停地摆动着。 但是那天我并没有马上离开小镇。我来到小镇西关的公路旁,那儿只有几辆机 动三轮车载人去沧州,有几个车夫站在路边等客。要坐在这样的三轮车上被风吹着、 颠簸着跑五十公里的路,回到家里有可能会大病一场,想想就让人害怕。我有些累 了,不想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实际上我对叶丽亚说要马上离开,只是因为在她的家 里我心理负担重,不知道如何长时间地面对她。 这样我又折回了小镇的正街,找了一家干净些的旅店住下来,吃了点儿东西, 又到街上走了一圈,四处看看小镇的夜色。回到旅店天已经不早了,本想早早休息, 但却毫无睡意。在房间待了一会儿,那种出门在外惯常有的孤独感很快覆盖了心绪, 想想自己这一天随波逐流的样子,真是不可思议。就在几个小时前,我也不曾想到 自己会在这个晚上滞留在一个陌生的小镇。这样的一个小镇,即便是叶丽亚生活在 这里,可能我一生中只会来这儿一次,不会有第二次。我望了望窗外的夜色,神志 很是恍惚。 手机短信提示,我打开看了一下,是叶丽亚发过来的:到沧州了吗?我笑了笑, 回复给她:到了。过了几分钟,叶丽亚的短信又过来了:谢谢你专程赶过来看我, 今天是我一生中重要的日子。说实在的,叶丽亚的第二条短信让我很难过。实际上 在这一生中,我对待叶丽亚都很残酷,但是我没有办法不去那么做。停了一会儿, 我回过去:叶丽亚我欠你很多,面对你的时候我说不出口,我也不知道如何偿还。 叶丽亚回答说:别这么说,我们都已经老了。很快,她的又一条短信发过来:我到 沧州二十年了,从没有回过老家,也很少有人到这儿来看过我,你是第二个……我 问:那第一个是谁?叶丽亚说:是赵青青。我说:如果有机会,我会再来看你。这 个短信之后,中间隔的时间较长,大约十多分钟。然后叶丽亚又说:还有一件事求 你帮个忙,我搬家来沧州的时候,有一个小木箱子遗忘在原单位的小仓库里,请你 帮我找到它。我问:一个什么样的小木箱子?放在哪个仓库?叶丽亚说:一个深蓝 色的小木箱子,比一个鞋盒子大不了多少,放在“小仓库”里,那个名叫“小仓库” 的房子,所有的医生护士都知道它。我回答叶丽亚:好的,我一定去找它,找到以 后给你捎过来。叶丽亚说:不用,你帮我把它烧掉就行了。 我从沧州回到济南大约一个月后见到了赵青青。赵青青早已不在我们家乡那个 县那个小镇医院工作了,她后来调到了市卫生局,这次到济南来,是开一个全省卫 生系统的会议。和叶丽亚说的一样,赵青青也说她费了很多周折才打听到我的电话 号码。赵青青在电话中说,大家都老了,越老越喜欢回忆年轻时候的事,愿意见年 轻时候的同学或者朋友。我和赵青青在一家茶馆里见了一面,我们感慨着时光对人 的雕刻力度之后,话题自然转到了叶丽亚身上。 发生在叶丽亚身上的很多事情都是我不知道的,比如赵青青告诉我说,叶丽亚 出车祸是在一九八五年十月十二日。当然赵青青并不确切记得那个日子,她只说是 当年她们两个到我任教的中学去喝酒的那一天,车祸发生在她们回去的路上,她亲 眼看着一辆大卡车的车轮从叶丽亚的双腿上碾过去。 还有,赵青青告诉我说,叶丽亚的丈夫出事,就是叶丽亚本人给县检察院打电 话告发的。不过那时候叶丽亚只知道她的丈夫在外面有女人的事,她丈夫的其他事 情像贪污、挪用公款等等,叶丽亚并不知情,但是县检察院介入调查之后,这些事 情全出来了。对于自己告发丈夫一事,叶丽亚非常后悔。她现在只希望保定监狱里 的那个男人早一天回家来,哪怕是让她和另外一个女人分享那个男人。 赵青青去沧州看望叶丽亚,就是在叶丽亚的丈夫到保定监狱之后,她在叶丽亚 的家里住了两天。赵青青向我描述了叶丽亚日常起居的情景,比如说叶丽亚如何起 床穿衣,如何上厕所,如何去市场买菜,如何做饭,如何在晚上的时候一个人一边 看电视一边刺绣。当年叶丽亚刚刚嫁到沧州的时候学习刺绣,主要是为了打发无聊 的日子,但是现在她的丈夫出事之后,她只能靠刺绣去生活了。 赵青青的这些话,说得我和她自己都非常难过,我们同情叶丽亚的处境,但也 只能为她祝福。我对赵青青说:“我一定要为叶丽亚做点儿事情。”实际上那个时 候我已经在做了,我托朋友帮叶丽亚的丈夫在报纸上发了几篇文章,只是不知道这 些文章到底能不能帮助那个男人早一天回到叶丽亚的身边。赵青青泪光闪闪地接过 我的话说:“你应该为她做点儿事情,你是最应该为她做点儿事情的那个人。”赵 青青低着头,摆弄着面前的茶杯,许久之后她又说:“年轻的时候就不说了,现在 说起来也无济于事。你知道吗?那时候叶丽亚给你写了很多信。”我说:“赵青青, 二十多年前那次你和叶丽亚去县城中学找我的时候就说过,叶丽亚给我写过好多信, 我记得很清楚,但是我从没有收到过她的来信啊。”赵青青叹了一口气,望着窗外 不停地摇着头说:“谁知道呢。”停了一下她又说:“也许叶丽亚写给你的那些信, 从来也没有发出过,它们一直都锁在她的箱子里。” 赵青青的话让我突然间想到了一件事。在沧州的时候,我曾经答应过叶丽亚, 但是回来之后我竟完全把它忘记了。我问赵青青:“原来你和叶丽亚的工作单位, 就是小镇的那家小医院,有一间堆放杂物的房子名叫‘小仓库’?”赵青青歪着头 想了一会儿说:“不记得了,小仓库?”然后赵青青又说:“你怎么想到问这个?” 赵青青的反问一下子让我想到这件事我是不能够问赵青青的,事情明摆着,如果那 只小木箱子的事叶丽亚托付给赵青青去办,不是更方便吗?既然叶丽亚没有托付给 赵青青,而是托付给了我,那一定就有叶丽亚的道理。这样话到了嘴边,我又收回 来了,我毫无内容地笑了笑说:“没什么,我随便问问罢了。”赵青青看着我诡秘 地笑:“一定是叶丽亚在沧州的时候告诉了你什么事情,算了算了,我不问你们的 事。” 在一个好天气里,我驾车三百多公里到了当初我和叶丽亚上高一的那个小镇, 找到了她曾经工作过的那家医院。我在这个小镇读高一,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再 加上小镇变化很大,所以我对医院没有什么印象。我在医院里找到的是负责后勤工 作的一个科长,那科长五十岁左右,和我们是同代人,我觉得找他找对头了。 在后勤科长的办公室坐定之后,刚刚交谈了几句,他就记起了叶丽亚的模样, 对我这个自称叶丽亚同学的人也很热情。说到叶丽亚托付我的事情,后勤科长显得 很是疑惑:“小仓库?什么小仓库?”我说:“科长不知道小仓库吗?叶丽亚说, 这里的人都知道小仓库啊。”后勤科长摇着头,不过他问我:“叶丽亚找小仓库干 什么?”我说:“那里面放着她的一个小木箱子。是一个深蓝色的小木箱子,比一 个鞋盒子大不了多少。”科长沉吟了一下说:“前些年整个医院都拆掉了,所有的 房子都是新盖的。”他说着话,猛地推开了办公室的窗户,让我透过窗户去看医院 的样子。 科长又朝着院子挥了挥手说:“箱子肯定找不到了,当时拆旧房子的时候,光 垃圾就拉了几十车呢。”我和科长面面相觑。停了一会儿,科长问:“箱子里是什 么东西?”我说:“大概是一些非常私人化的东西吧,比如旧信件和日记本之类的, 这些东西对叶丽亚很重要。”科长笑起来说:“真要是那么重要,她走的时候为什 么不带着?会让它在这里放二十多年?她是心血来潮吧?”科长顿了一下又问我: “她是心血来潮,你说是吧?”科长说完用眼睛盯着我看,意思是让我承认他对叶 丽亚的判断,我只好也笑笑说:“是啊,都这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