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张大头不愿提及的部分,老同学们个个清楚,不过没人不承认张大头有本事, 能骗到县长的女儿,那也非常人所能,大家也或多或少从他的本事里分享了一点实 惠。 就算他是长跑健将,我起码还起过伯乐和领跑的作用吧。老曲回家就对着地板 发泄不满。 对于张大头的本事老曲也另有看法,觉得不过是无原则加无耻罢了。可这话他 从来都只跟老婆说。在公共场所他还是很尊敬这位老同学的,他虽不会加入肉麻的 吹捧,也从不揭他的短说他半个不字。以他平素的清高,这已算是很徇私情了。 因此他很不理解张大头对他的态度。 张大头刚当上副县长时,在老婆的催逼下,老曲去他家里委婉地表露过转个正 的想法。张大头当时也摩挲着大肚皮替他抱屈:你细宝的才干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啊, 这个不说吧,就是排资论辈也轮到你了呀!什么世道嘛! 那时老曲已由最年轻的副科变成资历最老的副科了。骂完世道,张大头又请老 曲多理解他多忍耐几天,在老曲的问题上,他这个分管农业的副县长一点发言权都 没有。老曲至今还记得张大头的手势,他先双手提了一下裤腰带——张大头一发胖 就不系皮带改系软布绸带了,不知是为了捆绑时舒服还是松开时方便,反正这是个 公开的秘密,然后做了个从口袋里摸东西的动作:那些正科级位子全在常委口袋里 装着,开常委会就像打牌,你出一张我出一张,你憋不住尿出去上个厕所,回来说 不定就丢了一个正科级。 张大头话糙理不糙,老曲脖子硬面皮薄,做不来某些事看还是看得懂的。 他就等着老同学熬到常委再帮他打出那张牌。想不到张大头半年后就当常委了, 坐直升机一样,快得老曲都看不清飞机运行的轨迹。 只是常委比副县长要忙好几倍,白天到处跑,夜里常常到了十二点还在常委会 议室拼条子,老曲连委婉表达愿望的机会都没了。偶尔在一些同学和同乡的小饭局 上见面,张大头仍是热情地细宝细宝地叫着。 见张大头对老曲挺亲热,有些和彼此都相熟的人借着酒劲帮老曲叫苦,暗示张 大头帮着解决一下。 张大头就熊抱着老曲的肩头顺势把大半个身子压上来,对着大家埋怨老曲:我 这个老同学,老朋友啊,唉,太清高了。当着老朋友们的面,我有责任批评你,你 的问题就是起点太高起步太顺。国家领导人亲口表扬,二十八岁就当上副部长,这 是什么起点?你那时估计都飘到半天云里了吧。还有啊,我们班的班花,我们全体 男生日思夜想的罗美兰也被你抢走了,我们连她的小拇指都没摸过一下。人的一生 怎么可以这样完美呢?一完美你就觉得自己真的很了不起,该求的人不求,该放下 的面子不放下,最后耽误了自己。 他的认真里带着调侃,批评里含着表扬和羡慕,老曲想辩解都拿捏不准口气, 何况身上还压着近两百斤的肥肉,能把气喘匀都不错了。 老曲的老婆罗美兰当年确实是男生们的梦中情人,张大头半真半假的抱怨,既 撩拨了老曲的虚荣心,又分流了话题与情绪。 一阵坏笑当中,老曲的希望和张大头的尴尬都烟消云散了,久而久之,无人再 提,老曲也不好意思起念。 真正导致两人疏离的,是老曲去县中的事。 老曲的老婆有个远亲在省里某权力不大的厅局当处长,巧的是,他党校一位同 学从别处调到老曲所在的县当书记。老婆闻讯,自然不想错过这次现成的机会,请 亲戚从中斡旋,让老曲拜访了一下书记。 那次拜访,耗费了老曲一年的工资,老曲又心疼又觉得掉价,老婆还怀疑他是 否跟上了行情。 半年之后,讨论科级干部的人事安排时,县委书记提出,老曲资格很老,对文 化教育也有兴趣和研究,建议放到中学当个校长。这个位子在教育界分量虽重,但 和公检法、财税等一类单位相比也算不上兵家必争之地,书记出了牌其他人就不多 置喙。后来反馈到老曲耳朵里,常委会上唯一的反对者竟是张大头。 老曲一开始不信张大头会这么过分,琢磨一下反对的理由,却只可能出自他口 :老曲这个同志有一定学识,不过他是个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做工作过于谨 小慎微,当幕僚很优秀,担任大单位的一把手怕是服不了众,会出乱子。其他常委 基本不了解老曲,张大头对老曲的这番评价,三十多年前就听同学转告过。当时老 曲以全班第一的成绩考上省里的重点大学,同学们都觉得老曲前途无量,只有张大 头不以为然,张大头对那些钦佩老曲的同学说,老曲缺乏杀气,顶多做个高级门客。 最后去县中当校长的是张大头的拜把子兄弟。张大头在县里有七个拜把子兄弟, 加上他,江湖人称八大金刚,都是科级以上干部,把持着公安、财政、税务、教育、 城管、国土等单位,去县中的是年方三十五的老八。这也从侧面验证了常委会上的 传言。 那之后,张大头仍亲密地唤老曲为细宝,老曲却不想给他表演的机会,觉得恶 心。只要不是开会,有他的场合坚决不去,路上远远地望见就绕道躲开。张大头进 去之后,老曲一次也没去探望。之前他们就基本没什么来往,他也就不怕大家误解 他的人品。 那天在花木市场门口,张大头那声细宝叫得低调而深情,加上一副颓唐的老态, 让老曲不禁有点难为情,赶紧上前双手握住张大头伸出的右掌。 张大头同老曲两口子打过招呼,笑道:还是你们好,一对神仙眷侣,不像我。 类似的话张大头很早就说过,老曲并不当回事。张大头当财政局长后就坚决不 跟老婆一起走路了。他睡过的女人比老曲认识的女人还多,整天莺歌燕舞的,怎么 会羡慕一夫一妻的清欢呢? 如今世事变幻。正房受不了张大头的风流,他出事前就去省城带孙子了。他进 去后,二房、三房、四房们树倒猢狲散。所以张大头这次表达艳羡,老曲相信他应 该是真诚的,还下意识地甩开老婆搀扶着他的手臂,怕刺激了张大头似的。 我听说了你现在的情况,好啊,又转了正,又可以发挥余热,还像神仙一样天 不管地不管。唉,有空也去乡下呼吸新鲜空气啊,我现在老家种点花草,打发残生。 你过来走走吧,我们老哥俩来个“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张大头松开手说。 老曲嗯嗯嗯地答应着,张大头挥挥手先走了。 老曲原地站了几分钟,才被老婆提线木偶一样牵走。 老曲对小许说:掉头,我们去枫树坳。 小许往左打死方向盘倒车,试探道:去张常委家啊? 是啊,上次在县里遇上邀请我来玩,今天到了门口都不进去有点不大好吧。老 曲答。 他邀请你过来玩?小许重复着。 老曲目光里荡开怀旧的柔光:他当常委时也多次邀请,我一次都没来,懒得凑 热闹。现在的情况,他不请我都可能来。 小许嘴角下撇鼻孔一吸用力赞叹:曲总,你是我见过的最有风度的领导干部。 老曲尽量控制着表情肌:我的为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在位时我可能躲得远 远的,你落难了,没人愿接近了,我反而会转过身来笑脸相待。 越往枫树坳走,夹道的枫树就越高越密,把照进车窗的阳光都染成黄澄澄的, 老曲面颊上暖暖的痒痒的,他的视野有些迷离,浮现和这条山路有关的记忆。 读中学时,这条路还不是水泥路,又窄又陡,还有许多弯弯绕绕,一个人走还 真有点胆怯,怕有野猪和豺狗什么的突然撞出来。 他跟着张大头到枫树坳玩过几次。那时张大头家可真穷啊,一家八口借住在生 产队的旧仓库里,墙是黄泥垒的,俗称干打垒,墙体倾斜,开裂处像个豁嘴一样黑 洞洞地对着蓝天。屋顶的瓦片东缺一块西破一块,一下雨里面就淅淅沥沥的。 如果不是村里人周济,张大头中学都读不完。周一返校时他总是交不齐米,就 和总务主任玩躲猫猫的游戏。躲不过去了就到老曲和其他同学米袋里征点粮。家里 带的腌菜干涩麻口一点油星也没有,张大头就常逃课回寝室偷同学腌菜里沤的猪油 渣解馋。 当然,老曲的不用偷,老曲夹菜时,张大头筷子叉进来分一大口就是,老曲心 里舍不得脸上又不好意思露出来,就红着脸憨憨地笑,似乎是他抢了张大头的一样。 这些心酸而甜蜜的回忆让老曲感动而困惑,出生在那么清寒的农家,张大头怎 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