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走进老陈书记的院子时,大凤觉得像是隔了多少年的感觉,其实才离开几个月。 这院里的菜地明显萧条了,除了几垄霜打后的卷心菜还残留着绿意,那些给豇豆和 丝瓜搭的竹竿架子戳在地里,夏天的盛装已褪下,枯藤黄叶和瘦竹在寒风中相依为 命。除了季节更替的原因,那就是说明菜园的主人明显懈怠了。老陈书记坐在门前 的藤椅上,天寒,椅子里衬垫了他的旧大衣,椅背上一只空袖管耷拉下来,使旧藤 椅莫名增加了一种颓败的意图。阳光很好,椅子正放在小楼的L 形内角,背风,他 舒服地在阳光里睡着了,一缕精心培育的长发不守纪律地溜下了额头,搭在他的鼻 梁上。大凤怕惊醒他,脚步放轻了,没想到水泥地上几只鸽子腾空而起,翅膀扑棱 的声音让大凤一惊,也把老陈书记惊醒了。老陈书记有几分不好意思,慌忙将头发 捋上脑后,站起身一抬脚,不小心将盛玉米的搪瓷碗碰翻了。老陈书记说,你来了。 似乎大凤还是每天来这里做工,从没中断过。大凤说,你什么时候养上鸽子了,看 这地上脏的。走近了看,地面上许多星星点点泛白的鸽粪。老陈书记恢复了精神, 说,允许你放我的鸽子,就不允许我养鸽子?这话说得冲了,有怨,有愤,还有委 屈和任性。老陈书记又补充了一句,这院子里总要有点活物的声音。 屋内那些熟悉的家具让大凤有了久违的亲切感,阳光侧照,家具上积攒的灰尘 尤其惹眼,大凤撸起袖子要打扫,老陈书记说,别,今天你是我的客人,不是我请 的阿姨。老陈书记把大凤请进了书房,老陈书记说,大凤,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 么辞工去了一初中食堂。这让大凤怎么回答呢。上次辞工的时候,他就责问她,声 音愤怒得发颤。老陈书记说,我打听了,工资只有我这里的一半。大凤叹息了一声, 老陈书记惴惴地说,是怕我为难你?大凤知道他说的“为难”是指什么,大凤摇摇 头。有一回是秋天,老爷子在书房剪报,每天读完报刊他必做的功课,剪刀不响那 把老藤椅吱喳乱响,大凤倚门一看,老爷子在椅背上蹭痒痒,这让大凤想起乡下在 树干上蹭痒的水牛,不禁掩嘴而笑。老爷子闻声回头说,快,大凤帮我。秋燥,年 纪大的人背上就痒痒,大凤在乡下也帮老人烧过背。这里,那里,大凤的指甲长短 适中,老陈书记像一头在泥坑中打过滚的猪,舒服得直哼哼。这里,这里,大凤找 不着位置,老爷子的手从自己后腰上绕上来,抓住了她的手。哪里?上还是下?老 爷子仿佛睡着了,握住大凤手的手掌,温度和力度却渐渐加大了。这真是一个高难 度动作,他也不怕扯歪了老筋骨。大凤挣一下,那手掌捏得更紧,汗衫下两只手的 斗争,让大凤联想到被窝里男人女人的纠缠。大凤生气了,手往上一提,老爷子胳 膊够不上,手松了。从此他再不敢提让大凤挠背的事。第二回是在午休时候,老爷 子的卧室在楼上,午睡前都是大凤铺好被褥,老爷子躺进去,眼巴巴地看着大凤, 像是小时候不肯睡的清华,要求妈妈再讲一个故事。大凤敌不住那眼神,慌忙撤退。 有时候累了,大凤也趁他午睡时在沙发上小憩。那次是大凤半梦半醒之间,觉得有 手在抚摸自己的脸,她知道是谁,她装作无意识地扭动了一下脑袋,那手一下子挪 开了。人却没有走开,老男人特有的异味还挡着大凤的鼻息。迟疑片刻,那只手又 握住了大凤的手,耐心地搓揉,像是孩子把玩一件玩具。大凤不想继续装下去,把 手抽了出来,老爷子干咳了两下,说,你的手指甲要剪了。这回是老爷子落荒而走。 自此,大凤也不小睡,没事做就一个人上街溜达溜达。大凤没把老爷子的骚扰当大 事,做保姆的受到男主人欺负不稀奇。对面的住家保姆跟大凤年龄差不多,服侍一 个瘫痪老大爷。她告诉大凤,那老家伙每天晚上都要咂摸一把她的奶头才肯入睡。 大凤说这怎么可以,她说,这世道还有什么不可以,老话说,结婚之前女人的奶子 是金奶子,结婚之后就是银奶子,生了孩子就成了狗奶子,都狗奶子了就当作被老 狗舔一口罢了。相比之下,老陈书记毕竟受党的教育多年,那点骚扰连“性骚扰” 都算不上。倘若他真是个老不正经,其实当初家政公司也暗地里介绍那种陪睡保姆, 工资高出几倍,他老陈书记又不是付不起。就算害怕小陈书记,他也可以放下身段, 去三红那样的地方做“表叔”,何苦把居家的日子弄得鸡犬不宁?怎么说呢,老陈 书记一个当书记多年的人,失方寸也只是偶尔,大凤守住自己就起不了风波。 大凤说,我有我的难处,还真不知道该从说起。 大凤的爷爷徐秀才并不是真的考中过秀才,他生在民国,科举功名早就取缔。 他只读了几年私塾,塾师倒是清末的秀才。在那时代的农村,认得几个字,能拨拉 算盘珠子,都统称为秀才。徐秀才家境富裕,解放后成分被定为富农,天塌下来有 髙个子顶着,村里有五六户地主,每次批斗大会地主首当其冲,徐秀才偶尔出场陪 斗。徐秀才在村里人缘不错,村人写家书写对联都用得着他,没人故意为难他。徐 秀才冷眼看世道,把希望放在在县高中读书的儿子身上,想不到“文革”一到,高 考制度取消,儿子只能回乡务农。世道沧桑,徐秀才只认一个道理,万般皆下品, 唯有读书高。改革开放,村人纷纷进城打工或做商贩,徐秀才拦住儿子,父子潜心 种田,理由是钱赚了,如果影响孩子们读书,等于赔了孩子前途,还是划不来。徐 家的大门上贴的春联是,耕读传家躬行久,诗书继世雅韵长。这两排字或楷或隶或 行书,内容从来不变,徐大凤最早认字就是从这春联开始。等到徐大凤读高中,徐 小帆读初中,髙考制度早已恢复,徐秀才憋足了劲儿,认定徐家振兴在此正道。可 惜爷爷憋足了劲有力使不上,一遍遍的谆谆教导反使大凤压力倍增。徐大凤平时学 习优秀,班级排名基本不落前五,可高考却名落孙山,成绩在班上排二十以外。老 师说大凤心理素质弱,考场发挥差。老爷子安慰孙女,咱复习,继续考,苏老泉考 进士连考二十年呢。第二年第三年高考,大凤的成绩离分数线不是差三分就是差五 分,老爷子每年还是用苏老泉做榜样鼓励孙女。第三年考完,大凤身心都垮了,头 上斑秃,手上白斑,自残事件闹得沸沸扬扬,医生诊断是高考压力闹的,母亲说咱 不考了,一个姑娘,你们徐家还指望她撑天立地?可母亲说了不算,爷爷不发话, 爷爷在这个家一言九鼎。大凤恢复了一阵子,爷爷又哄她进了复习班的教室。大凤 第五次高考,徐小帆高中毕业也作为应届生进考场了。徐秀才有所不知,苏老泉应 试屡考不第,一直到两个儿子苏轼苏澈都金榜题名他还是不第。史传苏老泉连考十 九年,至死未第。徐秀才树立的榜样暗示了大凤的命运,姐弟同考,小帆考上了, 大凤五度落榜。小帆考上也是时逢这一年高校扩招,大幅度降分,大幅度收费,小 帆录取在一所大专,学费要十多万。爷爷继续用苏老泉安慰孙女和孙子,俩人复习 再考。那些年农村中学考个三年五年的人不少,有考生连考八年终于考取,俗称 “八年抗战”,大凤可以考下去,问题是你想考,政府不让你考了,省教育厅高考 改革,下一年度将高考分两步走,高二小高考,高三大高考。复习生没有小高考成 绩,等于是被拒之门外了。大凤终于得解放,苏老泉的阴魂可以早日滚回他的墓穴 了。 徐秀才精神一下子崩溃,他在病床上拍着桌子大骂,我们农村人浇块水泥地, 还担心挡了地下生灵的路,行个烧香祷告仪式。一省几十万复习生,高考是农村孩 子的唯一出路,他说断就把路断了,老天有眼,他们迟早要遭报应。决策的官员远 在省城,徐秀才的骂声他们当然听不到。骂过之后,当务之急是凑钱给小帆交学费, 十多万对种田的农户不是小数字,幸亏亲友帮助。徐秀才没熬过那个冬天,爷爷临 终时拉着大凤的手说,一定要让你和小帆的孩子考大学,考清华北大。大凤应下了。 几年后大凤生下的儿子,大名是清华。 老陈书记在大凤讲述时两次插话,评点一:你爷爷有自己的世界观,但他没有 权力把它强加在你和弟弟头上。有句老话,你看见什么,什么就挡住了你的眼光, 说的就是你爷爷。这番话很哲学,大凤觉得老陈书记确实高水平。评点二:扩招是 借高等教育之名行圈钱之实,古今中外,任何伟大民族都把教育当作事业,而不是 当生意来做,即使当下欧美诸国的教育产业化,只是针对留学生收费,对本国学生 的教育都推行义务制。扩招收费,这些人竟想出如此昏招,相当于捶自己的卵蛋做 下酒菜,这要绝后人的。这段话是他从桌上拿来剪报读的,老陈书记读一句,从老 花镜上方看一眼大凤,表情沉重。最后一句是粗话,剪报上不会有。显然,激愤之 下老陈书记也有失斯文了。 大凤说,为了清华能上三小,我们贱卖了乡下的房子。为了清华有机会上一初 中,我才到您家做保姆,我来之前,早打听到您是在文教局书记任上退下的。得知 您连亲外孙上一初中都不肯开口求人,我不得已而去一初中食堂打工,图的是能碰 上个肯帮我的人。大凤说到后来带着哭音,老书记,我就是一个势利小人,您别和 我一般计较。 这样啊,这样啊。老陈书记明白了,不知道该对大凤说什么好。半晌,说,在 一初中找到肯帮你的人没有?大凤被问到辛酸处,忍不住放声大哭。老爷子将抽纸 抽出几张,顿了顿,还是塞在了大凤手中。老爷子说,我告诉你,海波也不去一初 中了,去美国读寄宿学校。正是这个原因,我现在研究的课题就是各国的教育问题。 老爷子俨然把自己当作学者教授了,还“课题”,最多就是剪贴了几篇文章。大凤 不知道,大学中学的课题很多就是剪刀加糨糊的成果。老爷子说,海波这书读的每 天作业做到深更半夜,节假日连轴转补课,实在太苦了。我没敢投反对票。大凤心 里想,清华可比海波还苦,有时候一碗方便面就当了晚饭。大凤说,我们乡下人喜 欢吃肥肉时,你们城里人吃瘦肉。我们喜欢吃瘦肉时,城里人又追着吃什么有机蔬 菜了。这不,我们家清华做梦都想上一初中时,你们却把海波送到国外去上学。我 们就是跑丢了鞋子也追不上你们的想法。老爷子说,高考不变,孩子身心受苦的处 境就无法改变。从政治角度看,高考不会变,也不能变,只有高考制度下培养的接 班人才能刻苦耐劳,循规蹈矩,保障社会稳定。大凤说,您讲的那些与我们百姓无 关,我弟弟小帆您见过的,大学毕业了却找不到正经工作,欠下的学费至今没还清。 坑了我爸妈,都说这考大学是坑人。但我不这样看,关键是看你考上的是什么大学。 一个碗儿洒一勺油也好,一口缸里洒一勺油也好,不看水多水少,那油没少,只看 你能不能捞着油星子。好比这北大清华,扩招不扩招都不受影响,你考上了就不愁 没工作。那北大卖猪肉的毕业生,不是本来也有个铁饭碗吗。老陈书记摇摇头,翻 过一页剪报,兀自读了一段话,那段话老爷子在下面画了红线: 蠢人不可能靠教育来拯救,他所需要的是救赎。我们的统治者希望从人们的愚 蠢之中,而不是从人们认真而独立的思想判断之中,获得更多的利益。 ——迪特里希《狱中书简》 大凤在陈家时就习惯了老爷子的做派,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而已。 太阳已在中天,阳光进不了房间,书房有了寒意。陈老书记说,我们上楼顶, 你看看我养的那些鸽子。大凤随他上去,他在楼顶上盖了几间鸽笼,笼中笼外的鸽 子“咕咕”叫闹,见了他不躲,反而全都围在他脚边跳跃,只差栖在他肩头了。大 凤看四周,都是或旧或新的高楼,就是这长了翅膀的鸽子,也被这些楼挡了路,天 高并不是任鸟飞。老爷子说,早就有养鸽子的念头,你来后知道你怕蛇,就掐灭了 这个念头。你走了,我才捡起了这想法。大凤诧异,我可没说过这话。老爷子得意 地说,这还用得着说,一个农家女子不肯进菜园,我就猜是惧怕什么,草虫,蛤蟆, 蛇?最有可能是蛇。有一次海波带来一条塑料玩具蛇,他随手扔在沙发上,你什么 都整理了,就是那沙发你不靠近,我就相信我猜中了。 老爷子还真是有心人,他看着大凤,意思是听大凤的解释。大凤绕不过那眼光, 说,是这么回事,我爷爷走的那年,也就是我考第五次那年,年头上他找算命先生 算了一卦,那算命先生说:我实话实说,你权且当我放屁。你家的家神已离家,恐 怕今年长者不能寿,少者事不能顺。在我们湖畔那一带村庄,家神是指家蛇。湖边 鼠多,家家都有蛇守着粮仓。算命先生那番话成了我爷爷的心病,每年都能在屋内 或屋外找到蛇蜕,但那年我爷爷翻遍每个角落就是没找到。不幸的是,那一年被算 命先生不幸言中,我从此就怕了它。老爷子说,奉蛇为家神,古来有之,不仅是守 粮仓,还有别的说法。传说中人与蛇都曾有过只要蜕皮就能长寿的机会,人怕痛放 弃了,蛇做到了,所以不断获得新生。蛇就成了长寿的象征。其二呢,蛇鳞是片片 顺行叠压,不能逆反戗行,顺道而驰。民间又将蛇寓意为“顺”,老爷子好卖弄学 问,说完回头看,大凤已下了楼,大凤实在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其实,真正惧怕的 原因,大凤也只说了其一,没说其二。 这天是大凤的休息天,老陈书记说请她来有正事。老陈书记要留大凤吃午饭, 说让饭店送外卖,大凤急着回家,说要准备清华的饭菜。孩子的事压倒一切,这道 理老爷子也懂。老陈书记说,大凤,“表叔”的事你听说过吗?大凤吃了一惊,这 是她和三红私下的玩笑话。大凤装傻,没听说过。就是,老爷子说,就是有个中年 官僚,他惹怒了网友,网友一搜索,搜索到十几张此人的照片,每张照片上他戴的 手表都不同,每块表都几万或者几十万。网友举报他贪腐,上级审查属实,逮捕法 办。此人被网友戏称为“表叔”,大凤说,你说的是这个人呵,听人说过。老爷子 想了想,说,大凤,你也不是外人。海波他妈妈经常在电视上露面,她腕上也常戴 表,就是那块江诗丹登,其实是海波他爸从国外捎回的,她就这一块值钱的表。我 记得你也有块同样的表,说是仿货,我想请你帮着买一块。大凤说,莫非也有人举 报小陈书记?老陈书记说,那倒没有。不过,政治斗争是如履薄冰,还是小心谨慎 为妙。我还是替她留个后手好。大凤知道,老爷子讲的就是她腕上的“僵尸点灯”, 便摘下来放到茶几上,说,这仿货怕寻不着地方买了,我这块您留着,本来就不值 钱。老爷子说,那你上班没表不行,我送你一块。别,大凤说,我还有块电子表。 老爷子保重,我回了。 老爷子追到院中说,大凤留步,我还有件事要说出来,你离开的这段日子,我 也曾想过,把你和清华接到这院里来,就是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没等我提这事, 女儿女婿说要送海波留学,学费昂贵,得把他俩名下的住房卖了凑钱,省得别人背 后议论钱的来路。以后,她母子俩要搬进这院子来住了。 大凤加快脚步跑了,好在老陈书记腿瘸追不上,但愿他的话被寒风刮得干干净 净吧。